《彼岸之棘》弥幸

104、第 104 章

　　半躺在床上的人抚着后脑咬牙，似乎被撞伤的头仍然疼痛。他转过脸，声音轻如蚊吟：“小姐？”
　　脸好像是利克，又好像不是，像她熟悉的利克，但更像特林西王恢复青春。梅蒂雅怔怔地看着他，问：“你是谁？”他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轻轻笑起来：“脸上的装饰掉了。”
　　梅蒂雅到他身边坐下，盯住他的脸，惊疑不定地问：“你的脸……平常是这个样子吗？”
　　“这个样子太引人注目了吧？”利克微微地笑一下，梅蒂雅的心就嗵的跳一下。
　　此时此刻无比清晰地感到，他是莉特拉的哥哥，那个绝世美女莉特拉的亲哥哥——只有同样的血缘能造出两张完美的脸。上天太不公平了，竟然在乌疏林王家造出这么多美人。
　　利克轻咳一声，解释说：“小姐应该见过雷姆德对自己的脸做什么——我和他做的事情差不多。”
　　“差多了！”梅蒂雅低呼，“雷姆德只是偶尔改妆，你是用另一张脸生活！”
　　利克沉静地说：“我告诉过小姐我的身世。很可惜我长得像母亲，而我母亲和特林西是姐弟，样貌也很相似——我用这张脸到处走，简直就是告诉全世界我是特丽希拉的儿子，恐怕早就死了。”
　　梅蒂雅伸手在他脸上戳了戳，由衷惊叹：“我竟然从来没有发现！”
　　“小姐对‘观察’总是心不在焉，随便看几眼就算认识，认识之后就更敷衍。”利克的语调近似抱怨，“有时候因为在马背上赶路，出汗太多，假面稍有滑落或者错位，雷姆德会多看一眼，但你完全看不见似的。”
　　梅蒂雅被他指责得哑口无言。“平常用的那张脸呢？”
　　“被暴雨冲刷，不知道掉在哪里。那是很精细的假面，即使找到也无法再用了。”
　　“那么……从今天开始要这样上路？”
　　“只能如此。”利克惋惜地说，“制作假面的工匠远在迦兰。”
　　梅蒂雅神思又漂移，自言自语：“迦兰有这种技艺，我是不是也可以让工匠帮忙，变个样子呢？”利克笑道：“小姐的美貌为什么要遮掩？”
　　“你比我美多了，还不是有遮掩的必要？”梅蒂雅正视他的脸只坚持了三秒钟，就开始脸红，噗嗤笑道：“啊，真是丢人！再看下去我会流口水吧？如果早知道你的长相，我可不敢请这样的侍从。”
　　“歧视美貌？”
　　梅蒂雅一边摇头一边开玩笑说：“我在迦兰生活七个月，险些被王子打死。和商人之王订了两次婚，毁了两次婚。身边带着一个俊美如天神的侍从，满世界乱跑——不需要添油加醋，我也会身败名裂吧。”利克宁静地提醒：“还有赫留克。”梅蒂雅的笑容僵住，涩涩地说：“对，还有赫留克。”
　　他们的对话进行至此，迦兰的士兵们来拆卸帐篷。梅蒂雅顺势换话题：“我接受迦兰王子的提议，和他一起前往图尼。”
　　“原谅他了？”利克站起身，梅蒂雅急忙上前扶住他。
　　“不……”梅蒂雅低头说，“除了他，目前没有人能及时去救希莉雅。”
　　“我有点小小的困惑。”利克说，“大约雷姆德少爷也有同样的困惑——你和希莉雅王后的感情，深厚到可以为她铤而走险吗？虽说是孪生姐妹，其实和刚认识不久的人没差别吧？为什么这么在乎她？”
　　“刚认识的人遇到危险，就可以置之不理吗？”
　　梅蒂雅一边反问，一边扶着他走到帐篷外，慢悠悠地说：“在我的世界，人们看到陌生人遭遇暴徒袭击，也会报警或者直接上前制止。并不是因为我们对陌生人感情深厚，而是因为，能让我们安心生存的秩序，需要每个人去维护。即便是陌生人突然被祭司抓去当祭品，我有能力就应该去制止，不然的话，祭司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了。”
　　利克凝视梅蒂雅，她觉得他瞒住了一些话。怔了怔之后，她低声说：“在这里，祭司可以随便把人抓去当祭品？这就是日常的一部分？”
　　“有些国家不行。但图尼的祭司可以。”利克神情柔和地望着前方，说，“你所说的那种秩序——人们为了陌生人挺身而出的秩序，一定是花费了很大代价建立起来的。”
　　默乌特看到他们两人走出来，不禁惊叹：“天神真是钟爱乌疏林王室！特丽希拉的儿子和特林西的女儿，简直美得不像话！”
　　“她是伊莱达的女儿。”尤里狄斯特淡淡地纠正他的说法，“她从来没有承认特林西是她父亲。”
　　“王子说得对。”默乌特欠身表示惭愧，抬头时忍不住又多看一眼，走上前向梅蒂雅说：“公主的侍从可以骑我们备用的马。公主的马，是否要换一换呢？”
　　“我的马很好，不需要换。”
　　默乌特没有坚持告诉她御马和军马的差别，又说：“依照王子的吩咐，我向公主转达行程。”紧接着报上一连串日期和地点。梅蒂雅其实听不大明白，那些地名对她来说一概陌生。利克却明白得很，皱起眉在梅蒂雅耳边提示：“是从旷野直下，走的是最短途，偏离市镇。”
　　“那很好。”梅蒂雅扁了扁嘴，“在市镇投宿，会遇到商人，被窥探，然后报告到雷姆德耳中。”
　　“如果小姐的考虑仅仅是这样的话，王子选择的道路毫无问题。”利克叹口气，“你要和床、洗澡水说再见了。”
　　骑士们飞快地翻身上马，一路默默地疾驰。这趟沉默的旅程，谁也没有心情和时间交谈。梅蒂雅的马是特林西王的骏骑，迦兰人的马同样经历了多日的跋涉，可她还是觉得稍一松神就会掉队。在她前方的尤里狄斯特，简直像忘记马匹有生命似的，不顾一切向前猛冲。
　　雨后的阳光格外灿烂。整个下午，天空不见一丝云彩。热气将草原上的积雨蒸成一片潮气。梅蒂雅最初被扑面的风迫着屏住呼吸，后来却情愿大口吸入潮气，缓解干渴。这让她胸腔疼痛，可是尤里狄斯特显然不打算给她停下来喝水的空闲，迦兰的士兵们也像不需饮食的机器似的。
　　他们略去了午休，直到黄昏时刻途径一道小河，尤里狄斯特终于发出命令，饮马进食。梅蒂雅坐在马背上直发抖，想跳下马，但双腿保持着骑行时的角度，仿佛已经石化。
　　利克走过来张开双臂，梅蒂雅上身一歪，摔落在他怀里。利克没觉得怎样，她却被疼痛扯得叫出声来。骨骼和肌肉好像早就分离，每一块都在竞赛似的折磨她。
　　利克在潮湿的草地上平铺毯子，将她平放，果断地对默乌特说：“请转告王子，今天不能再走！”默乌特蹲在梅蒂雅身边，看得出公主体力不支。他小声对利克说：“你看看迦兰的骑士——出发时的人数是现在的三倍。王子急红了眼，晚上同样要赶路，掉队的人全都被他丢下。”
　　“公主被他丢下也能到达图尼，总比累死好。”
　　“利克！”梅蒂雅轻声打断侍从的激愤之语，转头对默乌特说：“让我休息一会儿。等到晚上，气温凉爽的时候，再说吧。”默乌特点点头，向河边洗濯的尤里狄斯特转达。
　　王子将手中的一捧水甩回河中，站起身大步走到梅蒂雅身边。梅蒂雅闭着眼睛休息，觉得脸被滴滴答答的水珠砸中，睁开眼发现是尤里狄斯特半蹲在旁边低头看她，他脸上头发上的水珠都落在她身上。她连抬起手抹脸的力气也没有。
　　“你打算在平原耗费多少时间？后面还有更难走的山路！”王子凶神恶煞地问梅蒂雅，光是那口气就足够让人生气。梅蒂雅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必须休息。你的士兵们也是。”
　　尤里狄斯特站起身的时候，梅蒂雅觉得他又要发脾气。但默乌特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王子，士兵们在看着。”尤里狄斯特又坐下来，一手从默乌特手中接过水囊，一手抱起梅蒂雅的上身，轻声说：“这里的水很清甜，多喝点。”
　　他的臂弯很温柔，可是梅蒂雅却觉得更加讨厌。她不想为了赌气拒绝清水，喝了几大口之后，弱弱地说：“让我睡一下。”不等他的反应，她的头一偏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