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112、第 112 章

　　尤里狄斯特低下头就看见梅蒂雅金发间凝固的血。伤口很小，但他还是担心感染。幸好带了防止伤口恶化的药膏。远远离开河岸，到了一块开阔平坦的山谷，王子拿出药给她。梅蒂雅却说：“留给其他人吧。我不会感染。”她顿了顿，低声说：“我能够消除伤口周围的细菌。”
　　细菌。这个词曾经在书里见过，据说莉斯奇雅人用它命名一种肉眼看不见的、致命的东西。不过尤里狄斯特不太理解那些形状奇怪的插图，尤其是，经过几代人不明就里的誊写和传抄，图里的“细菌”看起来像远古怪兽，张牙舞爪，能够隐形。
　　书里说，开水可以杀死细菌。但帕洛瓦人实在无法想象对着伤者洒开水——太可怕了，烫伤有时候被刀伤更致命，实在难以理解莉斯奇雅人是怎么想出这种昏招。
　　后来某些地区的巫师改用面粉：在空中喷洒面粉，可以帮助他们找出隐身的细菌怪兽，然后用药神哈罗丁的桉树枝打飞它。这比烫伤好，但并不比听天由命更有效。
　　梅蒂雅目瞪口呆地听完，耐心地说：“细菌无处不在，接触伤口的绷带、脏衣服、器物上，都有它们。开水是用来烫煮这些东西，通过高温杀死那些引起感染的细菌，减少它们从伤口入侵。”
　　尤里狄斯特不禁暗暗感叹：来自莉斯奇雅的很多知识，就是这样在流传中渐渐失去本意，从“有用”变成“没用”。
　　默乌特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嘀咕：“怪不得艾尔尼妲的士兵喜欢煮床单。我还以为他们要喝那个汗臭水补充盐分呢。”
　　“闭嘴。”尤里狄斯特轻声阻止他说下去。
　　但梅蒂雅已经听到老侍从的话，奇怪极了：“这点小常识比制造水晶镜、冶炼金矿简单也有用多了，希莉雅没有教给你们吗？”老侍从看了王子一眼，没敢多嘴。
　　一直在梅蒂雅旁边的利克说：“如果迦兰士兵的存活率提高，艾尔尼妲士兵就会死得更多。”他顿了顿，说：“知识和掌握知识的人一样，有立场。”这句话仿佛是暗示，但梅蒂雅没听懂。
　　“可士兵仅仅是帕洛瓦数量很少的一种人，还有数不清的民众也需要这样的知识啊！”
　　利克微笑说：“在公主眼中，人分为莉斯奇雅人和帕洛瓦人。也许，在希莉雅王后的眼中，人分为敌人和自己人。”虽然他出于客气用了“也许”，但神情和语气分明是认定这个事实。
　　尤里狄斯特皱了皱眉，“都别说了。”
　　利克和默乌特识趣地各自找了点事，从王子身边走开。梅蒂雅看他一眼，微微有些不高兴：“尤里狄斯特，你怕我听了利克那些话，选择立场、选择保留这些知识？”
　　“你不会的。”王子温柔地说，“但有人会因为你帮助迦兰人而视你为敌。很多人，选择与迦兰敌对的立场。我们正站在这些人的土地上。”
　　梅蒂雅发了一会儿呆，不安地问：“要多久才能结束在吉瑟的行程？”
　　“最快也要明天晚上。”尤里狄斯特回答之后又问：“担心吗？”
　　梅蒂雅消沉地说：“说到立场……我答应过赫留克一件事。今天的所作所为违背了我的承诺。”
　　尤里狄斯特看不见她的脸，但听得出她话音里的重重忧虑。“梅妮，听从我的建议，让赫留克护送你，不就皆大欢喜了吗？”尤里狄斯特说，“我不听你的劝告，为了节约时间，冒险穿过吉瑟的大地。你大可以嘲笑我咎由自取，然后继续你的旅程。”
　　梅蒂雅有些吃惊，“哪里皆大欢喜？那个德伦特威胁杀死你！就算不喜欢你，我也不可能装作没听见，就这样走掉。”她的口气坚决，“你不是说过吗？我需要的不是护卫或者帮手，是不计后果、不求回报想要救助姐姐的人。你和拉斐格王才是那种人，为她面临任何困难也不会退缩。赫留克的士兵不会为这趟旅行豁出性命。”
　　“不求回报？”尤里狄斯特口气中有自嘲，“我的确会为希莉雅冒险，但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问：“说不喜欢我，是真心话吗？”梅蒂雅装作没听见。

　　他们感受到吉瑟的威胁，不敢多逗留，这天又是一路奔驰至夜幕降临，在吉瑟的崇山峻岭中露宿。利克为梅蒂雅生了火，笑道：“可以让大地吐出清泉，可是到现在还是不会生火！”
　　“我真是搞不懂这东西的道理。”梅蒂雅拿着火石费力地试了半晌。利克大笑起来，手把手教她。大概是他们太投入了，利克察觉王子的侍从在用力咳嗽的时候，默乌特已经咳了好一阵子，不仅咳嗽，也用目光示意。利克这才发现：刚才坐在篝火旁的王子不知道几时不见了，大概是看不下去，回到帐篷中休息。默乌特对利克展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梅蒂雅自顾自地一边磕打火石，一边说：“别理他。”看来她早就发现王子不高兴，却故意无视。利克尴尬了一会儿，问：“小姐，你是故意要他嫉妒吗？”
　　梅蒂雅敲打火石的双手停了一会儿。“嫉妒？我要他的嫉妒干什么？又不能拿来生火。”跳跃的火光中，她的表情不太自然。“好吧……我是故意的。迦兰王子总以为全世界都看他的脸色。我是提醒他，我的一举一动不受他的心情控制。”
　　利克无声地微笑之后，说：“小姐，说全世界，可能夸张了一点，但至少有半个帕洛瓦在看他的脸色。”梅蒂雅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只好叹息：“这又是一个我和帕洛瓦格格不入的地方。”
　　利克无声地笑了一下，低声问：“你喜欢他吗？”梅蒂雅的表情像受到惊吓，利克一鼓作气问：“因为喜欢他，所以想要得到他的尊重，想要作为一个平等的人，而不是随意鞭打、用三倍奴隶可以交换的人。是这样吗？”
　　“不是。”梅蒂雅马上否认，“我不喜欢他。”
　　说完，她像要说服自己似的，坚定用力地摇头。“我很笨拙，所以喜欢简单的人际关系。我喜欢爱恨都很直接、不需要绕圈子去猜的人。”她咬了咬嘴唇，说：“中间夹着其他人，这种感情对我来说太复杂了，我会痛苦、会不知所措。他不适合我。”
　　利克意味深长地注视她，梅蒂雅被他看得局促不安，“怎么了？我说的可是肺腑之言。”
　　“不。在帕洛瓦，没有任何一个女性，会说‘迦兰王子不适合我’——尤里狄斯特王子不需要适合任何女人，是女人要尽力适合他。”利克认真地说：“你经常让我想起来，莉斯奇雅是一个和帕洛瓦不同的世界。很奇怪，希莉雅王后让我感到她是一个非凡的人，而你让我感到，莉斯奇雅是一个非凡的世界。”
　　“你见过希莉雅？”
　　“曾经有机会远远地看过一次，只看到闪烁的金色长发。但是她的事迹，传遍帕洛瓦。” 利克望向王子的帐篷，诚心诚意地说：“我希望迦兰未来的王，得到你姐姐。”
　　梅蒂雅“啊”的叫了一声，正在摆弄的火石擦伤了她的手指。“不是为了迦兰，而是为了他一个人所爱的女人，让你牺牲性命也可以吗？”梅蒂雅深感不可思议，“利克，那个人不值得你这样崇敬！”
　　“身为王者，得到正确的女人，有益于国家。”利克心平气和地说。“或许对于你们姐妹来说，这太残酷了。但王子所做的选择，正是为了迦兰的未来。倘若我是迦兰士兵，愿意跟随他。”利克拾起火石，再一次给她示范，仍然很轻易地擦出火星，点燃引火的干草。
　　“要赶快学啊。”他温柔地说，“我不会一直在你身边点燃火堆。”
　　梅蒂雅仰面躺下，凝望空中的月亮，忽然问：“为什么你们可以试着接受我的意志，却不能尊重希莉雅的意志呢？”这句话问住了利克。“她明明一直在反抗。”
　　利克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勉强的答案：“王后已经是我们的一员，用我们的方式生活、思考。只要她成为迦兰的王子妃，她会慢慢接受事实。”
　　“不可能的。即使是帕洛瓦的女性，也不可能忍受这种摧残。你们啊，完全不了解女人。利克，你有女朋友吗？”梅蒂雅长长地叹息，提问时口齿开始含糊不清。
　　利克回避她的问题，提醒说：“不要随地睡觉！山里的地面太冷，会生病的。”说着轻轻推她。梅蒂雅已经迅速入睡，身体像在秋千上似的晃了晃。
　　利克瞪大眼睛，伏在地面上观察：她的身体漂浮起来，距离地有一指高。发现真相的利克坐直了，头脑一片空白。
　　会不会飞到天上去？如果摔下来该怎么办？趁现在用绳子和石头固定她？
　　他先找来一张毯子裹在她的身上。她漂浮的身体让他的工作格外简单，她在空中翻身时几乎没让他费任何力气。绳子也容易找，可是没有合适的石头。利克想了想，把绳子一端紧紧握在手里。
　　他做这些的时候，看到默乌特冲他摇头，眼中泄露出担忧。利克隐约知道默乌特在担忧什么。
　　王子没来把她抱进帐篷里。她紧挨着利克摆弄火石，他生气了。他的表现实在太明显，绝对是等梅蒂雅主动低头，大概这时候还在帐篷里不睡觉等着呢。可梅蒂雅公主偏偏不懂他的心思，当作迎战似的僵持起来，让王子更不知所措。
　　利克想着，叹了口气：王子不能容忍她投入别的男人怀中。为了阻止梅蒂雅结婚，宁可送给赫留克一段联姻。也许过一段时间，王子的狂热就会过去。可王子心爱的公主，现在正在他这个侍从的怀里，就算他是为了服从王子的命令才会如此尽职尽责，王子也不会忘记。
　　利克对着梅蒂雅的睡脸苦笑。“早知道不接这个任务了。唉，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