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15、第 15 章

　　尤里狄斯特依旧会教梅蒂雅一些语言和文字，她学得不算快，但很认真。有一天，在完成习题的间隙，她忽然说：“尤里狄斯特，你的名字好长啊！以后我叫你尤里，好不好？”
　　尤里狄斯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那样叫我？那并不是我的名字。”
　　“在我们的世界，如果关系要好，就会用比较亲切的称呼。”
　　“就像希莉雅叫你‘梅妮’？”
　　她点头。
　　“原来如此。”他对她微笑，“那么我特别允许你叫我尤里。”
　　迦兰王后第一次听到公主用一个简短的发音称呼尤里狄斯特，觉得相当怪异。“尤里狄斯特·凯姆哈根”很长，因为这是高贵的名字。在迦兰，越是赞美和敬畏，发音越是冗长。单音节是奴隶的名字，双音节也好不到哪儿去。没人敢用那么简短的发音称呼迦兰王子。
　　比公主的行为更糟的是，王子没有生气。面对冒犯，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没有明说他的愉悦，但自从他发布庇护令，公主决定留下来，他就一副身心放松的样子，连安璐特的石头也能感觉到他周身围绕着轻飘飘的情绪。
　　这种来历不明的满足感，导致尤里狄斯特对公主无节制的纵容，琐碎的小事就算了，现在竟然为了让她高兴，随便改动父母赐予他的名字。
　　王后立刻察觉梅蒂雅和尤里狄斯特的关系变得太亲密，表达出强烈反对：“只不过学基本的文字，不需要王子亲身指导吧？请一位博学的文书去教她，足够了。身为王子的你，应该有更重要的责任。怎能放下整个迦兰，整天在那位公主身边消磨时间！”
　　尤里狄斯特没有理由反对母亲，改由一位老文书教她语言和文字。梅蒂雅没意见，保持着努力学习的状态。
　　看到她那么努力的时候，王子不知道是宽心还是揪心。
　　梅蒂雅曾经说，不需要学习这里的文字，因为回去之后用不着。可是她现在开始认真学习，好像预感到自己再也回不到属于她的世界。不止是阅读和书写，她也开始按照他的建议，学习其他东西：宫廷舞，风俗礼仪，尤里狄斯特建议她学什么，她就学什么。
　　希莉雅也许是莉斯奇雅的恩赐，对此无怨无尤，但梅妮像是遭到放逐，不得不委屈地接受。尤里狄斯特想到这里，就产生矛盾的心情，不知道该为她的长留感到庆幸还是难过。
　　转眼新年来到，有两位王子到访。一位是北方的苏铁克国王子，一位是弗洛林国王子。尤里狄斯特少年时期曾去他们的国家游学，和他们有良好的友谊。听说来自莉斯奇雅的公主误入迦兰宫廷，他们无论如何要同梅蒂雅见面。
　　梅蒂雅正在女官长沙露卡的严厉训斥下，练习宫廷舞蹈。她原本可以拒绝，但尤里狄斯特坚持要她学习。名为鲜花舞的贵族舞蹈，是一种重要的社交舞蹈，每个公主都应该会。
　　“一篮十二种鲜花，每一种代表不同的舞步。男士挑选一朵，送给心仪的女性，而女性接过鲜花的时候，要配合这种花的舞步和男士共舞。”沙露卡说着，从花篮里拿起一枝百合花，向梅蒂雅挑眉。
　　梅蒂雅无辜地看着她，满怀期待地问：“可以拒绝吗？”沙露卡板着面孔说：“可以。”
　　梅蒂雅刚舒口气，沙露卡又说：“但是既不会跳舞，也不擅长交谈的公主，要来做什么呢？举办一场宴会的目的，不是为了花费大量的金钱，供你穿上奢侈贵重的礼服、坐在那里傻笑。你的国家期待你同别国贵族交流，缔结友谊、发展贸易甚至结成同盟。”
　　“沙露卡，第一节课别这样为难她。把她吓跑，不知道闯到谁的婚礼上。”尤里狄斯特微笑着打断她们的教学，拉起梅蒂雅说：“我要带你去见两个人。别紧张，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梅蒂雅如蒙大赦，从沙露卡眼前逃走，但很快就发现陷入另一个窘局。
　　王子们在茶室品尝花果茶，面前的桌上有几十种花瓣和干果，分别盛放在木质、金质、银质方盒里。梅蒂雅走进茶室，他们带着一脸惊艳的神气，情不自禁站起身。
　　梅蒂雅向他们微微欠身。经过多日的训练，她上身倾斜的角度完美，无可挑剔。但坐下之后，她就沉默无话可说。
　　“苏铁克的卡森王子，弗洛林的乔布雷尼奥王子。”尤里狄斯特介绍完毕，梅蒂雅让他们亲吻自己的左前臂。
　　“难怪沉着如尤里狄斯特，也如获至宝一般炫耀。”卡森王子由衷赞叹：“莉斯奇雅的金发星辰，只要能够看着，就让人激动不已啊。”
　　“卡森的国家太遥远了，一直没有机会亲眼目睹来自莉斯奇雅的孪生姐妹。”尤里狄斯特向梅蒂雅解说，“乔布雷尼奥见过你姐姐——就在去年的温格尔会议。但是他提前离开，错过了你。”
　　“公主喜欢什么样的茶？”有紫色眼睛和乌黑顺直长发的乔布雷尼奥王子殷勤地说：“我从弗洛林带来最好的干花果，希望能合你的口味。”
　　“花果茶？”梅蒂雅看着一个个木格子当中的干货，完全认不出那些是什么东西。尤里狄斯特从几个格子当中各样捏出一撮，冲了一杯玫红色的饮料给她。“樱桃、玫瑰和蜜果——尝尝看。”
　　梅蒂雅尝了一口，惊叹：“好舒服的味道！酸甜可口，樱桃和玫瑰的芳香让人心情舒畅。”卡森微笑说：“乔布雷尼奥，能够得到公主如此的赞美，看来今年的干花果贸易应该没有问题了。”尤里狄斯特带着浅浅的笑意喝他自己的茶。
　　乔布雷尼奥殷勤地拿起一个小木盒向梅蒂雅说：“这一种红睡莲非常少有，想要保存它的芳香需要特别的技术。除了弗洛林人，还没有别的国家掌握这门技巧。公主要尝尝看吗？”
　　原来不止是喝茶，还涉及到迦兰和弗洛林的花果贸易。梅蒂雅低下头不敢再随便插嘴。
　　“是弗洛林的红睡莲啊！”卡森奇道，“见到这东西还能面不改色的人，就只有尤里狄斯特和公主了。”
　　“我……”梅蒂雅眨着眼睛，坦白回答：“我不懂它的价值。”
　　卡森怔了一下，忍不住低头笑了，“据说希莉雅王后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女人，学习的速度飞快，只用不到一年时间，就渊博到令人惊恐的程度。号称‘帕洛瓦百科全书’的尤里狄斯特王子，也自叹弗如。看来姐妹俩是不同的类型。”梅蒂雅不好意思地瑟缩了一下。
　　乔布雷尼奥亲手为她冲泡红睡莲花瓣，递到她的手中，和蔼地解说：“红睡莲是弗洛林的传说之花，也是我们的国花。传说女神伊莱达在弗洛林化身为月光女神伊斯泰拉，当她降临的时候，白睡莲不敢同她的银发争夺光辉，全部会变为红色。”
　　梅蒂雅听了，对那些红色花瓣露出亲切的笑，“真的吗？”
　　乔布雷尼奥面对她的微笑失神，旋即回答：“只是传说。大约是红睡莲的产量太少了，和伊斯泰拉现身的次数一样少，才会有这种传说。”
　　“那么红睡莲出现的时候，伊斯泰拉在弗洛林做过什么？”梅蒂雅格外好奇。
　　她好奇的神情让脸庞和双眼楚楚动人，比羞涩局促时的模样更加诱人。乔布雷尼奥一时间忘记回答，结巴了片刻，说：“不知道啊！弗洛林人世代相信，出现红睡莲的时候，她一定来过。但是似乎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她……只是去让睡莲变成红色？还是为了看红色的睡莲，才去呢？”梅蒂雅自言自语着，轻啜一口，叹道：“好清爽的香味！”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举起透明的琉璃杯，端详舒展的红色花瓣。“应该是后一种可能吧！看起来很像是她会喜欢的花。”
　　乔布雷尼奥被她的笑容吸引，失神地看着她的样子，忘记手里的花是什么，稀里糊涂地抓了一些不搭调的东西丢在杯里。卡森不怀好意地观赏，等着看他喝下那些东西时露出苦相。可是乔布雷尼奥似乎已经失去了味觉，只顾陪着梅蒂雅傻笑。
　　尤里狄斯特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静静看着王子们的反应，这时候开口说：“公主，我们已经耽误你很久了，是不是应该继续去练习舞蹈呢？”
　　“公主在学习迦兰的宫廷舞蹈？”乔布雷尼奥热心地问：“那么我们将有幸同公主共舞吗？”梅蒂雅红着脸说：“我学得很慢。”说完站起身向他们告辞。
　　卡森看着她的背影，收起挺拔的坐姿，放松地仰靠在长椅上说：“容貌美得让人惊讶，性格也腼腆得让人惊讶。我还以为会看到一个来自莉斯奇雅的奇迹，能看穿一切、让我无地自容的女人。想不到现实截然相反。”
　　他失望的口气让尤里狄斯特皱了皱眉，“梅蒂雅公主又美又可爱，我一直很认真教她帕洛瓦的常识，她也很认真地学。你有哪里不满意？”
　　卡森默了一瞬，轻咳一声，说：“没有没有，我只是不像乔布雷尼奥这么满意。”尤里狄斯特冲乔布雷尼奥挑眉，“你怎么看？”
　　“公主的谈吐非常亲切。”乔布雷尼奥直言不讳，“无所不知的希莉雅当然令人钦佩，但是公主那种好奇又羞涩的眼神，更让人怦然心动。”他轻轻地呼了口气，小声说：“她用无比信赖的目光看着我，我忽然觉得，她想从我口中听到，能够由我第一个亲口告诉她，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尤里狄斯特有这种感觉吗？”
　　尤里狄斯特笑而不答，换了话题：“这里就是今年全部的红睡莲？”
　　“除了弗洛林王室自留和供奉给伊斯泰拉的贡品，其余都在这里。”
　　“我都要了。”尤里狄斯特说完站起身，“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先去处理。你们随意吧。”乔布雷尼奥迫不及待地追问：“公主在哪里学习舞蹈？允许观摩吗？”
　　尤里狄斯特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头，被眼尖的卡森发现。“小心哟，尤里狄斯特。”卡森冲他挤眼，“你知道多少艺术家被自己的作品迷住？”
　　尤里狄斯特圆滑地回答：“她不是我的作品，是莉斯奇雅的杰作。”
　　“真的？”卡森不肯放过捉弄尤里狄斯特的良机，“能不能赏脸回答几个问题？”他说着看了乔布雷尼奥一眼，“如果你的答案合理，乔布雷尼奥就不必担心和你成为情敌了。”
　　尤里狄斯特开始感到不太高兴。但他朋友少得屈指可数，保存重要文书的柜子里只剩三个友谊卷轴了。除了阿克斯，就是他们两人。为了少有的友情，尤里狄斯特决定再容忍一次。
　　“你问吧。”尤里狄斯特大方地重新坐下。
　　“赞美过她的美貌吗？”
　　“没有。”
　　卡森不相信：“那奇特的美貌，无法引发你心中的赞美？”尤里狄斯特绷着脸回答：“我赞美过无数次，用我的声音、我的情诗——献给希莉雅。”
　　卡森恍然大悟，“也对，姐妹俩是一样的容貌。那你送过她特别的礼物吗？她姐姐没有的。”
　　“山茶花，金丝雀。”
　　“听起来很廉价……对方好歹是位公主，你没有送过比较珍稀的礼物吗？”卡森向尤里狄斯特手里的盒子一指，“比如说那盒王室御用的红睡莲。”
　　尤里狄斯特不动声色地宣布：“这是要送给希莉雅的。”他顿了顿，愉快地补充：“最近我送往艾尔尼妲的礼物，她会收下，还会写答谢函！”
　　乔布雷尼奥也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了。“可是你和梅蒂雅公主在北极星之座上接吻了吧？”
　　尤里狄斯特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这件事已经传到弗洛林去了？那么艾尔尼妲也有可能听说了？希莉雅也会知道？”
　　卡森和乔布雷尼奥无语地对视一眼。卡森一声长叹：“尤里狄斯特的嘴边，仍然是有空就冒出希莉雅的名字。”
　　乔布雷尼奥连连点头，像是为朋友惋惜，又像是松了口气。他想起有趣的事，呵呵笑着说：“记得去年，希莉雅王后在温格尔，出于礼貌接受某个男人的邀请，与之共舞。尤里狄斯特的表情，像是宣判那个人死刑。我不必担心邀请梅蒂雅公主跳舞，会落到同样的下场了。”
　　尤里狄斯特深感无聊似的挥了挥手，“梅蒂雅学得很努力，舞姿应该会很优雅。我很期待欣赏你们的第一支舞蹈。”
　　卡森忍不住又问：“尤里狄斯特，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可以算是梅蒂雅公主的合格追求者？”
　　“只爱她一个人。”
　　卡森和乔布雷尼奥听了恍然大悟：这就是迦兰王子无法达到的条件。
　　尤里狄斯特真心实意地说：“如果你们的内心有一丝勉强，觉得她不值得，或者觉得自己做不到，那就算了。梅蒂雅公主坦率而且善良——这不是客套话。她值得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深爱。”说完他带着装满红睡莲的木盒，走到王宫的图书室，选了一些书开始阅读。
　　过了一会儿，梅蒂雅结束舞蹈课，也走进图书室。看到尤里狄斯特已经坐在丝绒长椅上，她稍微吃了一惊。“不和王子们一起喝茶了吗？”
　　“该说的话都说完，再喝下去，就不得不说一些让人心烦的事情了。”尤里狄斯特让出身边的位置给她，“你不好奇王子们怎么看你？”
　　“不。”梅蒂雅从书架上找到她需要的书，在尤里狄斯特身边坐下来。“苏铁克和弗洛林——我今天第一次听到世界上有这样的国家。完全陌生的来客，如何看待我无所谓。”
　　“换成希莉雅，苏铁克和弗洛林的历史、传说倒背如流，比王子们知道的还多。”尤里狄斯特含着别有用心的微笑，把手里的书递给她，说：“这是北方诸国的风物简介，下次和他们见面之前，稍微了解一点比较好。”
　　“我无法像姐姐一样。”梅蒂雅对此毫不避讳，“希莉雅看到一位王、王子或者大使，会从他们身上看到一个国家——富饶的、偏远的、好战的或者神秘的。而我只看到一个男人，温和的、寂寞的、骄傲的或者看不透的……我没有想象力去深究这个男人背后的国家是什么样。”
　　尤里狄斯特听了略感意外，但思索她的话之后就微笑。
　　“这也很好。”他说：“王和王子固然喜欢别人敬仰、向往他的国度，但也希望被女人当做男人一样看待。你的姐姐会得到很多赞赏，很多盟友。而你，梅蒂雅公主，你有朝一日会得到很多人的心吧。”
　　只用几句话就令乔布雷尼奥魂不守舍。卡森虽然不懂欣赏她，但是一旦她开始歌唱，卡森立刻会缴械投降。
　　这就是他的梅蒂雅，在他手中逐渐绽放光芒的璞玉。尤里狄斯特不禁畅想：有朝一日，她的风采征服帕洛瓦，创造新的传奇，成为迦兰的荣耀。那一刹那的感觉，像乔布雷尼奥所说的，怦然心动。
　　梅蒂雅在他专注的注视下，羞涩地别过脸。尤里狄斯特的目光转回书卷上。
　　今后光彩夺目的她，此刻独自在他身边默默绽放。在他一个人的身边。如果继续盯着她，又会忍不住去捉弄她，惹她生气吧？“梅妮。”他轻轻咳嗽一声，随口问：“最近学得顺利吗？”
　　梅蒂雅蜷着膝，面对膝头的厚重书本，神思恍惚地冒出一句：“那位老师的讲解太深奥了，很难听懂，只想亲吻他。”尤里狄斯特的心脏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握了一下。“亲吻？”
　　“如果能吻他，一切都会变简单。”梅蒂雅一边翻书一边哀怨地叹息。
　　老文书是个退休老人，年纪超过五十岁，头发只剩稀薄的一层。她想吻那老人。这念头在尤里狄斯特脑海里来来回回地兴风作浪，他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走路也觉得发晕。
　　当天晚上招待卡森和乔布雷尼奥的晚会上，乔布雷尼奥果然邀请公主共舞。尤里狄斯特看着梅蒂雅生涩的舞步，满脑子还是她吻老文书的画面。乔布雷尼奥的身影换成那个老人……只是这么想了想，尤里狄斯特就不住寒颤。
　　“虽然舞步不熟练，但轻盈的身姿很动人。”卡森摩挲自己的下巴，斜眼看尤里狄斯特铁青的脸，“我要不要试着和乔布雷尼奥竞争一次呢？”
　　尤里狄斯特完全没听到他嘟囔什么。
　　珍贵的公主，日后将要为迦兰征服无数王族的公主，怎容一个老文书染指！“为公主换一位老师。”王子匆匆地走出宴会厅，第一句话就是恶狠狠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