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191、第 191 章

　　梅蒂雅径直走到希莉雅的篝火旁，一言不发地坐在她姐姐身边。这个季节的夜晚还不算寒冷，篝火旁边更加温暖，但她苍白得好像刚刚溺水。
　　希莉雅肩上披着拉斐格千里迢迢带给她的薄毯，伸手掀起一边，搭在梅蒂雅的肩上，轻声问：“对方是谁？”
　　她听见梅蒂雅大声说尤里狄斯特又要结婚了。
　　“温格尔女亲王妮芙琳，迪玛岛领主。”梅蒂雅说完咬紧嘴唇。
　　答案出乎希莉雅的意料。迎着篝火的光，希莉雅看见妹妹眼角眉梢一抹明显的难过，友善地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带着遗憾在她耳边欷歔：“你的感觉一定比看到一个大阴谋更糟。”
　　“让我感觉糟糕的是我自己……我不想看见他结婚。”梅蒂雅身体蜷缩，双臂紧紧抱膝。“每一次，我以为我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什么，他总是能转身离开。而我下定决心拒绝他的时候，他却说爱我。我气他这样犯规，也讨厌说了要结束却没有毅力的自己。”
　　希莉雅注视篝火，轻声说：“那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你不希望他和别人结婚。”
　　“告诉他又能怎样？”梅蒂雅沮丧地摇头，“最终他还是能找出理由撇开我，和妮芙林结婚。像帕洛瓦的王和王子那样结婚。”
　　希莉雅沉默不语，轻拍她的肩膀，低声说：“带他走吧。”
　　梅蒂雅吃惊地瞪着姐姐，以为自己听错了。希莉雅平静地说：“我由衷希望能亲手惩罚尤里狄斯特。拉斐格也是决心要让全帕洛瓦知道，不管是哪个国家的王子，对艾尔尼妲人犯罪，就将受到艾尔尼妲王的惩罚。但是我也说过——我要让帕洛瓦记住，你来自莉斯奇雅，这个世界不能束缚你。梅妮，你那个脚环里，有瞬间移动能力。你可以直接带他去伊德布林克，省去我们在路上应付迦兰人。你也可以直接送他回安璐特，让他去处理他的婚约。你自己决定。”
　　“你说什么啊！他的婚约，比他绑架艾尔尼妲王后的事情更要紧吗？”
　　希莉雅摊开手笑了笑，“斯卡维也捅他一刀，差点要他的命。梅蒂雅，不要勉强自己去做那些让你难受的事情。尤其是，不要为了我的缘故，去做那些事。我不想看到我们变成一对老姐妹的时候，吵起架来你会说为我放弃过什么。”
　　梅蒂雅“噗”的笑出来，说：“我可不是为了让你欠情。我做的事，是我认为该那么做——吵起架来，你可以提醒我，这句话是我亲口说的。”
　　希莉雅摸摸她的头，说：“可是我已经欠你很多。这回，去做你心里认为‘必须首先处理’的事。”她说完就离开火堆。
　　艾尔尼妲人看到王后的手势，不去打扰梅蒂雅。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梅蒂雅也从篝火旁边站起来，走向马车。
　　她拉开车门，向还没睡着的尤里狄斯特伸出手，说：“抓住我。”王子愣一下，紧紧抓住她的手，“梅妮，听我说——”
　　马车一瞬间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只有车上那个守卫凭空掉下来。
　　“你不一样。”尤里狄斯特紧握她的手，“你和玛嘉蕾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接受她的爱，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请求她帮助。我不想伤害她，但也不想和她产生瓜葛，所以尽量不见她。你不一样，我不能看不见你。”
　　梅蒂雅没作声，伸手除去他们身上的绳索和泰米特口中的破布。
　　“王子。”泰米特很机警地醒过来，“有海浪声。”
　　尤里狄斯特也听到浩瀚无边的海浪，同时注意到，车里的守卫不见了。梅蒂雅拉着他的手走下马车，泰米特也跟着跳下来。
　　脚下是海滩，夜色中看不分明方向，只看到白色海浪滚滚而来。“看！”泰米特发现黑暗中的巨影，“是伊琳缇亚四代！是迦兰！”
　　尤里狄斯特向他指的方向看一眼，紧紧握着梅蒂雅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借着月光深深凝望她。“我要和你结婚——在迦兰遇到的第一座神庙，不管供奉的是谁，我都要和你在里面举行婚礼。迦兰人只能结一次婚，我和你在迦兰举行的婚礼有效，没人能改变。”
　　梅蒂雅的嘴唇动了动，“你不问问我，想不想当迦兰的王子妃？”
　　尤里狄斯特好像已经猜到这种可能，无可奈何地捧起她的脸，说：“梅蒂雅，你知道，有一件事我无法为你改变，就是我的人生属于迦兰。如果你想和我在一起，只有这一种方式。我会设法解决将来道路上的一切困难，你不必纠结于自己配得上、配不上迦兰的后冠。但是，如果你根本不愿意接受这种方式，我也不能违背你的意愿。”
　　“王子！”泰米特大叫了一声，尤里狄斯特正在专注等待梅蒂雅的答案，没理他。
　　“尤里——”梅蒂雅的嘴唇微微颤抖，尤里狄斯特觉得自己不想听她的答案，只想马上吻她。
　　“王子！有士兵！”泰米特冲过来一把拉开尤里狄斯特，“是艾尔尼妲人！快走！”
　　尤里狄斯特难以置信地怔了怔，看见海岸线上的巡逻兵：那火把下的头盔，无疑是艾尔尼妲士兵。但停靠在海岸的船，也无疑是伊琳缇亚四代。他没弄懂这是怎么回事，泰米特就拉着他飞快地回到马车上，拾起守兵留在车上的马鞭，狠狠抽打。
　　马车开始飞驰，尤里狄斯特才回过神，浑身颤抖起来。“梅蒂雅！”
　　她仍然站在海滩上，海风吹拂她的金发，月光在她脸颊上闪闪发亮。尤里狄斯特一直注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脑中空空荡荡。
　　艾尔尼妲士兵追不上马车，呼叫着去喊更多人来。她仍然站着无法动弹，尤里狄斯特的目光也无法离开她。
　　“伊德布林克。”泰米特咬牙切齿，“没关系，这里有我们的间谍。”
　　尤里狄斯特再也看不清她，失神地坐回马车里。
　　马车驶到无路可走，两位王子弃车，爬过乱糟糟的礁石，天快要亮了。为了避免浪费体力，他们都不说话。徒步走到伊德布林克城外一家小旅店，两人都精疲力尽。
　　旅店老板看见泰米特就吃一惊，急忙放两人进来。
　　这个季节应该没什么游客，旅馆却非常拥挤，连公共浴室都沦为打地铺的大房间。老板一边嚷着“天亮了”一边赶走所有人，仆人们飞快清洗浴池，注满干净的热水。
　　两位王子在热水里躺了半天，大脑好像还在昨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中摇荡。
　　泰米特先长长地出了口气。沉默的王子仍旧没发出声音。泰米特顺势坐到王子身边，用绥里方言小声咕哝：“那样的女人还是杀掉算了。”
　　“不。”尤里狄斯特的声音阴冷，“我要看看她在气死我之前，还能想出多少花招！”
　　“拜托你快算了吧！”泰米特以极低的声音说：“亲口示爱，被拒绝；求婚，结果被出卖——这只是一夜之间。再这么闹下去，我看你距离气死不会太远了。”
　　尤里狄斯特没说话。
　　“王子真是不可理喻。”泰米特表达少年人的不解，“既然爱上了，为什么还要抢夺希莉雅王后，惹出这么多事？如果你从图尼带回迦兰的人是她，能给我们省多少麻烦！”
　　“我的妻子，将成为迦兰王后。”尤里狄斯特的声音中有少许的苦涩和无奈，“梅妮……我爱她，只是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以前也有一位年轻的王，放纵自己的心，爱上一个可爱的女人。你也知道那两人是谁。看看他们现在变成什么样！”
　　“朵尼娅姑姑年轻的时候不止是可爱而已。她是出色的外交官。”
　　“是，王和王后失去爱情，仍有自己想坚守的职责，仍然能够在一起。但是梅蒂雅从来没有想过承担这种职责。”尤里狄斯特长长地叹息：“我那时候突然害怕……看到塔特王的最后通牒，突然害怕，如果让梅蒂雅成为王后，那些负担会让她很快就不再爱我。”
　　泰米特想了一会儿，点头说：“那么必须杀掉梅蒂雅公主。”
　　“你脑子有毛病吗？”
　　“是你有毛病。”泰米特认真而无情地说：“能让迦兰未来的王心慌意乱的女人，只要未来的王后一个就够了，也就是妮芙琳女亲王。王对王后以外的女人牵肠挂肚，同样会给王室带来不安。王子不舍得她，只要别过问就行了。”
　　“我不准。”
　　静了没一会儿，少年神思恍惚地自言自语：“女人的嘴唇有魔力吗？”
　　尤里狄斯特的心脏被重重地击中。
　　她的柔软的、温暖的嘴唇……月光下微微地颤抖。
　　少年向王子身边蹭了蹭，“只要吻一下，就可以原谅她犯下的所有错？”
　　“泰米特——”
　　“嗯？”
　　“滚出去。”
　　少年吐吐舌头，裹上浴巾溜了。
　　尤里狄斯特紧紧地咬着嘴唇，注视浴池上方朦胧的水汽。
　　她主动吻过他。真正的吻。也许是仅有的一吻。日复一日，回忆会变成越来越遥远的东西，直到有一天，再也想不起她的触感。这念头让他莫名地伤感。
　　如果亚弗兰特知道他在敌人的都城却想着这种事情，一定会阴着那张雕塑般的脸摇头说：“女人！又是女人！”
　　就好像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希莉雅还没有出现在帕洛瓦，勒克蕾雅还没有去艾尔尼妲游学，他们兄妹在绥里城，庆祝亚弗兰特的妻子奥莉薇娅怀孕。
　　在那快乐的夜晚，奥莉薇娅用她从南方学来的技巧，端详尤里狄斯特的掌纹，说：“王子的爱情会有波折，唔，不久之后会遇到很多挫折和挑战。”
　　亚弗兰特轻咳一声，提醒王子收敛不屑的神态。“我们奥莉薇娅对看手相很在行。”
　　尤里狄斯特冷冷地说：“为了维护妻子的看相技术，宁可希望王子遭受不幸？你真是忠心耿耿！”
　　奥莉薇娅仍然捧着尤里狄斯特的手，细数掌纹中的分叉，摇头说：“王子的爱情，真不顺利。”
　　“你刚才说过啦。”泰米特带着期待，斜睨王子道：“想要找到一个同王子相配的女人，不可能顺利吧。”那时候泰米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鬼，喜欢偷偷把他父亲和哥哥的腰带肩章挂在身上，挥动亚弗兰特的短刀，佯装自己已经长大，连说话时的语气神态都在刻意模仿亚弗兰特。
　　“会闯很多祸。”奥莉薇娅的指甲尖沿着尤里狄斯特的掌纹一一点过去，“这次是为了女人，这次还是为了女人。”
　　亚弗兰特带着少许担忧问妻子：“还有多少分叉？”奥莉薇娅倒吸冷气，“不少哦，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亚弗兰特带着无药可救的神情望向尤里狄斯特，仿佛王子已经闯了祸。尤里狄斯特的脸阴得像锅底。勒克蕾雅噗的笑道：“哥哥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对任何公主淑女多看一眼。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伟大的尤里狄斯特连连闯祸！”
　　当时的玩笑消失在记忆彼端，尤里狄斯特在变冷的水中，尝到自己咬破嘴唇的血腥。
　　当时尤里狄斯特以为，他有足够的理智克制情感，能够正确选择妻子，不会像他父王那样为女人闯祸。年轻的塔特王因为爱上朵依布兰妮娅·萨隆尼，义无反顾地撕毁婚约——弗洛瑞丝·吉塞勒一回到自己的领地，就宣布吉瑟独立。没多久，她与吉瑟贵族结婚，生下赫留克。
　　也有人说，赫留克的出生太快，没准是塔特王的孩子。弗洛瑞丝是因为怀孕被抛弃而仇恨迦兰。不过塔特王坚持声称那是可恶的谣言，没有经过婚礼而发生的男女关系是犯罪，他绝对没有做过。
　　为了跟一个女人结婚，失去信用、失去一块领地，在肘腋之地多了一个敌人、多了一段有私生子的谣言——付出这些沉痛代价，塔特王的青春和爱情最终还是惨淡收场。
　　女人怎么值得尤里狄斯特闯祸？尤里狄斯特不相信奥莉薇娅的话。
　　那天之后没多久，他就遇到希莉雅，知道自己确实要开始闯祸了。不过在那同时他也下定决心要和塔特王不同，他要终生只爱这个女人。尤里狄斯特一直不想承认自己爱上希莉雅的妹妹。就算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还是不想对自己承认，不想像父亲那样变成移情别恋的男人，甚至变成比父亲还糟糕的一心二用的龌龊男人。
　　一旦承认，就会忍不住渴望自己所爱的女人，更无法容忍她和别的男人有亲密的举动，错上加错的日子就正式开始了。
　　他勉勉强强硬撑，结果她只吻了一下，他就彻底失败了。
　　就算知道他们两人困难重重，他还是认真想了解决的办法：鬼知道他为什么要胡思乱想，但他就是在那破囚车里想了——结婚之后，先给她一块领地，让她用自己的方法、莉斯奇雅的方法去管理，行得通或者行不通都没关系，他会控制局面，她只要得到经验就是收获。
　　但是她把他扔到伊德布林克！
　　水冷得让人受不了，王子站起身换上干净衣服，大步走到旅馆主人专用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