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3、彼岸·3

　　三年后。
　　伊莱达的忌日总是雨季里唯一的晴天。少女撑着黑雨伞，伫立在墓碑前，眼神空洞，呆滞地注视前方。
　　墓碑上刻着“兰开斯特·路斯卡，1983-2011，爱子，伙伴，希望。”环绕墓碑，站着几个年纪、性别、种族各异的人。默哀结束后，其中的中年女士挥手打落少女手中的雨伞。
　　少女及腰的金发立刻闪耀，太耀眼，像这个雨季里人人渴望的阳光。人群中的金发女子忍不住感慨：“和她一比，我的头发就是枯草。”这句赞美让她收获很多白眼。
　　“梅蒂雅·阿什隆特，为你的罪恶忏悔吧。”中年女士声音哽咽，“向我儿子忏悔！”
　　梅蒂雅用催眠般的口吻说：“我没有杀死他。”处于精神控制之下，她仍然嘴硬，换来一片愤慨。
　　“是他杀害前代白银将军，挑起白银与蓝的战争。我们寻求和解，用尽所有办法。但他仍然想暗杀阿方索，将白银完全抹消。三年够长了。我是为这场灾难划上句号。”
　　梅蒂雅飘飘忽忽地说完，立刻挨了中年女士一记耳光，但她浑然不觉，犹自用不紧不慢的声调说：“噬谎者琳赛，没人能在你面前说谎。你很清楚，我消除他的能力，而你杀死他。”
　　琳赛的脸颊颤抖，泣不成声，“我骄傲的儿子不能那样活下去！归无者梅蒂雅，在你对他动手时，他就死了！”她把脸埋在黑手套里，肩膀因悲伤而剧烈抖动，无法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男士扶住她，小声安慰：“会让她付出代价的，让阿什隆特家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后悔。”
　　“要怎么样做？”眉间有一颗黑痣的阴鸷男人提问，“她是阿方索的另一半，杀掉她会让白银将军发疯，直到路斯卡家寸草不生。至少到目前，他还没有伤过一条人命。”金发女子小声赞成，说：“蓝公爵不会同意。”
　　“蓝公爵不想为我儿子复仇！”琳赛·路斯卡失控地喊出来时，他们当中满脸雀斑的中学生飞快地冲进不远处的树丛，抓起一个女人，大喊：“有人偷听！”
　　梅蒂雅转动眼睛，希望能够看见她的家族成员，但树丛里走出来的女子是个让她失望的红发女子。“放开我！”红发女子的上半身不依不饶地反抗，双腿却和少年以一样的节奏迈步。
　　琳赛擦掉眼泪，沉着地说：“翡翠家的诺琳娜·哈恩。珍贵的渡岸者，怎么会在这么敏感的时期，来参加我儿子的葬礼？”少年急忙乖觉地解除傀儡操纵。诺琳娜傲慢地整理衣衫，站在一群路斯卡中间，没好气地说：“别把你儿子想的那么重要。我是跟着她！”说着向梅蒂雅扬起下巴。
　　琳赛挑眉，“作为她的朋友，还是敌人？”诺琳娜瞪起眼，咬牙切齿地说：“我没学过和这种人做朋友。”琳赛知道她没有说谎，在沉默的几秒钟之间忽然想到好主意，向周围的人提议：“不能杀死她，也不能让她继续大摇大摆地活着。还有谁比渡岸者更适合处置她？”
　　诺琳娜不喜欢她笑起来时的眼睛，嘴角的笑意和眼角的冷酷，两种感情竟然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反差。渡岸者忍不住起了一层寒意。琳赛居高临下地斜睨她，轻蔑地问：“你是不是真正的渡岸者？不是哈恩家为了炫耀而捏造的吧？”
　　“你怀疑我？”诺琳娜被激怒，气势汹汹地瞪着中年女士。琳赛不为所动，指着梅蒂雅说：“她的母亲是个真正的渡岸者。我们小时候是朋友，伊莱达带我去过那个世界。”
　　诺琳娜张了张嘴巴，忽然现出泄气的神色。“我还不行。”她讷讷地承认，但又不肯太过贬低自己，“伊莱达经历过两次圣眠，每次醒来都更强大。我还没有经历圣眠，暂时做不到她那种程度。”
　　“不能带人过去，那你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诺琳娜不想接受这样的拷问，但路斯卡家的琳赛是个噬谎者，谁也不知道对她说谎的下场。听说，有人在欺骗琳赛之后，用自己的双手勒住喉咙，死后那双手还是牢牢地不肯放开。诺琳娜在这阿姨面前失去所有底气，只能如实回答她的问话，吞吞吐吐地说：“我只能在那边停留半小时。一旦超过，无法准确同步时间。最长一次在帕洛瓦停留三日，回到莉斯奇雅是在一年五个月之后。”她又恨恨地瞪向梅蒂雅。那次经历当中，比失去时间更糟糕的是，她消失时阿方索身边多了这个女人。
　　琳赛轻轻嗤笑，“伊莱达在第一次圣眠之前，也能够准确地同步两个世界的时间。”诺琳娜脸上腾起气恼的红晕，却无言反驳。琳赛宽大地说：“但是足够了。这样的你，把她丢到帕洛瓦超过半小时，自己也没法把她找回来吧？”诺琳娜不情愿地反驳：“我只是不会冒险去找她。”
　　“那就这么干吧。”琳赛指着梅蒂雅，冷冷地对诺琳娜说，“让你心爱的阿方索再也没法利用这股力量，让我痛恨的阿什隆特见识我的复仇。”
　　诺琳娜张了张嘴巴，神情中带有不情愿。望向梅蒂雅时，她别扭地说：“即使不这样做，我也能够夺回阿方索！”
　　琳赛残忍地嗤笑：“白银将军会为了你，放弃他认定的另一半？”她走到宛如木头人般的梅蒂雅身边，伸手挑起她的金发，让它们像金色流水一样从她手心滑落。“跟梅蒂雅在一起，他的力量成长很快，短短三年当中经历三次圣眠，跟三年前相比简直脱胎换骨。跟你在一起能怎么样呢？”
　　被羞辱的诺琳娜咬紧下唇，再一次暴露她的不自信。琳赛知道成功在望，忽然路斯卡的家族成员们接连露出异样神色，连她自己也感到强烈的窒息和恶心。
　　加在梅蒂雅身上的精神控制减弱，她微微晃动满头金发，挣扎着喊：“我在这儿！”可惜除了这一声呼唤，她还是无法做任何事。
　　狂风吹得墓园的灌木丛快要折断，晴天骤然呈现出暴雨前的迹象。一片刺耳的噪声中，琳赛跪在地上，捂着狂跳的心口无法动弹。“是白银家的咆哮者……”她对吓得不敢动弹的诺琳娜大声说：“阿方索就要来了。你……能想象，他看见你，认为哈恩家和路斯卡家联手，会造成什么影响。”
　　诺琳娜也感受到咆哮者的吼声。她没有路斯卡家的血统，不至于像蜷缩在地的那些人那么痛苦。但她说不明白，心里的慌乱是为什么。
　　琳赛看穿她心慌意乱，拼命说：“还有‘归无者’梅蒂雅……你和我一起威胁她，要把她放逐到帕洛瓦。想想看，她为了防止那事情发生，消除你的力量，你会怎么样？”琳赛喘着气指向墓碑，“看看我儿子的下场吧！”
　　诺琳娜的嘴唇颤抖起来。
　　“诺琳娜，你要为所有古血后裔考虑，放逐归无者！她的力量根本不应该存在！”琳赛透不过气，憋得脸色发紫，拼着最后一口气说：“他就要来了。”
　　诺琳娜一咬牙，抓起梅蒂雅的手。
　　“其实那个世界不坏。”诺琳娜不敢看梅蒂雅的脸，口气中甚至有一丝羞愧，“你在那边也许比在这里更好，对你自己，对我们，都更好。”
　　“住手！”梅蒂雅发出微弱的抗议。
　　可惜抗议没有被接受。
　　眼前发黑，不知是乌云突现，还是渡岸者在施展力量。她看见阿方索的车在墓园里横冲直闯，他从敞开的车窗里探出身子，紧张地大叫：“梅妮！”
　　诺琳娜感到害怕的刹那停止了能力，稍稍放开梅蒂雅的手臂，但阿方索的表情让她再度抓紧她的受害者。
　　梅蒂雅积攒的力气只够给她的另一半一个简短的提示：“帕洛瓦！”她大声说。
　　眼前的黑雾搅动成为迷乱的残光，“梅妮！我马上来！”阿方索的声音模糊地传来，被一片铺天盖地的嗡嗡声湮没。
　　像有人打翻一百个马蜂窝。梅蒂雅快被那声音吵疯了，抱住头，□□变成尖叫。
　　当她把胸腔的尖叫释放完毕，嗡嗡声消失，世界变得格外安静。她终于可以长长地吐一口气，抬起头睁开眼睛。
　　脚下是光滑如镜的石面，圆形的舞池正中。应该是舞池，因为她看到了十几个乐手组成的乐队。她的尖叫毫无疑问吓傻了整支乐队，身穿奇怪服装的乐手们瞠目结舌忘记奏乐。
　　被她吓到的当然不止他们。整个大厅里有近百名衣着华丽、佩戴珠宝的人，个个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梅蒂雅也被他们的衣装和表情吓到，转动身体打量周围。
　　圆形大厅外只有碧蓝的天空，应该是建筑在很高的高台上，地板是深蓝色的石面，镶嵌着银色的星座。梅蒂雅偶尔也会看星座运程，但石面上的星座和她所知的星座完全不同。十根巨大的白色石柱撑起穹形拱顶。
　　梅蒂雅颤抖着迈开脚步，奔到一根石柱旁。
　　放眼望去，下方有翠绿的树林，蓝天白云，白色的群鸟从她脚下的树巅飞过，风带着暖意和芳香。
　　这是一座高塔顶端的平台。如果世上有这样华丽的高塔，早就会成为著名景点。她没见过的唯一原因，只能是——
　　“帕洛瓦。”她喃喃出这个世界的大名。
　　她看到了母亲说过的地方。也许真的像诺琳娜所说，这蔚蓝翠绿的世界不坏，比高楼林立的大都市更美丽。可她还是无法遏制地哭出来，无视身后将近一百人，望着这辽阔的世界放声大哭。
　　就算身后有一亿人围观，她还是要肆无忌惮地大哭。
　　因为那一亿人里，没有阿方索。
　　在她看似不会停止的哭泣中，大厅中的人逐渐从惊愕中恢复，紧接着是轰然炸开的惊哗。有人向她走过来，脚步温柔，放在她肩上的手也温柔。
　　梅蒂雅没有心思去看，但是那人坐在她身边，轻柔地扳过她的脸，惊奇地问：“你是谁？”
　　一瞬间，好像有人在梅蒂雅面前放了一面镜子。同样的金发，雪白的肌肤，青绿色眼睛。除了装扮，两人如出一辙。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忽然在梅蒂雅耳边响起来：“找不到想找的东西时，总能发现一些意外的收获。”
　　“希莉雅……”她脱口而出姐姐的名字。
　　仿佛镜像的女人更加惊奇，“你认识我？”
　　一个戴着白银发圈的老人走上前，惊疑不定地问：“王后，这是谁？为什么会和王后如此相像？”
　　希莉雅不知该如何回答，望着梅蒂雅的眼睛寻求答案：“你是……谁？”
　　该不该告诉她？梅蒂雅犹豫了片刻。“她不知道你和我的存在，她有很爱她的父母和兄弟呀！”妈妈这样说过。
　　可是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的世界。而她面前是渡岸者希莉雅，能够在两个世界间摆渡的人。
　　“仔细看。”梅蒂雅温和地抓住希莉雅的肩膀，在她额头印上长长的亲吻。
　　希莉雅来不及推开这位莽撞的陌生人，就被突然涌入脑海的景象惊呆了。
　　墓园。一场葬礼。三个年轻人走过来。酒店房间。没有玻璃的落地窗前窗帘飘飘。一座宏伟的建筑。琥珀色眼睛、身穿银灰色西装的年轻人，站在草坪上望过来，手里那杯香槟变成一个冰激凌球。冰激凌球？这是什么魔术？
　　身穿银白色长裙的金发少女，凑过去尝了一口。浓郁的香草加椰子味出现在希莉雅的脑海里，心情顿时变愉悦。“你总是知道我需要什么。”金发少女长吁口气。
　　身穿正装的人聚集起来，草坪上的婚礼排练仪式开始了。
　　古血后裔的结婚仪式。希莉雅惊讶地旁观，主婚人用难以置信的冗长语言描述男女双方的血统。参与者都无一例外身着正装，现场气氛仿佛一个拍卖特种基因的黑市。即使是排练，每个人仍然听得很认真。
　　白银将军阿方索出生于一个血统古老的无名家族。那段冗长的低吟，是一段没有载入史册的神话，是古血历史的一部分，家族中每个成员都应该牢记。
　　相比之下，新娘的自我介绍十分简洁。她没有父亲。伊莱达一次也不曾透露女儿们的父亲是谁。结果梅蒂雅的发言非常尴尬。“我有一个随性的妈妈，生于阿什隆特家的渡岸者伊莱达。还有一个失踪的姐姐，另一名渡岸者。我想……你们知道的和我一样多。啊，记录者，抱歉我刚才没有看到你——你知道的比我更多。”
　　参加排练的每个人都认为，准新娘应该好好弄明白自己的历史。古血后裔的历史只能在很小的范围里流传，如果有一个人留下缺口，那么后人将再也无法了解这一部分历史。出于对真实、对古血的尊重，后裔应该尽量明察自身。
　　灾难级的排练终于结束了。“我可以陪你去一个地方。”阿方索温柔地建议。
　　医院的产房。梅蒂雅唯一可以追溯自身的地方。“物品上残留的痕迹比人可靠。人的记忆会作弊。物品没有思想，只会忠实地保留。”阿方索说。
　　房间经过多次粉刷和装潢，二十年前的回忆沉积在壁纸和地砖之后。梅蒂雅被二十年来残存的影像弄得头晕眼花，翻阅了太多母亲的惨叫和婴儿的大哭之后，她终于感知自己出生那天的残留记忆。
　　年轻的妈妈怀抱一对女儿，却没有欢喜的神色。
　　“双胞胎。”她身边的青年不知道是谁，带着同情说，“其中一个是隐性者……太可怜了。隐性者在阿什隆特家族既不受重视，也不被放弃。”
　　妈妈紧紧抱着女儿们，尽量镇定地问：“显性者的能力，能够测定吗？”
　　“无法测定。我只能感觉到她的确是古血后裔。”青年摇头，“伊莱达，你创造了新血统，与世上任何一种，甚至史上记载的任何一种古血都不同。无法比照，更无法预测她到底拥有何种能力。”
　　“是吗……”妈妈端详还未睁开双眼的婴儿，“那岂不是，比隐性者还可怜？”
　　“比她们更可怜的是你呀，伊莱达！”青年为她担忧，神情诚挚，“为什么不肯说出她们的父亲？不就是一个普通人吗？能让你生下新血统，阿什隆特给他颁发勋章还来不及呢，怎会找他的麻烦？”
　　年轻的伊莱达微笑的样子，带着狡黠和轻蔑。“不能说。”她说，“如果公开了创造新血统的方法，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青年还要劝她，忽然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打断。“谁在哭？”伊莱达被哭声打动，生出恻隐之心。
　　“米洛克夫人。”青年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刚出生的女儿夭折了。可怜的夫人，独自面对这种事情快要疯掉。偏巧她丈夫在国外，希望他能尽快赶回来。”
　　“走廊里那三个金发男孩，是她的儿子？”伊莱达不需要推倒墙壁，也能够透视。
　　“是。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种悲惨的事情，还是不要让他们明白。”伊莱达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做件善事，怎么样？”
　　青年捧心哀叹：“我为你做的善事还少吗？”
　　“不是为我，是为了这些孩子。”伊莱达从容地说，“用我所生的隐性者，替换那个死婴，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吧？这样一来，我们两个家庭都会好过。”
　　青年对她胆大妄为的行径司空见惯，慢吞吞地说：“迟早会露馅的。”
　　“等‘迟早’来到的时候再说吧。”
　　然后，母亲口中那个满不在乎的“迟早”，在十七年后出现了。
　　据说隐性者当中只有万分之三能够爆发力量，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七都作为普通人终老。任性的伊莱达所生的孩子，注定都要与众不同。她所生的隐性者不仅觉醒，而且还是珍稀的“渡岸者”……
　　经历好像很长，但只用短短几分钟就投放在希莉雅脑海中。
　　“王、王后！”希莉雅的侍从跳上前，强行把两个一模一样的美人分开。尽管迟疑，他们还是拿刀逼在梅蒂雅的脖子旁，大声叱责：“不得冒犯艾尔尼妲王后！”
　　“她是我妹妹。”希莉雅制止侍从们粗鲁的行为，优雅地站起身，弯腰把手递给梅蒂雅，柔声说：“别怕，梅蒂雅，欢迎来到帕洛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