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4、第 4 章

　　卢蓓卡岛是岛国温格尔的五个大岛之一，海路商贸的咽喉。大母神海沿岸诸国的贵族云集在此，商讨海上贸易，堪称夏季最盛大的盛会。岛上的行政官达维沙，那个戴银发圈的老人，是温格尔王的叔叔。
　　侍女一边为梅蒂雅编发辫，一边喋喋不休地向她灌输，全然不顾梅蒂雅飘忽的神情。“这是王后的吩咐。”侍女这样说的时候，满脸对希莉雅的崇拜和信任。
　　梅蒂雅木然地坐着，心里一片空白。半个小时过去了，阿方索没出现。她的期待开始向反方向狂奔：但愿他不要勉强诺琳娜送他来这里。不知道会落到哪个时代，他们也许永远错失彼此。
　　他一定会想别的办法。他是白银将军阿方索，没有什么能难倒他。而她这里也有一线希望：希莉雅。
　　希莉雅平静地接受了妹妹脑中所有的过往。她是渡岸者，成功地独自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并非普通人那么脆弱。她能接受一个异世界，也能接受她本来的世界存在超人。
　　可惜她的渡岸之力爆发只是偶然现象，仅有那么短暂的片刻。梅蒂雅碰触她的时候，也看到她的一些经历：希莉雅力学习关于这世界的一切，也包括这个世界如何认识她的世界。她知道莉斯奇雅有时会有她这样的人，降临帕洛瓦，也判断出神话传说并非全部是幻想。但是帕洛瓦人没留下来往莉斯奇雅的记载。她判断出，这是单行线，她回不去了。
　　“你们的王后——”梅蒂雅还没想好问什么，马上从侍女口中得到一大堆灿烂的答案。各种名词里充满希莉雅的丰功伟绩：帕洛瓦最渊博的女人，来自莉斯奇雅的金发星辰，风神与水神之女，艾尔尼妲黄金王后。希莉雅是这场集会的焦点。
　　当梅蒂雅在阿什隆特家度过三年时间，成为那个世界令人畏惧的归无者时，希莉雅在这个世界成为令人敬爱的王后。侍女说：“你无法想象有多少贵族，千里迢迢来这里，只为了看王后一眼。他们实在太走运了，竟然能够目睹另一位金发星辰的降临。”
　　梅蒂雅向镜子里望一眼。没错，人们对她充满好奇，不是因为她尖叫着凭空出现，而是因为她和希莉雅有一样的脸。侍女顺便说：“这种镜子叫做希莉雅水晶镜，制作方法是王后带来的——从莉斯奇雅带来的方法！小姐也是从莉斯奇雅来的，好期待啊！”
　　镜子的制作方法……这不是一般人会了解的事情吧？不过梅蒂雅看过姐姐的档案：希莉雅对什么都感兴趣，几乎是以异常的热情和效率在吸收各种知识。
　　梅蒂雅想对侍女说，不要期待什么，她和姐姐不一样，在莉斯奇雅只有一个特长，就是让东西消失。但她忍住没说出来。何必让他们惊骇呢？反正她很快就会离开。
　　“编好啦！”侍女一声欢呼，“跟王后一模一样，恐怕拉斐格王也无法分辨呢。”
　　梅蒂雅端详镜中的自己：是她熟悉的自己的脸，但是走到外面，一定会被人当成希莉雅的脸。“万一发生误会就麻烦了！”她说着，伸手聚拢散在身后的头发，编成松松的粗发辫，从左肩垂到腰间。这才是她的样子，她在阿方索身边的时候，总是这样的。
　　“也对。”侍女恍然大悟，“模样相同的美人看起来很有趣，但惹出外交问题就糟糕了。”想到这里，她也帮忙整理发辫，并且找来合适的头饰。
　　“你叫什么名字？”梅蒂雅问。
　　“露蒂。”侍女伶俐地回答，“我是王后的贴身侍女。在小姐找到自己信任的侍女之前，由我来照顾你。”
　　“照顾”这个词让梅蒂雅感到温暖，她笑道：“谢谢你，恐怕暂时要让你费心。我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王后从莉斯奇雅来的时候也一样。你看她现在多完美！”露蒂毫不介怀，为梅蒂雅别好水晶发夹，说，“别担心，小姐，你也会成为帕洛瓦的奇迹。”她弄好梅蒂雅的发型，小跑着取来首饰，说：“是王后亲自挑选的。她对饰物的搭配很有见地。”
　　长裙是银灰色，和金发产生了交相辉映的炫美，首饰是深蓝色宝石，沉稳典雅。希莉雅并不了解她。沉稳优雅不是梅蒂雅的风格。但她还是配合地把那些华丽的首饰披挂上阵。
　　“现在去让他们大吃一惊吧。”露蒂满意地说。
　　“他们不是已经吃惊过了吗？”梅蒂雅无法像她一样雀跃。她不习惯曳地长裙，鞋也是。走出去没多远，她踩到自己的前裾，险些摔倒，顺手挽起层叠的裙摆，却被露蒂制止。
　　“只有下等侍女提着裙子走路。”露蒂善意地摇头，帮她整理裙摆。“挺直上身，裙子就不会垂下来那么多。”
　　下等……这个带有歧视意味的词出现在她的世界，会引起不满。但从侍女的口中非常自然，尽管她自己也不过是个侍女。梅蒂雅想起妈妈的话：王子，公主，等级社会。
　　梅蒂雅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总觉得裙摆随时在等着算计她，害她一路提心吊胆。好容易走到一条灰石砌成的长廊，她停下来喘气，忽然有人从长廊外侧的灌木丛中跳出来，吓了她一跳。
　　露蒂来不及呵斥，那人箭步冲到梅蒂雅脚边，抓住她的手臂，跪下来疯狂地亲吻。“王后！王后！”他一边亲吻一边颤抖着呼唤。梅蒂雅差点对这个短发男子使用归无之力。控制住一瞬间的冲动之后，她的触知被他强大的敬慕弄糊涂，忘记惊叫。她出自本能想飞起一脚，结果踩到自己的裙子后摆，狼狈地跌坐在地。那人还不依不饶地抓着她。
　　露蒂早就开始尖叫着“来人！”伸手去推开那人，但他被拉开的刹那，又抓住梅蒂雅的小腿，开始亲吻她的裙摆。
　　“放开我！”梅蒂雅被这条可恶的复杂的裙子缠住，发怒的时候听到一个回音。
　　不是回音，是另一个声音和她一起尖叫。她抬起头，看见走廊前方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希莉雅在他臂弯里挣扎。这是在干什么？集体绑架？
　　归无之力将裙摆消除一道裂缝，亲吻她的狂徒抓着掉落的那片布不知所措，而梅蒂雅箭步冲过去一把推开那个年轻人。王后的侍从们追过来，充满敌意地大呼小叫：“王子，请立刻离开我们的王后！”
　　希莉雅脱身之后，仍然气得直哆嗦。梅蒂雅确定这不是小打小闹恶作剧，扬起脸怒视那年轻人：他的个子高挑，刺绣长袍恰到好处地修饰出健康的身材。银冠下，几缕茶褐色长发随意地编成松散的发辫，笼住一头浓密发丝，一直垂到腰际。女人也少有这样令人羡慕的长发。
　　大约他刚才没在夜穹舞台亲眼目睹梅蒂雅降临，此刻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金发女子，英俊的脸上满是震惊。
　　梅蒂雅关切地问姐姐：“你没事吧？”希莉雅避开年轻人的目光，低头看到妹妹缺了一块的裙摆，问：“怎么回事？”
　　梅蒂雅皱眉指向坐在地上发呆的男人，说：“他以为我是你。我不确定这是特殊礼仪还是犯罪，但我不喜欢。”希莉雅冷漠地看了那人一眼，恢复王后的威严，对随从们说：“这是默宁大人第三次试图冒犯我，我说过不会原谅第三次——送他到达维沙大人面前，请达维沙做出适宜的裁判。”
　　“王后，我……”默宁被她们的相同的面孔困扰，竟没有想出抗议的话。
　　梅蒂雅带着敌意看姐姐身后那个年轻男人，想知道希莉雅如何对付他。但王后只是回头瞪了他一眼，拉着梅蒂雅的手说：“我们走。”希莉雅的随从们从年轻人身边走过时，各个怒目圆睁，但他习以为常似的，根本不在乎。
　　“那个人是谁？”梅蒂雅想不到姐姐就这样带着铩羽而归的表情放过他。
　　“迦兰王子尤里狄斯特。”
　　除了“王子”，剩下的字眼对梅蒂雅而言全是外星语。但她能听得出来，姐姐的声音冷冰冰，抛出他的名字时，像要把那名字冻成冰，然后摔向墙壁摔成粉碎。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位王子：他孤伶伶地站在走廊里目送希莉雅，俊美阴沉的脸上多了一分失望。虽然梅蒂雅和姐姐并肩而行，但他的目光只凝聚在希莉雅的背影上。
　　“那个人刚才对你的方式，不是在开玩笑吧？”梅蒂雅问，“如果你不表态，他会当那真是无所谓的玩笑。”
　　“我的反抗……在他看来也是无所谓的。”希莉雅低声说。
　　“迦兰是帕洛瓦疆域最大的国家。”露蒂尽职尽责地履行王后交待的任务，说完之后不服气地补充：“只比艾尔尼妲多出巴掌大的一块。”
　　地图上的一巴掌可不算小。但梅蒂雅还是明智地选择了不要争论。她问：“他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吗？”
　　希莉雅憋着一股气不说话，阴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让露蒂帮她重新整理仪容。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形象变得整洁美好，她的心情也变好，拉着妹妹的手说：“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很不同。在这里，一个国家不承认另一个国家的婚姻。”
　　梅蒂雅皱起眉，“结婚还需要别的国家承认？”
　　希莉雅说：“过去这里的每个国家，只承认在自己国土上缔结的婚约和举行的婚礼，只要没在自己的国家举行过婚礼，就可以视为未婚人士。一个男人如果愿意，可以在每个国家结一次婚。女人也是，只不过女人出国的机会非常少。我和拉斐格王在几年前制订了一份婚约公约，从此以后，艾尔尼妲尊重别国国民的婚约与婚姻，已经在别国举行过婚礼的人，在我们的国家不得举行第二次婚礼。这样一来，已婚女性可以安心到艾尔尼妲旅行，不必担心会被艾尔尼妲男子强娶。我们一直努力争取更多的国家加入公约，已经有二十多个大小国家签订，互相承认婚姻状态。但是迦兰没有。默宁的国家也没有。”
　　梅蒂雅想起那个年轻人，诧异地问：“那位王子可以在没签约的每个国家娶一个妻子？”
　　“不。迦兰人是一夫一妻制，他只能结一次婚。只不过……”希莉雅的脸色再次阴沉，“没在迦兰土地上结过婚的女性，对他来说都是未婚女性。”
　　“这也太奇葩了吧……”
　　希莉雅牵强地笑笑，“其实我们的世界也是到近代才有国家之间对婚姻的管理。帕洛瓦的时代比我们晚很多，还是延续自古以来的观念，无法要求他们一夜之间就焕然一新。现在能有二十几个国家改变，已经很不错了。我想，迦兰人迟早也会改变。”
　　她说完挥挥手，“现在我们去宴会厅吧。大家都期待你的出场。”
　　梅蒂雅并不认为自己匆忙的登场有多大意义，但帕洛瓦人显然不是这样想。艾尔尼妲王后的孪生妹妹出现在帕洛瓦，这消息已经传遍了达维沙的宫廷，传到了卢蓓卡岛，并且正在信鹰的翅膀下向全世界飞翔。
　　达维沙的宴会厅里挤满人。玫瑰色地板上，水彩般的石纹如同旖旎的漩涡，而漩涡之上翩翩来去的五光十色的身影，每一个都有贵族头衔。
　　夜晚的烛光温柔而明亮，香炉里散发出甜美的味道，为贵族们创造了玫瑰色的梦幻仙境。主人特意在细微之处花费心思，不过没人在乎这些细节，无论主客都贪婪地注视并肩站立的金发美人。“突然在夜穹舞台上出现的金发星辰”，他们这样称呼梅蒂雅，争相向她介绍自己。
　　“这是我国特有的丝缎带，请收下。”“希望你能喜欢象征我国的红金石。”“有机会一定要到我的国家旅行。”
　　果然像希莉雅所说：帕洛瓦的女性很少有出国的机会，这里的外宾几乎全是男人，女人只有几位，都是卢蓓卡岛的贵族。这些男人当中，还有不少来自没有签订婚约公约的国家。梅蒂雅对他们充满戒心。
　　“梅蒂雅，放松。”希莉雅在她耳边轻声安慰，“我也曾想过——很快就离开。但是……”她无奈地笑了笑，温柔而坚定地握住梅蒂雅的手，说：“我比任何人知道，来到一个异世界要面对多少困难。放心吧，你有我。”
　　她的话让梅蒂雅更加不好意思，“可是我们……”我们只是半天的姐妹，在此之前，你甚至不知道我存在。她没说出来，因为希莉雅看起来很高兴。
　　“今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这一天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是现在，今天太特别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希莉雅紧紧拉着她的手，“我不再是一个人，在我有生之年，有一个来自那个世界的同伴，我的妹妹——我有一个奇迹一样的妹妹，孪生的。我有那么多关于莉斯奇雅的话想要问你，有那么多关于帕洛瓦的事想要告诉你……啊，我一定要慢慢来。”
　　梅蒂雅愣住：原来，整个帕洛瓦，最为她的来临而激动的人，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希莉雅。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希莉雅的孤独，也感到了希莉雅的快乐。
　　“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听你说。”梅蒂雅微笑着说了一句，希莉雅马上从这个宴会厅里的人开始，讲述关于帕洛瓦的点点滴滴。
　　只有一个人，希莉雅刻意忽略，而他也由始至终没有看梅蒂雅一眼。他换了一身衣服，坐在贵宾的缎椅子上，悠闲地品尝来自弗洛林国的美酒，目光当然也投向她的所在之处，但他眼里是希莉雅。
　　迦兰王子尤里狄斯特。梅蒂雅记住了他的名字，尽管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