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5、第 5 章

　　集会的东道主达维沙顾及希莉雅的权威，对梅蒂雅极尽盛情，与会的贵族们也渴望和梅蒂雅交谈。但在众望所归的宴会开始后不久，梅蒂雅还是借口太累开溜了。
　　水果很新奇，口感很好。糕点漂亮而且美味。鲜花是她的世界没有的品种。梅蒂雅确实对这些感到好奇。
　　帕洛瓦的贵族们向她介绍每一种她没见过的东西，同她谈论帕洛瓦各国的风土人情，希望自己能够帮这位金发星辰了解这个世界。他们没有恶意，但他们完全不懂得梅蒂雅的心情。
　　她不是来这里旅游，不是来供他们欣赏。
　　她没法告诉他们：她是被陷害被放逐。路斯卡家的绑架，诺琳娜将她推入黑洞的双手，阿方索揪心地呼喊她的名字，仅仅是几个小时前的事，离别的痛苦还在她眼前无法消散。而几个小时前的他们，在开另一场宴会，恐怕他们已经把那场宴会忘了。
　　况且她从来不喜欢人世的权威——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前是什么。什么？一个没有一件衣服超过一百块的穷女孩？他们居高临下地看她。梅蒂雅不得不加倍忍住，别使用她的力量。有时候真是痛苦的考验。
　　从这个角度来说，帕洛瓦更糟糕——“大人”扑上来强吻她，“王后”可以处罚他，却要对大国的“王子”忍辱。那国家在地图上只比她的国家大一巴掌，但是足以拒绝她提出的改变现状的公约。
　　唉，这截然不同的世界。梅蒂雅站在宽大的露台上眺望无尽夜空，长长地叹息。是她先忍不住暴露力量，还是阿方索先来找到她？
　　阿方索……他现在怎么样呢？阿什隆特家和路斯卡家，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了。路斯卡家有不少珍稀的古血，他会不会受伤？她的另一半……梅蒂雅感到无法忍受的忧伤。这些她真正关心的事情，却无法对任何人说。
　　自从第一场晚宴的中途退场，梅蒂雅就再没有老老实实参加过宴会。晚宴、舞会、歌会、竞技，一切享乐的场合她都尽可能缺席。很快她有了另一个名字：躲在云里的金星。
　　金发佳人神秘的举动激发人们了解她的欲望。他们发出请柬邀请她，到艾尔尼妲王后的下榻之所花费三个晚上等待，只为求见她。
　　精致的请柬堆满梅蒂雅的书桌，露蒂不得不分类排放，免得在书写回绝的卡片时漏掉哪一位。梅蒂雅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听说的能力，她的声音可以转换为对方能够理解的语言。但她看不懂帕洛瓦的文字，请露蒂帮她说明，于是发现，送出请柬的人几乎涵盖达维沙的全部贵客，还是只有一个人例外。迦兰王子尤里狄斯特。
　　梅蒂雅早就发现，姐姐和露蒂刻意寻找来自他的请柬。一无所获之后，她们松了口气，也有一丝微妙的失望。这倒是让她有点好奇。
　　“迦兰王子尤里狄斯特，是什么样的人？除了拒绝婚约公约那件事。他本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看起来不是好色之徒，梅蒂雅亲眼看见他拒绝卢蓓卡仕女们的热情。除了希莉雅，他对其他人不屑多看一眼。
　　她刚发出疑问，艾尔尼妲人就显露出避讳。他们讨厌他，但是不想和他翻脸——那王子在帕洛瓦的食物链顶端，梅蒂雅产生这种感觉。虽然碰一下他们，就可以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梅蒂雅想听听他们怎样描述他。
　　“非常顽固。”王后的侍卫神色尴尬，“但也非常……怎么说呢，非常强大。”
　　侍女露蒂警觉地打量梅蒂雅：“你问这个干什么？”
　　梅蒂雅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对帕洛瓦产生了好奇，不禁也吃了一惊——她一直在暗暗地拒绝帕洛瓦。潜意识好像知道一旦接受了它，就会被它缠住或者迷住，再也没法脱身。
　　“没什么，当我没问过吧。”她一边说，一边急着把这份好奇心消灭。
　　不久之后的一天，希莉雅拿着艾尔尼妲王的亲笔信，兴高采烈向众人宣布：“拉斐格王赐予我妹妹公主的身份。从今天开始，你们要给予她艾尔尼妲公主的礼遇。”众人开始称呼她“梅蒂雅公主”，但梅蒂雅没有感到欢欣雀跃，还有一丝不情愿——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多一点，就离自己原来的世界远一点。艾尔尼妲王给了她一个身份，就像归无者梅蒂雅被另一个人取代了似的。
　　她尽可能关起门来谁也不见，抵消与这个世界的牵连。
　　可是帕洛瓦还是接连派出它的子民来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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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维沙的宫廷非常广大，从临海的悬崖峭壁到岛中部突起的小山，地势起伏，环境多样。这位温格尔王叔是一位布置庭园的艺术家，宫廷容纳风格迥异的景色，没有一处重样。除了那座顶着夜穹舞台的高塔，还有诸多美妙建筑。
　　艾尔尼妲人住在白色大理石庭园，三面环水，是利用岛上一座天然湖泊修葺的环形水池，里面盛开紫睡莲，即使燠热的夏季仍然凉爽。而迦兰人喜欢一面平展的草坡，简单无任何修饰，尽头就是悬崖，接着无际的大海。两处住所中间隔着达维沙引以为傲的树篱迷宫：以矮树丛作为隔墙的简单迷宫，主要意图不是困住客人，而是为这座宫廷增加趣味。
　　一天傍晚，尤里狄斯特路过树篱迷宫时，看到一抹金色从翠绿的篱笆墙上晃过。希莉雅！王子的心立刻砰砰直跳，不由自主追着她的金发，冲入迷宫当中。
　　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树篱，他能听见她的脚步，甚至微微加重的呼吸。王子想穿过篱笆抱住她，但是又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样做的后果会让她再一次恼羞成怒，就像上一次，他借着酒力拥抱她，她又踢又打。
　　走着走着，王子听到她欢喜的“哈”一声笑——原来他们都走到了迷宫中央的白石凉亭。身穿薄纱长裙的金发美人出现在他眼前，窈窕的身材，象牙色的肌肤，让他目醉神迷。她虔诚地看着凉亭，面带微笑。
　　猛然发现王子时，金发美人惊了一刹，旋即恢复了她的微笑。就是这微笑，让尤里狄斯特知道认错了人。希莉雅不会对他笑，只会冷淡地转身走掉。“梅蒂雅公主。”王子失望地同她打招呼。她拘谨地点了点头，转头去看凉亭。好像他不存在。看起来得到她姐姐的真传。
　　周围的人都说，梅蒂雅公主是个谜团。她不会主动和人讲话，甚至不会主动看别人一眼。躲在云里的金星，不知她远离人群是因为羞涩，冷淡，还是傲慢。
　　一群傻瓜。尤里狄斯特早就在心里想。她是带着尖叫和哭声离开莉斯奇雅来到这个世界，内心一定有着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苦。他们却像围观一只珍稀的独角兽似的，想把她圈起来逗弄。
　　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很投入。“只是个普通的凉亭。莉斯奇雅没有吗？”尤里狄斯特漠然地，却不由自主地搭上了话。
　　梅蒂雅公主好像没料到他会搭话，吃了一惊：“普通？啊……这在帕洛瓦是普通的啊！我以前只在图画中见过这样的树篱迷宫。”
　　说着她露出一种奇特的微笑。她对“普通”这个词，似乎有特殊的好感。尤里狄斯特看了凉亭一眼。
　　这个季节，蔷薇花盛开，缠绕凉亭的花蔓上缀满了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花朵。恰逢一场雨后，花叶都挂着晶莹的水珠。“为什么不走进去呢？”他问止步不前的公主。
　　梅蒂雅低下头，他就明白了——公主选择的道路前方有一滩积水。她提起裙摆，看着脚上的缎鞋不知所措。“会弄坏这双鞋。”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
　　“艾尔尼妲公主，不会缺少一双鞋吧？”尤里狄斯特一边嘲笑她，一边却大步地走到她身边，拦腰抱起她。
　　梅蒂雅惊呼时，他已经抱着她踏过那片积水，走上凉亭的台阶。“你！”她吃惊极了，忘记挣扎。尤里狄斯特短暂地想象臂弯里是温顺的希莉雅，也想知道，她把这事告诉希莉雅之后，那无情的王后怎么想。
　　“你完全没把我的感受当一回事啊。”她瞪大眼睛抱怨，好像能听到他的内心似的。
　　尤里狄斯特愣一下，若无其事地告辞：“我还要参加会议。”
　　他换了衣服走入会议厅，已经迟到太久。不过没有关系，世上所有的会议，都要等候迦兰王子。
　　和他从小相识的阿克斯王子压低声音取笑：“为了找一件和希莉雅的礼服颜色相配的衣服，费了太长时间？”尤里狄斯特笑笑，“在花园里看到一只可爱的金丝雀，耽误了一点时间。”
　　“金丝雀？”阿克斯挑眉，并不相信。尤里狄斯特也没有继续解释，目光已经停在希莉雅身上，无法挪开。
　　高贵的希莉雅对在场的所有贵族露出得体的微笑，唯独避开他的目光。他只能想象她对自己微笑是什么模样。
　　这回毫不费力就想了出来，因为几分钟之前，和她一模一样的公主展现了那可爱的笑脸。尤里狄斯特不禁笑起来。
　　“看样子她还在生气。”阿克斯扫了希莉雅一眼，“你上一次借酒装疯，斗胆去抱她，到现在还没有道歉吧？”
　　尤里狄斯特的笑容消失了。怀着爱意而非恶意，拥抱了自己爱慕的女人，却让她生气……伤心的人是他才对。再说他每天都在道歉——每天让人送美丽的鲜花给她，每天变换品种和颜色，直到她说原谅之前，他不惜摘下全世界所有的花。可是她看也不看一眼，每天扔掉。王子低下头，心里长长地叹气。
　　面对消沉的好友，阿克斯友情透露：“集市上有个商人，高价贩售来自异域的花朵。从花心到外层，颜色渐渐变幻，非常美丽。商人很夸张地说，那种花受过爱神的祝福，没有女人能够抵抗它的美。市售仅有一百朵。”
　　尤里狄斯特不在乎阿克斯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推销。他只希望，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都能经由他的手，送到希莉雅脚下。会议结束之后，尤里狄斯特就找来那个鲜花商人。“这是来自凯拉实的最新改良品种，如同真爱一样珍贵。”商人滔滔不绝。的确是美丽的花，大如手掌，中央是深粉红，越向外越浅，呈现出象牙的颜色。王子买下所有的一百朵花，第二天一早让人送给希莉雅。
　　花使的队列走过之处，无论是见多识广的各国贵族，还是宫女侍从，无不为那花朵惊叹。连梅蒂雅公主也拍手惊呼：“好美的毛茛！”“公主您说什么？”没人听得懂她说出的名词。
　　“丢掉。”希莉雅只说了两个字。
　　“哎？”梅蒂雅瞪大眼睛，带着惊愕而乞怜的神气凝望姐姐。
　　“丢掉。”希莉雅冷冰冰的声调没发生任何改变，面无表情转身走开。她的侍从们走过来，寒着脸将一百朵鲜花一口气丢到台阶下。
　　花朵稀里哗啦地顺着台阶散落，有些直接被风吹入台阶下方的水池。梅蒂雅忍不住跑下几级台阶，追着那些摔碎的花朵，不知如何是好。一抬眼，她看见尤里狄斯特站在水池旁，伤感地看着希莉雅的侍从们冷酷地闭起门扉。
　　梅蒂雅默不做声拾起花朵，模糊地感到他也曾温柔地触摸那些花瓣，希望爱意能够传达。“真是愚蠢的单相思。”她为那些花感到可惜。这是她见到的第十二次天女散花。姐姐把对他的怒气发泄在花朵上，而他锲而不舍。“她已经结婚了——你不懂‘放弃’吗？这样的事无论重复多少次，不会有别的结果。”
　　“愚蠢？”没人敢对迦兰王子说出这个词。尤里狄斯特皱眉时，又觉得，他内心早就等着有人来揭示这真相：愚蠢的单相思。
　　但他意外的是，公主温柔的声音里，透出柔软的同情。
　　艾尔尼妲人视他为大敌，对他充满警惕，仿佛他是个无耻大盗，随时会把他们的王后偷走抢走。即使是迦兰人，也只有两种心态，或者鼓励他夺取那位出色的王后，或者对他的痴情感到既无聊又无可奈何。
　　梅蒂雅公主好像只看到他的愚蠢：爱上别人的妻子从而陷入两难局面，无法放弃也无法更进一步。她的同情让尤里狄斯特感到自尊心受到更大的伤害。他沉下脸，不言不语地大步离去。
　　走开几步之后，他忽然停住，转身迈上台阶走到梅蒂雅身边。梅蒂雅不解地看着他拾起脚下一朵完好的花，别在她的耳边。
　　尤里狄斯特深深地注视，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这样他就可以用这个画面欺骗自己，希莉雅戴上那朵花是什么模样。
　　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梅蒂雅好像立刻就明白他的想法，一边摇头，一边把耳边的花朵取下来。
　　“多戴一会儿。”尤里狄斯特的口吻宛如命令。
　　“然后能怎样呢？”梅蒂雅温柔地说，“够了。”说完把花交回他的手里，转身离开。
　　够了吗？
　　尤里狄斯特攥紧手心，那朵花就在他手里碎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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