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56、第 56 章

　　“不可能的。”尤里狄斯特温柔却又透出不可一世的神气。他的手再度攀住她的肩，不准她离开自己超过一步。“不可能以卷轴开始，也不可能以卷轴结束。”
　　他摩挲她黄金般的发丝，指背滑过她的脸颊，“来自莉斯奇雅的你，把所有的王和王子当作男人来看待，完全不考虑他们身份地位的梅妮。我想要这样的你在我身边露出安心的表情，令我内心平静。无论你头脑中，有多少与帕洛瓦格格不入的想法，我也会试着去了解——我这样说，能挽回你吗？”
　　梅蒂雅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之前你说，要让我知道王子和普通的男人有什么差别，为此杀掉三十个人。现在又觉得那是一种优点？”
　　她再度提起那些死掉的士兵，尤里狄斯特并不意外，并且觉得，她是故意攥着这件事较劲，非要他低头。王子不懂这事情有哪里值得一争高下。
　　从两国对峙的形势来说，王子杀掉敌方的士兵，连那些士兵的主人拉斐格王都不觉得意外。那三十个人，的确是尤里狄斯特为了泄愤、为了要她屈服于王子的权力而杀掉的。如果现在为了哄她高兴，向她低头认错，如此出尔反尔，那三十个人才真是白死了。他根本不欠这女人任何解释。
　　唯一让尤里狄斯特纠结的是，她的眼神总能够让他一次次感到罪恶感，总觉得她在什么地方特别有理、是他理亏。
　　为这缘故，他一次次低声下气，但她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视为理所当然。
　　尤里狄斯特再次强抑自尊心，说：“那三十个人是活不过来了。你到底要我怎样？赔偿你奴隶，你不满意；像今天这样恳求你，你还是不满意。我要的，只不过是你像聆听朋友一样温柔地微笑聆听——这很过分吗？”话音已经不高兴了。
　　他的恼怒反而令梅蒂雅的情绪渐渐平静，沉默了短短片刻。
　　“你也是我的荆棘地啊。”她低下头无奈地笑笑，“王子也被自己的观念牢牢控制，完全不懂我要表达的态度。我想要的，不是奴隶，也不是一争高下、打消你的气焰。我想要你承认，生命不可以任意抹消。而你需要的我……是个只会笑、只会呆呆听人讲话的傻瓜！尤里狄斯特，你想要的，脚边那个梅妮就能够给你吧？”
　　尤里狄斯特呆了一下，急忙说：“梅妮！不是的——”
　　梅蒂雅不等他伸手挽留，提着裙子从他旁边逃开。
　　不知不觉，薄薄的泪光蒙住她的绿眼睛。
　　当他阴沉着面孔，下令砍下三十颗头颅的时候，她开始恐惧他，但心里还有小小的侥幸。当她从圣眠中醒来，尤里狄斯特眼看她死而复生、将她紧紧抱在胸前时，她紧贴着他颤抖的胸膛，感到了他发自内心的庆幸与欢喜。造成圣眠的，确实是一次意外，并非他故意。
　　现在明白了：他的宽容，是因为把她当做一个没头脑、不会驳斥、只能专心听他说话的傻瓜！
　　“你不是傻瓜吗？”梅蒂雅想起了无赖的迦兰王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声音，在气愤中停下脚。在他们看来，她就是个地道的傻瓜吧？
　　到现在也仅仅知道王、王后、王子、公主四种角色构成皇室，其他什么大臣、侍从、宫内女官、各种神官，她一概搞不清楚。王室以外的家庭有什么样的地位和权利，应该得到什么样的礼遇，她更是从来没弄明白。如果再拿宗教系统内的大臣在教内和宫廷内的作用来提问，她绝对哑口无言。
　　在尤里狄斯特的王宫住了七个月，在姐姐的国家住了三个月，在德鲁女王的宫中拜访将近一个月，她除了几个人名之外，什么也没记住。
　　应该说，她完全没有这根神经，从来不觉得需要把宫廷内外的事情弄明白。
　　梅蒂雅苦笑起来。
　　希莉雅去参观了金矿，德鲁最重要的资源，然后和德鲁的女王大臣讨论，几天前顺利拟定了和德鲁进行黄金贸易的文书协议。她原本打算顺道去赫留克的国家考察贸易路线，借道打通同乌疏林的铁矿贸易。考虑到赫留克和乌疏林的联姻，这条新线路将更加安全和便宜。如果不是妹妹丢脸的闪电恋情，希莉雅归国时将带回不止一份贸易协定。
　　璀璨的姐姐折服了所有人，德鲁的王子和公主们以她为榜样。
　　而梅蒂雅呢？恐怕日后德鲁人回忆起她，只记得她任性不肯参加宴会，旋风般坠入情海、迅速淹死，为争风吃醋和别国的王妃打了起来……实在是有愧“公主”两个字吧？
　　可她本来就不是公主。梅蒂雅再次迈开脚步。鞋遗忘在码头，草和石子划伤的脚又疼又沉重。眼泪不争气地滴答滴答落下来，她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慢吞吞地抹眼泪。
　　心里有许多种委屈，她说不上哪个更压抑，索性坐在草地上，抱着双膝抽泣。
　　梅蒂雅·克劳瑟是报纸招聘栏目的忠实读者，只要有空闲时间，就把广告栏里所有的临时职位试个遍。
　　她是超市打工的女孩，也在快餐店做收银员。当过商场节假日的促销员，做过美术班的绘画模特。给电影演员做过替身，在街头散过广告传单。在花店插过花，在糕点店烤过饼干。裁缝店的学徒，婚纱店的礼服介绍员，送过披萨，当过导游和宴会侍应。
　　讨厌学校。总会有人察觉她与众不同，排斥她隔离她。她从没有好好去上学。从十四岁开始，她谎报年龄打第一份工，从此人生是在各种各样的场合穿梭，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和各种各样的普通人打交道。
　　从来不是公主，从来没有人绕着她转。直到阿方索找到她，开始修剪这一丛长得毫无章法的野玫瑰。
　　变成梅蒂雅·阿什隆特的那天开始，她一直在伪装，装作打工女孩已经麻雀变凤凰。在阿什隆特家，只要能让东西消失，他们就对她大为赞叹。
　　可她还是变回麻雀。就在这里，变成了戴着金冠的麻雀，自己没发觉，最初还有点飘飘然。梅蒂雅脑中想象出一只傻嘟嘟的小鸟，努力地顶着一顶沉重的王冠东倒西歪、不知所措。真正的凤凰们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梅蒂雅忍不住破涕为笑。真笨，把王冠丢掉不就好啦！她长长地呼了口气，脚步变轻快。
　　希莉雅正在等她，提醒她尽快收拾好行装，她们就要回国了。
　　“姐姐，我想做一件事。”梅蒂雅拉着希莉雅的手，目光清澈。希莉雅被她庄重的神态吓一跳。
　　“我想去乌疏林。”梅蒂雅说，“我想去卡特琳娜大祭司和朵拉公主的国家，亲眼看看被女神眷顾、建立伊莱达神庙的国家。”
　　“可以呀！”希莉雅舒口气，“我也希望你能多走一些地方散心。我立刻给乌疏林王致信。”
　　梅蒂雅摇头，“我想一个人去。不是作为希莉雅王后的妹妹梅蒂雅公主，而是旅行者梅蒂雅。”
　　“一个人？”希莉雅开始惊慌，“梅妮，这绝对不行。你是艾尔尼妲的公主，会有怀抱各种目的的人企图接近你。”
　　“面对危险、处理困境是旅行的一部分啊！”梅蒂雅安然回答，“我想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和王、王子、王后不同的人。被卫队保护的我，无法实现旅行的目的。”
　　“可是艾尔尼妲公主遇到危险的话，会变成外交问题，无论你走到哪里，当地的官员也不能安心。”
　　“我尽量不引起那么大的骚动。”梅蒂雅自信地笑笑，“放心吧，我有我的方式解决问题，也许不是最好的，但肯定不是最弱的。”
　　希莉雅不住摇头，“有时候，危险不是来自一个人、两个人，也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应付。而你，也有可能陷于意外。我简直想要全世界沿途保护你呢！”
　　“千万不要。”梅蒂雅嘟起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连姐姐也要躲开了。”
　　第二天，梅蒂雅公主留下一纸谁也看不懂的奇怪文字，从德鲁的王宫消失了。
　　“偷跑了……”只有希莉雅王后能读懂纸上的符号，她拿着那张纸不住颤抖。“不是从敌人的身边，是从自己姐姐的身边偷跑了。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的随行大臣们苦笑起来：“除了容貌，公主的个性也和王后惊人相似啊！”“现在要怎么办呢？要致信乌疏林王吗？”
　　“不。”希莉雅镇定下来，摇头说：“尽量不要让人知道梅蒂雅公主在独自旅行。”
　　“嗯，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反而对公主不利。”大臣们赞同王后的意见，当即宣布梅蒂雅公主已经先行出发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