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60、第 60 章

　　这种事情从书上看不出。梅蒂雅在迦兰的图书室里看过有关各国的书籍，但图片不会告诉她，各国究竟有多大。如此说来，迦兰真是广袤——梅蒂雅记得在地图集上，德鲁只是迦兰脚下不起眼的一块，一不留神就会把它当做迦兰的一部分，而乌疏林被挤出了地图外。
　　“那乌疏林呢？和德鲁哪个比较大？”朵拉说过，乌疏林只是一个小国，公主要随时准备上战场捍卫国家。
　　利克发现这位公主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他从行囊里掏出新买的地图，交给公主看。“迦兰的西南边境和艾尔尼妲东北边疆相接，两国之间有一块心形的地带，由北向南分别是乌疏林，德鲁和吉瑟。位置尴尬，都同两个疆域辽阔的强国紧邻。乌疏林的疆域比德鲁稍大，地理位置要好一些，西南的边境上有不少天然的关卡，打起仗来可以稍稍抵御南方的艾尔尼妲。但东方就弱很多，所以乌疏林一直小心翼翼地同迦兰相处。”利克猛然察觉，自己作为军人不自觉地用了军事视角，很担心地偷看梅蒂雅。
　　梅蒂雅果然露出了一丝怀疑：“你的语气好像军人。”
　　利克马上承认：“我曾经是军队里的信使。”他拍了拍包裹严实的手臂，“因为健康缘故，不得不离开。”梅蒂雅恍然大悟，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欺骗她的难度接近零。利克恍惚产生一个直觉：她的世界里没有谎言。
　　怎么可能？只要人与人生活在一起，无论出于善意还是恶意，一定会有隐瞒和欺骗。她欺骗过王子，却以为全世界都会对她坦诚相待？这到底是天真，还是自负？
　　“吉瑟呢？”她看着地图小声地问。
　　利克的口气中流露出不屑：“吉瑟原本是迦兰的行省，赫留克的母亲自立为女王。迦兰从未承认她的独立，早晚会将那块土地收回，惩罚叛逆者。”
　　这事情梅蒂雅是第一次听到。所以迦兰的尤里狄斯特王子和吉瑟的赫留克王才会那么肯定地说，他们一定会有一场大战。尤里狄斯特要收回他的土地，赫留克要守护他母亲建立的国家。
　　梅蒂雅问：“你是乌疏林人，却像迦兰人一样思考。”利克平静地回答：“我很小就离开乌疏林，是在迦兰长大。”
　　“那么……”梅蒂雅慢吞吞地说：“你其实是迦兰人。你服务的军队，是迦兰军队。”
　　利克对此显出有些骄傲，“对。血肉是继承自乌疏林，灵魂和信仰是迦兰缔造的。”
　　“迦兰信仰什么？伊琳缇亚和战争？”梅蒂雅默默地问：“利克膜拜伊莱达，是因为她守护乌疏林，还是因为她作为伊琳缇亚，守护迦兰的胜利？”
　　利克转过头，但是看不到她的脸和表情。“你讨厌迦兰人吗？”
　　梅蒂雅没回答。她的目光向下沉，落到地图最后的一角。吉瑟的东南方向，画着一个瘦而阴沉的男人，海浪似的头发紧贴着吉瑟边境。“这个男人是谁？”
　　这是一份标注乌疏林文字的地图，上面写得很清楚。她的确如情报所说，基本上不识字。利克善意地问：“乌疏林文看起来像一堆发疯的小人在狂欢吧？”
　　不。有些字母和莉斯奇雅的文字相似，只是略有变形，但另外一些确实如同利克所说。卡德琳娜说，乌疏林语有四十个字母，其中只有十七个来自莉斯奇雅，这十七个仅仅能用于与神有关的事物。海中那个男子的头顶上，有一串文字，其中有三个来自莉斯奇雅的字母。
　　利克说：“这是青伯爵海，男人是青伯爵奥多尼，一位海神。”
　　青伯爵，和古血后裔的称号很像。梅蒂雅产生了一种疑惑：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与莉斯奇雅存在联系。“他来自莉斯奇雅吗？”
　　利克对神话传说并不在行，迟疑地说：“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我记得有个传说，奥多尼生于极其遥远的未来、死于极其遥远的过去。我们无法遇见他，因为此时此刻他要么没有出生，要么已经死了。但是那片海里，留着他死后的神力。奥多尼的祭司们守护青伯爵海，等待遥远的未来，他从那里出生。”
　　“嗯……很难理解。”
　　“神的生命与我们截然不同吧。”利克感慨：“乌疏林的伊莱达也是——千年之前就有她化身为妇人的传说；三百年前，她在迦兰出现时，已经是成熟的女性；二十年前，她却能够以少女的姿态降临乌疏林。一千年来，她有时年长，有时年少，从没有人见过她老去。”
　　梅蒂雅的心疼了一下，轻声说：“是啊，无论怎么期待，没人能够看到她老去的模样。”
　　奇怪的语气。利克的职业本能感觉到她对那位女神怀有特殊的感情。
　　一阵浓郁的香气随风扑面。梅蒂雅从利克身后探出头，顿时为眼前的美景折服：“花！好多花啊！”
　　“是德鲁的国花夜莺兰和迦兰的国花火鹤花。”利克催马来到那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在晚上会发出莹莹的光泽。”
　　梅蒂雅跳下马，奔入野花丛中。
　　夜莺兰有巴掌大的硕大象牙色花朵，嫩红色花蕊，娇媚得让人心醉。火鹤花恰恰相反，鲜红的大花朵中央有乳白色花蕊，热情得快要烧起来。“真想留到晚上看看到底是什么样。”
　　“在这里呆一整天？”利克愣了。现在太阳还没有升上正空，回头还可以望见德鲁王宫的银顶的闪光，他们根本没有走出去多远。她真要把时间用在野花丛中？真悠闲啊。
　　“旅行不就是这样吗？”梅蒂雅有自己的道理，“遇到美好的事物，和它们共度时光。对了，利克不是出来游玩——你载我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路程我自己没问题的。”
　　太自信了吧？以这样的速度和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没问题？利克沉住气微笑，“能遇到你这种特别的人，一起欣赏风景，也是我的旅程中难得的经历。”他说着不太利索地下马。
　　梅蒂雅像个小孩子，在花丛中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真广阔的山坡！”她向着风伸开手臂，夜莺兰清爽的香气顿时淹没她。
　　金发迎着风飞起来，无数花朵在徐徐下行的山坡上向她弯腰。利克觉得眼前亮得无法睁开眼睛直视。是她的金发太璀璨，还是笑声太干净？简直像从花香中诞生的仙女。
　　她提着裙子，唱着利克没有听过的歌，跑下山坡。“梅蒂雅小姐，小心啊！”他忍不住担心她会摔倒，但她不像他想的那么笨拙，轻盈奔入花海。很快她的怀抱被鲜花溢满，回到他身旁时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兴奋还是热。
　　“利克，你不喜欢花吗？”她见他无动于衷的表情，困惑竟有人不被如此壮观的美景打动。利克淡淡地说：“夜莺兰和火鹤花是战士的灵魂。”
　　“啊？”
　　“这山坡是德鲁独立时的战场，曾经有无数迦兰和德鲁的战士倒下。后来山坡上开满了夜莺兰和火鹤花，据说是他们的遗志还在争夺这片土地。”
　　梅蒂雅怀抱着两种花朵，静静地伫立不动，回头眺望无垠的山坡。她一直那样沉默地看了很久，利克牵过马，说：“小姐，把花丢掉，我们该走了。”
　　“不。”梅蒂雅紧紧地抱着花，轻声说，“我想带它们到一个不需要日夜争斗的地方。”
　　她温柔庄重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忧伤，利克的心在一瞬间猛地跳出了异常的节拍。他默默地带着她疾驰过原野。她果然紧紧地抱着那些花朵，一路上寻找新的风景。临近黄昏时翻越一道山岭，山那边是另一种景色，满山满谷的翠绿树林，笼罩着金色的迷梦般的雾霭。他们骑马路过一座大桥，梅蒂雅要求停在大桥中央。
　　两侧的山峦和桥下的流水构成雄伟而静谧的景色。“宁静的地方。”梅蒂雅神色肃穆。
　　利克没有告诉她，这座大桥也曾经发生血战。德鲁人烧毁了旧桥，为了渡河，迦兰士兵的尸体填满山谷，后来者踩着前仆者的尸身占据对岸。他怎么把这些事情告诉怀抱鲜花的她呢？
　　梅蒂雅怀里的花朵丢入桥下的大河。清澈的河水带着它们去了一个遥远的、它们没有去过的地方。她那双略带忧伤的绿眼睛目送花朵消失不见，带着满身的花香回到马背上。
　　利克鼻端浮着她的香气，恍惚地想，她的姐姐是依拉迪尔女祭司，侍奉生命女神，用成百上千人参与的盛大祭典庆祝生命。而她对死亡怀抱怜悯，一个人目送灵魂安静地远去。
　　如果有一天他战死了，会有这么一位姑娘怀抱他的灵魂，安静地送他去没有纷争的清澈的地方，用这样美丽的眼睛目送他……那么死亡有什么可怕？
　　竟然产生了这种离奇的想法！他被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一跳。“小姐，黑暗中的山路很难走，我们要加快行程了。”他简短地说完，飞快地挥鞭催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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