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7、第 7 章

　　有位年轻贵族仰慕梅蒂雅的美貌，写了一封信给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梅蒂雅收过不少情书，她从来不看，直接退回。但这封格外长，展开卷轴俨然就是一部史诗。似乎是了不得的东西。
　　梅蒂雅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拿着信偷偷地跑去找尤里狄斯特。
　　“你……不识字吗？可以顺利地用语言交流，却不识字？”尤里狄斯特实在太惊诧。她的姐姐以聪慧博学闻名遐迩，各国风情文化似乎没有她不知道的，连偏远地区、神秘少数民族的文字，她也像从小学过似的。而妹妹竟然连最常用的文字也不认识。
　　“不认识。”梅蒂雅有点尴尬却并不惭愧。
　　语言交流是她值得夸耀的才能之一，不是每个古血后裔都有这种遗传。声音以奇异的方式转化为交谈双方脑中的信息。耳能听懂任何语言，嘴巴只要讲话，无论持哪种语言的人也能理解，好像她讲的是地道的他们的母语。因此梅蒂雅能够打工为世界各地的游客当导游。
　　但文字不一样，那些符号无法直接转化为她理解的讯息，不努力学习就无法看懂，也无法书写。
　　尤里狄斯特感到奇怪：“希莉雅能够轻松地帮你翻译。”
　　梅蒂雅沉默片刻，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不仅仅是姐妹，还是王后与公主。如果姐姐作为艾尔尼妲王后，要我结交她认为有益的朋友，我一定会发现她的用意，然后对她失望。所以我没有告诉她这封信。我……害怕。”
　　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啊。尤里狄斯特微微地眯起眼睛。“要我教你吗？”他忽然提议，“以后可以自己读写。私密的信件让别人来念不太好，对写信的人也很不尊重。”
　　“可我学了没用。我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在那边，没人用这文字。”梅蒂雅说出来之后有点后悔，不该这么直接拒绝对方的好意，况且学习也可以当做打发时间。她需要专注在一件困难的事上，才能不去计算和阿方索分开了多久。“但是学了没有坏处，请教给我吧。先教给我，这封信在说什么。”
　　“这是一首附长歌的信。长歌歌颂的是马尔古雅、艾尔尼妲两国广为人知的动人爱情和忠贞情侣。后面的短信是说阿克斯王子请求今晚同你在王宫的柳池相见。”尤里狄斯特担心她不明白，补充说：“这是王室贵族求爱的正式表达，梅蒂雅，马尔古雅王子向艾尔尼妲公主正式提出以婚姻为前提的交往请求。”
　　“听起来很严肃。”梅蒂雅认真地想了想，说：“请用正式的方式帮我回信，我会到的。”尤里狄斯特十分诧异：“你接受了？”
　　“不。是去拒绝。我已经订婚了！”梅蒂雅红着脸连连摆手，“但是对方如此郑重的心情，理应得到好好的答复吧。”
　　“对方……”尤里狄斯特看得出，梅蒂雅还没听说过马尔古雅王子的斑斑劣迹。“阿克斯是以俊美闻名北方各国的美男子，同时也以风流不羁闻名。而且，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很有名。他大概是觉得会议很无聊，以追求你来打发时间。”
　　梅蒂雅没放在心上，微笑说：“既然是我不打算接受的求爱，那么求爱者的人品如何，目的是真诚还是游戏，对我来说完全无关紧要。我只是去认真礼貌地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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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蒂雅在晚风轻扬的时候来到柳树环绕的池塘。那里已经有一位青年在等候。
　　马尔古雅的阿克斯王子，果然俊美得令人惊叹造物主的神力。她似乎在之前见过几次，但是从来没有心思把名字和身份对号入座，今天才真正搞清楚他是谁。
　　“我不能接受，很抱歉。”梅蒂雅归还了阿克斯的信。
　　阿克斯王子对此并未感到沮丧。梅蒂雅敢说，他甚至没有感到意外。“公主，你的心意不会改变吗？”王子闪亮的眼睛里充满梅蒂雅不理解的讯息。
　　“绝对不会。我已经有未婚夫。”
　　“那么我一定要追求公主了。”阿克斯露出不怀好意的坏笑。梅蒂雅睁大眼睛，看不懂他微笑里的含义，讷讷地说：“我不明白……”阿克斯欠身，柔情似水地说：“公主尽管拒绝我吧，我一定会紧紧追着公主。”
　　“那不是太奇怪了吗？”梅蒂雅觉得不可思议，目送这个怪人离开，立刻拔腿跑去找尤里狄斯特。
　　尤里狄斯特早就料到似的笑起来：“阿克斯的父亲逼他结婚，他是为了逃避，来这遥远的岛国参加各国的集会。”
　　“不想结婚却写情诗给我？为什么找上我呢？”
　　“他料到你会拒绝。公主一心回莉斯奇雅，不可能为男人留在这里。这样他就对父亲有了交代：他爱的公主不肯嫁他，他要继续追求。当你离开之后，他恐怕还会声称要等你、无法爱上其他人，有了终生不结婚的借口。”
　　“要我背负他终生不婚的责任？”梅蒂雅的嘴巴张大，“这是什么怪异的逻辑？！”
　　尤里狄斯特从容地说：“你是希莉雅王后的妹妹，来自莉斯奇雅的金发星辰。你姐夫的国家艾尔尼妲，强大到令人闻名变色。这两个理由足够世间贵族对你心驰神往。王子们想要追求你并不是惊奇的事情，他们的父亲大概也都会支持。”
　　“简直太可笑了。”梅蒂雅的眉头皱成一团。“为这种理由结婚？我怎么可能同意！”
　　尽管她明确拒绝，阿克斯王子仍然不离不弃地坚持追逐。虽然他的求婚令人头疼，但他并不令人讨厌，不像那个疯狂跟踪希莉雅的默宁大人。阿克斯的举止很有风度，绝不让梅蒂雅感到片刻的不舒服。
　　有一天他瞅准梅蒂雅独自在树篱迷宫中的凉亭，又上前搭话。梅蒂雅冷淡地说：“不想和父亲指定的人结婚，为什么不用这功夫去追求你真正所爱的人呢？”
　　阿克斯听了笑了笑，“梅妮，你真是个幸福的家伙。能够说出这句话，就知道你的恋情受众人祝福，你从来没有爱过不可能的人，以为只要去追求就能够得到幸福。”
　　“为什么你也叫我梅妮？我们没有那么亲近吧？”梅蒂雅皱起眉头，轻轻摇着手中的镂花檀木扇，推动阵阵芳香的微风。天气渐渐热起来，这款名为梅蒂雅的檀香扇，是希莉雅设计定制，送给妹妹的礼物，听说已经风靡各国宫廷。“不去追求，怎么知道幸福得不到呢？”
　　阿克斯指着凉亭外面的高大男子说：“我爱的人是他——你觉得我们能够为帝国带来继承人吗？”
　　梅蒂雅最近能够记住不少人的名字，那位浅铜色皮肤的高大青年，是阿克斯的贴身侍卫迈尔修斯。
　　“的确有点困难。”梅蒂雅扇着扇子，撩起满头的金发让后背透气，顺口说：“没有别的方法寻找继承人吗？” 阿克斯对她满不在乎的反应倒有些意外。 “公主……你不惊讶？”
　　“不会。我母亲有两位真诚的朋友是一对很恩爱的男士。”梅蒂雅耸耸肩，灵光一闪，诚恳地推广经验：“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
　　阿克斯哈哈笑起来，“那方法对我行不通。来自莉斯奇雅的梅妮真是不同凡响——通常女人会觉得我很可惜。”梅蒂雅看了看凉亭外挺拔的男子，表达她的不解：“和那样出色的人相爱，有什么可惜？如果你真的娶了一位妻子，她才可惜呢。”
　　阿克斯更加诧异。“莉斯奇雅没有王子公主吗？你好像完全不知道我们的责任和负担。”
　　“也有。不过……”梅蒂雅笑笑说，“如果你的责任是利用和伤害其他人，那么身为王子有什么值得骄傲？有什么权力要求我配合你做这种事呢？”
　　阿克斯愣了好一会儿，大声笑起来：“无法想象你是希莉雅王后的妹妹！她绝不可能使用这种语调，完全不符合外交辞令。你也是这样同尤里狄斯特说话？不怕惹恼迦兰的王子吗？”
　　公主的微笑里略带一丝奇妙的怜爱。“你们这些普通人啊……”她含着笑轻轻嘀咕，“整天为这些琐碎的事耗费心思——真让人羡慕。”
　　“普通人？”阿克斯听清她说的每个字，却完全不懂。出于好奇和自尊，他问：“那么来自莉斯奇雅的你，能创造怎样的奇迹？如果我向你祈祷，你能够让马尔古雅人接受王子和男侍从的恋情吗？”
　　金发星辰的脸上又显露出非同寻常的微笑。“我可以消除很多东西，但无法消除‘偏见’——那是身为王子的你，应该穷尽一生去努力的方向，不是吗？”
　　阿克斯彻底呆住。梅蒂雅站起身，“去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吧，别再拉着我玩这种幼稚的追求游戏。”
　　然而这天晚些时候，梅蒂雅又收到来自马尔古雅王子的卷轴，比上回的小一些，但也非常惊人。这次被希莉雅看见，她很惊奇地打开看。
　　“前面是马尔古雅和艾尔尼妲的故事，家喻户晓的友情——这是请求结成友谊的誓约。”
　　梅蒂雅忍不住皱眉，“友谊怎么可能用一张纸缔结。”
　　希莉雅摇头说：“帕洛瓦有很多国家，有些国与国非常遥远，王族互不相识，只能通过耳闻去了解其他国家的君主。如果欣赏另一位王族的所作所为，就用这种方式表达友情。也许只能互通书信，一生没有机会见面，但会将对方当作珍贵的朋友。如果对方做了令人不齿的事，他们就会索要这份求友的长卷。马尔古雅王子请求成为你的朋友。”
　　“笔友？”梅蒂雅挠挠头，“我不可能从莉斯奇雅给他写信。”
　　艾尔尼妲大臣们也反对：“王后不要忘记——阿克斯王子是尤里狄斯特的朋友。即使尤里狄斯特对我们艾尔尼妲做了那些过分的事，阿克斯也没有索回他的友谊卷轴！”另一人附和说：“而且那位阿克斯王子，是有名的贪恋男色，对公主不可能怀抱真诚之心。请拒绝他。”
　　希莉雅只是笑了笑，“大人，一个人如何看待爱情，和他如何看待友情，有关系吗？我坚定地信奉一夫一妻的爱情，可也没有因为你娶了两个妻子，而怀疑你对我的忠诚呀。”
　　“这……”随行大臣哑口无言，叹息道：“阿克斯王子之前试图追求公主，万一这只是他迂回接近公主的方式呢？”梅蒂雅噗的笑道：“放心吧，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希莉雅想了想，说：“虽然过去立场不同，但以我的耳闻来判断，阿克斯王子的确是一个忠于友谊的人。如果他希望和梅蒂雅成为朋友，我不反对。公主自己决定就好。”
　　出于政治立场的外交辞令。梅蒂雅忍不住感到无聊，沉思之后问：“以前有没有来自莉斯奇雅的神明们，收下卷轴，和帕洛瓦人成为朋友？”
　　众人想来想去，都摇头。梅蒂雅握着卷轴笑笑，说：“好吧。他成为第一个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我无法消除偏见，但是多少可以让帕洛瓦知道我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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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美貌的阿克斯王子成为朋友，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过去有类似的事情吧？”人们窃窃私语。“乌疏林的王……”“啊对，俊美的特林西王，以那美貌征服了女神的心。”“和阿克斯相比，谁更美呢？”
　　八卦终于传到梅蒂雅耳中。“阿克斯的美貌，跟我没关系。”公主完全不为所动。
　　“那么，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尤里狄斯特这样问了之后马上摇头，笑着说：“不像是你会思考的因素。”
　　“你又是为什么接受阿克斯的友谊卷轴？政治上的考虑？”梅蒂雅随口问了一句。
　　王子的神情微微变得凝重，沉默片刻之后才说：“如果我抛弃他的友谊卷轴，他可能会……被他父亲杀掉。”他看着吃惊的梅蒂雅，凉凉地笑了一下就笑不出来，“阿克斯的父亲以他为耻。但是迦兰王子看重他，他父王到底有些忌惮——马尔古雅那样的小国家，如果想改换王位继承人，迦兰可以轻而易举出兵支持阿克斯夺下王位。所以……”他无力地笑了笑，说：“七八成算是出于政治的考虑。”
　　梅蒂雅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但是投向尤里狄斯特的目光渐渐变温和。“剩下的两三成呢？”
　　尤里狄斯特凝望遥远的海天交接处，说：“我曾经做过一些很混账的事。即使我是迦兰王子，还是有几个人，烧掉友谊卷轴，退还我纸灰。阿克斯没有那么做，不是因为迦兰王子攸关他的性命，而是因为，我和他都陷入了世间不能认可的爱情，不能以此否定彼此。我很感激他。”
　　王子转过脸，温柔地注视梅蒂雅，轻声叮嘱：“这些话可别告诉他。我不想让他太得意。”梅蒂雅低头微笑说：“好的。”
　　那个微笑被路过凉亭的希莉雅看见，比阿克斯的卷轴勾起她更多的担忧。王后惴惴不安地想了很久，终于试探着问妹妹：“梅妮，你爱的男人，是什么样？”
　　“阿方索？”梅蒂雅的嘴角微微上扬，“怎么说呢，是个冷冰冰、话不多，随时准备用目光毁灭世界的男人。”希莉雅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人，不知不觉联想到尤里狄斯特，头皮一阵发麻，不禁提高了声音：“你觉得很好笑吗？正常人谁会跟这种危险的男人在一起？”
　　正常人……梅蒂雅涩涩地笑了笑。那时候，正常人的世界正离她而去。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正常”过。
　　那时候，他说“回来吧”——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血管里有一阵暖意涌动。也许那就是她的催眠，像阿方索的碎玻璃，她听到这句话就无法抗拒——不想孤独地活着。
　　希莉雅看着妹妹嘴角的笑，知道那些王子们不会构成任何问题。梅蒂雅有各种笑脸，但这一个微笑无以伦比。可王后还是忍不住怀疑：“那样的未婚夫，有什么好？”
　　“那样的人不会轻易说‘我爱你’。”梅蒂雅脸上出现前所未见的温柔，“如果说出来，一定是准备好面对爱情里的一切甜蜜与痛苦。”
　　希莉雅王后呆呆地看着妹妹，喃喃道：“因为在那样的未婚夫身边生活过，所以对冰冷阴险的尤里狄斯特完全免疫了吗？”
　　“尤里狄斯特？你首先想到的是他？他也是这样说爱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希莉雅又陷入了尴尬的局促不安。
　　梅蒂雅一本正经地摇头，又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希莉雅，说：“姐姐，尤里狄斯特真的危险吗？虽然你口口声声这样说，但是，你并不真正害怕他——以你对他的了解，其实知道他不会伤害你。”
　　希莉雅脸色变了，说：“我确实不怕他。我害怕的是，他以爱我的名义，伤害无数的其他人。”
　　“这么说，他提到的战争，果然是他为了你。唉。”梅蒂雅说完站起身，“你不可能和一个爱你但不知退步的男人成为朋友，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僵持。”
　　“你能帮我吗？”希莉雅带着一丝犹豫和一丝希望，注视妹妹，“用你的……力量。”
　　“你知道我的力量是什么？”
　　希莉雅摇摇头，“我只是通过那次碰触，感到你和我不一样。你有特别的力量，和任何人不一样。”
　　梅蒂雅微微地笑了笑，说：“我的力量是毁灭，我不能随便使用它。你真要我用它，抹消尤里狄斯特？”
　　虽然她是笑着说这句话，希莉雅还是不寒而颤。半晌之后摇头说：“不。不行。迦兰人曾经放过话——如果他们的王子遭遇不测，只要那地方有一个艾尔尼妲人，他们就把这笔账算在艾尔尼妲头上。”她说着不禁气馁，“那个国家的实力……唉，一言难尽。”
　　梅蒂雅温和地望着她，问：“这是你内心的真实理由吗？国家威胁？”
　　希莉雅苦笑，说：“我不仅是我自己，也是一国王后。”
　　梅蒂雅沉默了一会儿，说：“无论我的古血之力，还是你的权力、艾尔尼妲的国力，都不是人与人之间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不能解决世上所有的问题。”
　　希莉雅的眉心微皱，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