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8、第 8 章

　　尤里狄斯特主动要求教梅蒂雅迦兰文字——作为帕洛瓦西半球最大的两个国家，迦兰和艾尔尼妲的语言在各地通用。各国王室都会从小学习迦兰语，尤里狄斯特觉得一位公主不懂迦兰文字，始终是个缺憾。迦兰文嘛，当然是向迦兰人学习最为正宗。
　　希莉雅的随行大臣当中也有很多精通迦兰语，比迦兰人毫不逊色。而且，梅蒂雅公主向尤里狄斯特学习，他们觉得不妥。但他们一言不发，保持观望态度。这件事至少是一个友好的表示，他们需要观察发展。
　　希莉雅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如果尤里狄斯特的心思转移到梅蒂雅身上，不仅能让王后从尴尬的追求中解脱，还能为冷战中的艾尔尼妲和迦兰带来新联姻。艾尔尼妲人讨厌作为敌人的尤里狄斯特。因为他难以对付。如果是未来的姻亲，这种强大就该另当别论了。
　　梅蒂雅没有这种觉悟。这些古董级的阴谋家们比她的脑沟多，既然他们掂量过所有的利害关系之后，认为这事情可行，那她可以省下查缺补漏的力气了。只学习文字，避开所有的政治话题，她认为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随行大臣们甚至开始关心地过问梅蒂雅，她在王子身边的学习是否顺利，并且善意地帮她处理疑难问题，以便下一次她和王子见面时能够得到夸奖。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公主看起来太笨，导致尤里狄斯特失去辅导她的耐心。
　　希莉雅不知道自己究竟期望什么。妹妹看起来能够游刃有余地应付尤里狄斯特，这给了王后更多犹豫的空间。
　　在王后的犹豫和大臣们的默许中，这对师生组合顺利地维持了半个月。直到有一天，梅蒂雅终于受不了：那些一丝不苟的大臣们开始认真讨论，送她去迦兰的首都安璐特城留学。“我不是为了这种目的，向迦兰王子学习！”她丢下一句话，转身跑开。
　　尤里狄斯特等了她整整一下午，却不见她露面。从未被爽约的王子，恼怒到说不出话。众人为梅蒂雅公主捏一把汗，暗暗期待她索性别出现。但王子不依不饶，派侍从去艾尔尼妲人的宫殿询问。
　　侍从提心吊胆地回来复命：“艾尔尼妲人说，公主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要我相信，一个大活人在别人的宫廷里走失？”尤里狄斯特不住冷笑，“不想让她和我继续见面，坦白说就好。”
　　侍从急忙解释：“公主是真的不见了。希莉雅王后脸色苍白，派人四处寻找。达维沙大人也派出卫队帮忙。听说已经找遍整个宫殿，没发现她的影子。原本要过来找，但是看到王子派我过去，就知道公主也不在这边。”
　　尤里狄斯特感到奇怪：“不可能出去吧？异国贵族虽然是客人，但没有向主人达维沙讲一声就跑到外面，也太……”
　　可是考虑到那位公主的脾性，完全有可能无视这种规矩。她怎么走出去呢？宫门前的卫兵没有的得到通知，根本不会放行。
　　尤里狄斯特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机不可失。“既然希莉雅王后那么焦急，我不忍心坐视不管。帮她到宫外去找找也好。”侍从领会他的心思，说：“这就为王子准备马。”
　　尤里狄斯特王子要求亲自出宫寻找公主，并没有引起很大的惊讶。他从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向希莉雅示好的机会，在她忧虑的时候主动请缨实在再自然不过。
　　但达维沙没那么容易糊弄。
　　卢蓓卡岛不仅是岛国温格尔的五大岛之一，还担负着温格尔对迦兰和艾尔尼妲的海防重任。达维沙不仅是温格尔王的叔叔，还是承担海防重任的最高官员。他对迦兰王子时刻保持警惕。得知尤里狄斯特要在都城中四处行动，他没有直接拒绝，只是笑着派出一整队卫兵跟随，名为保护，实则限制王子的行动。
　　尤里狄斯特不以为意，带着自己的几名侍从骑马出宫。
　　领主城建立在地势最高的山上。尤里狄斯特到来时，故意选择了拥有开阔视野的草坡庭园，也就是宫中唯一能俯瞰全岛的地方。就算俯瞰全岛，不亲自去走走看看，仍然不能了解卢蓓卡的真相。
　　尤里狄斯特以寻找公主为名目，走遍卢蓓卡的大街小巷。关键的地点，譬如瞭望台，虽然他要求登上去扩大视野，但不出所料被拒绝了。
　　“到处都找不到。”卢蓓卡士兵忍不住抱怨，“公主真的在宫外吗？”“谁知道呢。”另一士兵偷眼看看尤里狄斯特，压低声音说：“也许只是躲在哪里睡午觉，或者和王子串通好了，让他能够观察岛上的形势。”
　　“不会吧！就算串通，应该和自己的姐姐合作。艾尔尼妲人在宫中不出，却让迦兰王子得到观察岛势的机会？”
　　“你没有听说？那位公主和尤里狄斯特王子非常亲近。未来会成为迦兰的王子妃。”
　　这些嘀咕被尤里狄斯特的侍从听到，狠狠地瞪他们。
　　一行人以寻找为名义，用很慢的速度走过街道上。忽然，某处传来异常的声音。有人在追逐，大喊着：“抓住那个女人！前面的人，快抓住那个金发女人！”
　　骚乱的动静越来越大，朝向喷泉广场涌动。尤里狄斯特听到“金发女人”，立刻带队向喷泉广场而去。
　　果然，被追逐的女人穿着裙摆厚重的白纱裙，一头浓密的金发在身后飘舞。她直冲向一道矮墙——这山城里四处是危险的地势，在她眼前是矮墙，另一边却是深达数米的落差，一不留神翻下去，会摔成重伤。“公主！”迦兰和卢蓓卡岛的士兵异口同声紧张地大喊起来，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尤里狄斯特策马向墙下方飞驰，但还是来不及。她从矮墙上一跃而过，直直地下坠。“梅蒂雅！”他惊呼，试图赶在她坠地之前接住她。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她的身体像一朵随风而落的山茶花，很多重花瓣的那种。风拂动着裙摆，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雪白的花瓣摇曳。四散的黄金般发丝，宛如金黄的花蕊。“尤里狄斯特？”她悠然地掠起脸颊边的散发，轻飘飘地下降，缓缓地落在他眼前。
　　尤里狄斯特勒住马，伸出双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接到臂弯里，几乎感觉不到这女人的分量。白山茶花在他眼前和心里纠缠不休，一时想不起那个品种的名字。这种小儿科的常识，平常只要眨眼功夫就想到，但是尤里狄斯特已经不在乎世人怎么叫它，目眩神驰的刹那想：下一次见到，不如为它改名为梅蒂雅。
　　“你怎么在这里？”她安然无恙地眨着眼睛打量他。
　　艾尔尼妲人说，他们的王后是风神与水神之女。希莉雅的确拥有过人的智慧，但风神和水神之说未免太夸张了。那只是艾尔尼妲人编造的传说，尤里狄斯特从来不相信。但是此时此刻，他怀中的人，翩翩降落时像操纵着风……
　　失神的王子怔怔地瞪大眼睛看梅蒂雅时，追她的人们也绕道追到了王子的马前。见到尤里狄斯特的装束和那一头长发，他们好像认出他，纷纷弯腰行礼。“王子，请将这女人交给我们。”为首的中年带有愤愤不平的神情，而梅蒂雅心虚地向后缩。
　　尤里狄斯特终于回过神，发现这些人衣着体面，衣料簇新，像是为了参加重要场合而特意着装修饰。“她做了什么？”他发问的时候本能地稍微用力抱紧她。
　　无论她闯了什么祸，总能找到弥补的方法，这个世界上少有迦兰王子做不到的事。
　　中年人瞪了一眼梅蒂雅公主，再次向尤里狄斯特欠身，说：“我是卢蓓卡城库尔苏拉家的管家。今天是我们雷姆德少爷的婚礼。”他说到这里指着梅蒂雅说：“这个女人参加少爷的选婚，却不肯完成婚礼。”
　　“参加了卢蓓卡人的选婚？”尤里狄斯特哭笑不得地低头看怀里的公主，她一脸无辜地辩解：“我只是听说当地人在举行婚礼，觉得很新奇，去参观！”
　　“那庭园只允许女性携带侍女、女护卫入内。你没有感到奇怪吗？”
　　“所以觉得新奇啊！”
　　“如你所见，她是异国人，根本不知道选婚是什么。”尤里狄斯特向中年人说，“这样的选择怎么能作数呢。”
　　“但是在整个卢蓓卡城的市民面前，我们少爷向她献上许婚的金木樨花，她当众接受。就这样算了吗？”管家不肯让步，“卢蓓卡的风俗必须得到尊重，就算到达维沙大人的面前去评理，我们也不理亏。”
　　尤里狄斯特不愿在别人的领土上发生争执，叹气说：“那么就去达维沙面前评理吧。”他拨转马头，带着梅蒂雅回到达维沙的宫廷。库尔苏拉家的管家和仆人不依不饶地跟着他们一起走到达维沙的面前。
　　“雷姆德·库尔苏拉的新娘是公主？”达维沙大感踌躇，伸手在半秃的头上来回摩挲。
　　库尔苏拉管家的神色不卑不亢，“我们少爷的选婚程序，严格遵循本岛的风俗，早在一百天之前就发出公告，全部流程都写在门前的告示牌上。今天的一切步骤符合本岛法律，请大人做出正确裁断。”
　　希莉雅默了一瞬，遗憾地说：“可是我妹妹不识字。她不知道你们的庭院里在举行选婚仪式。”
　　达维沙小声提醒希莉雅：“对方是库尔苏拉，生硬地拒绝会有麻烦。”
　　“谁也不能强迫我妹妹。”希莉雅不高兴地说。
　　达维沙再一次提醒：“王后这样渊博的人，应该知道温格尔的库尔苏拉家。”
　　“国土在国王脚下，黄金在库尔苏拉家。这句谚语人尽皆知。”希莉雅冷淡地说，“温格尔的商人遍布世界各地，库尔苏拉家号称温格尔商人之王，掌握着整个大母神海周边地区的贸易。可是就算他们拥有全世界的黄金，也不能买下我的妹妹。”
　　达维沙撇嘴说：“王后，相信我，想把公主卖给他们家的，可不止一个国家。雷姆德选婚的庭院里，至少有半打公主等着他的青眼。梅蒂雅公主是怎么混进去的呢？这且不提吧。按照卢蓓卡人的风俗，不想结婚就不应该走到那个庭园里，就算一时糊涂走进去，只要不接受对方的金木樨花，也没问题。一旦接下金木樨，就相当于……婚礼已经结束，剩下的就是喝酒庆祝了。”
　　“梅蒂雅根本没听过这些风俗！”希莉雅代妹妹抗议。
　　“那么只有请求库尔苏拉家的谅解，宣告这次选婚无效了。”达维沙叹口气，“我派人去请雷姆德和他父亲。”
　　希莉雅带着少少的不安望向妹妹，一言不发地走到座椅旁坐下来。尤里狄斯特安然坐到她旁边的位置。希莉雅不高兴地说：“王子与这件事没关系。”
　　“可是很有趣。”尤里狄斯特不客气地静待好戏。
　　没多久，传令官通报库尔苏拉家的父子前来，达维沙亲自起身到门口迎接。
　　克拉尼·库尔苏拉是个中等身材、体格结实的老人，虽然头发花白，目光仍然犀利，甚至有些凶狠。他身上的礼服也是新做的，贵气逼人。他毫不客气领受达维沙的恭维，走进大厅之后仅对艾尔尼妲王后和迦兰王子施礼。
　　他身后的年轻人像大部分温格尔人，身材匀称，黑色短发光滑柔软，容貌不同于阿克斯和尤里狄斯特的那种英俊，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深沉气质。他的烟蓝色眼睛比他父亲温和许多。看向梅蒂雅的时候，那双眼睛露出无可奈何。
　　“请问新娘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克拉尼·库尔苏拉急吼吼地问，“宾客们还等着正式开始宴席。我特意准备的来自弗洛林的美酒，还在仆人们手里，等着端上桌呢。”
　　“我已经说过这是一场误会！”梅蒂雅再度抗议，老库尔苏拉对她彻底无视，对希莉雅说：“王后也在，不如一起去参加你妹妹的婚礼。”
　　希莉雅对这不友善的老头瞪眼，“你是利用我妹妹不了解风俗，来骗婚吗？”
　　“怎么能算骗婚呢？公主是自愿接受我儿递上的金木樨呀。”
　　“我不知道接受金木樨的后果——我甚至不知道他就是新郎啊！”梅蒂雅无力地嘟囔，央求般看着雷姆德·库尔苏拉，说：“扰乱你的婚礼，我很抱歉，但我没法和你结婚——我已经有未婚夫了。”
　　老库尔苏拉还要说话，被儿子拦住。“算了，父亲。”年轻的库尔苏拉温和地说，“选婚有时候会发生这种误会。不情愿的新娘无法得到婚姻女神的祝福。”
　　老库尔苏拉还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狠狠瞪着梅蒂雅说：“你已经定过婚，还去搅合别人婚礼干什么！婚姻女神在上，此事必有报应！我对你的婚礼拭目以待！”
　　梅蒂雅虽然对他儿子的婚礼心存愧疚，但对老人的话感到讨厌，别过头不理他，对年轻的库尔苏拉说：“再次说声抱歉。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婚姻女神祝福的新娘。”
　　雷姆德·库尔苏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搀着父亲的手臂离开达维沙的宫廷。看到这里，尤里狄斯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了。
　　“幸好年轻人比较讲道理。”希莉雅松了口气，却见达维沙嘴角有暧昧不明的笑意。“大人，你在笑什么？”
　　“别被表面欺骗，王后。”达维沙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年轻人比他父亲更令人敬畏。你看不出来吗？他是看到迦兰王子也在场，不想激怒两个大国——迦兰王子绝不会坐视艾尔尼妲公主获得世上最巨大的财富。那样一来，同时掌握权力与黄金的你们姐妹俩，会让艾尔尼妲太难对付。尤里狄斯特和雷姆德，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但是王后，你的决定正确吗？”
　　“谢谢你如此坦诚。”希莉雅漠然说：“就算今天遇到这种境况的人不是我妹妹，是其他女性，我也会站在她的立场上要求终止婚礼——尊重一位女性的意愿和自由，这正是我认为正确的决定。”
　　第二天，梅蒂雅听说年轻的库尔苏拉宣布，这个月不是他被祝福的日子，他的选婚无限期推后。她对库尔苏拉的婚礼心怀愧疚，但又不知道能做点什么表达自己深深的歉意。
　　向尤里狄斯特请教的时候，他笑而不语。
　　“连你也想不出办法吗？”梅蒂雅更加发愁。
　　“雷姆德·库尔苏拉是头脑胆识超人的商人，不可能因为一时头脑发热，被你的样貌迷惑而献上金木樨。”尤里狄斯特已经从侍从们口中得知当天的情形。“恐怕他一眼就认出你是来自莉斯奇雅的梅蒂雅公主。你站在他的庭院里，等着成为他的妻子——他一瞬间就为你放弃了八位公主。结果却是误会。这种打击没法轻易弥补。”
　　梅蒂雅深深地叹口气：“我听到人们说，那个漂亮的庭园里举行婚礼，女性可以随便进去。想不到是这样的。”
　　“有时候，就算话语是真实的，也不能代表全部真相。”尤里狄斯特说着，合上手里那本厚厚的植物图鉴，在梅蒂雅头上打了一下。
　　“王子！”梅蒂雅捂着头惊呼。
　　“贪玩闯下这样的祸，希莉雅却没有一丝惩罚你的意思。她实在太纵容你了。”尤里狄斯特板着脸说，“即使你是公主，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帕洛瓦也不是你可以随便犯错不受惩罚的世界。因为你是公主，要对自己的言行更加谨慎。需要有人对你更加严厉，让你记住犯错的代价。”
　　梅蒂雅捂着头，把脸别向一旁，小声嘀咕：“我不是姐姐和王子共同养的猫！”
　　“猫？”尤里狄斯特愣了一瞬，脑中浮现和希莉雅共同养一只金色小猫的画面，那小猫像梅蒂雅，偶尔顽皮淘气让自己陷入麻烦。希莉雅会担心地向着她，而他会在她金色的小脑袋上打一下，出手肯定不会太重，因为她是希莉雅宠爱的小猫……
　　这副画面太温馨美好，王子想得入迷，傻呵呵地低声笑起来。忘记问梅蒂雅，究竟怎样从达维沙守卫森严的宫殿里溜出去。
　　“别笑了。”梅蒂雅扫兴地倚靠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咕哝，“阿方索究竟什么时候才来呢。”这个世界，逗留越久，缠人的事情越多。
　　尤里狄斯特身边的随行大臣们，在王子的微笑和公主的轻轻嘟起的嘴唇上，察觉到新的契机。
　　“梅蒂雅公主同王子非常亲近，实在是天赐良机。”他们说，“来自莉斯奇雅的金色星辰，艾尔尼妲王毫不犹豫就赐予公主身份。他们的大臣对公主频繁出入王子的住所，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来心里也赞成。这可是两国通婚的大事啊。”
　　尤里狄斯特很淡定地回应：“梅妮已经有未婚夫了。”他不知不觉开始叫她梅妮，而不是梅蒂雅。
　　她说身边亲近的人都叫她梅妮，只有非常正式或者严厉的时候，比如阿方索生气的时候，才会叫她梅蒂雅。如果阿方索非常生气，会连名带姓叫她梅蒂雅·阿什隆特。
　　她心心念念全是那个叫做阿方索的男人。据说是个像冬天的岩石一样阴沉冷酷的男人，说“我爱你”的时候也像是想要同归于尽。
　　王子想到这里忍不住想笑：即使是那样的男人，也会被她打动。有机会倒真想看看，她爱上的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