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篇陈年旧文》青山瑟瑟

23、大人出现的第二十三天

　　陆之道好似也不意外：“为何？”

　　阿姒闻言略垂了长睫：“大人早已看穿阿姒的身份，何苦有此一问？”

　　“你不必怕我，我不会随意伤你。”陆之道轻笑出声：“阿秋，给她看看你的本事。”阿秋点点头，扭头旋身就化作了一只皮毛柔软的灰兔，叫阿姒看了好一阵吃惊。

　　“方才看你的伤口，我便知道这不是偶然。这腿，是你自己砸断的，可对？”

　　阿姒依然有些犹疑，外头许久没有听见动静的杨八扬声问了一句，片刻她终于咬唇回道：“八郎！劳烦烧些热水来，好让我清洗清洗！”

　　“哎！这就去！”

　　等杨八离远了，就见阿姒指尖轻点，纯净的灵力于伤处环绕，眨眼断腿便恢复如初。

　　“大人有所不知，八郎幼年于阿姒有救命之恩，”敛了裙摆，阿姒望向窗外的桃李，眉目一片柔情，“阿姒得幸于幽州未归谷修道，也多亏了八郎的点醒……”

　　绵软的女声仿佛晚霞一般轻薄，不过几句话陆之道便将这一人一妖的缘分梳理清楚。阿姒原是附近山里头的一只狸妖，修行百年开了灵智，不料却在十五年前被猎户捉了，后被幼年的杨八所救。

　　“你这双眼睛真是好看，瞧着就是个聪慧读书的料子！你放心，我这就去求三叔公放了你，回幽山里修炼去吧！”幽山便是幽州与遏州的交界山脉，是许多山灵精怪的洞天福地。

　　“不过，若是有朝一日学成，也要记得回来看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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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我倒是回来了，可惜……他早已不记得我了。”阿姒叹了口气，眼角一片晶莹。

　　“原来如此……”陆之道正要安慰两句，可巧一旁的阿秋也开口了：“什么？也就是说，杨八如今只有二十？如何看着比我陆哥哥还老！”

　　“我……”陆之道心中一噎，斥也不是夸也不是。

　　阿姒却是被这番话逗笑了：“八郎风吹日晒的哪能与大人相提并论？”说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退：“是阿姒痴心妄想了，这就离开，大人无须多言。”

　　陆之道阻拦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阻拦你的意思。”阿姒诧异抬眼，就见陆之道笑着起身。

　　“你想留下，为何非得弄伤自己的腿呢？我观八郎是个心善的，你若与他说了实话，多半不会视你为异。你是妖没错，但你不杀不虐，手里比多少所谓的人还要干净，为何要自贬？”

　　“可是，人妖殊途……”

　　“你从幽州而来，就为了告诉我人妖殊途？”

　　“我……”

　　“去吧，你只管去说，若他还不领情，便是他自己没有这份造化。”陆之道这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乍起一道声音——

　　“没错没错！也好趁机考量考量他！说不得他还当不起你这份心意呢！”

　　阿秋闻声啪嗒一声拉开房门，果然就见魏留徊扒着门板一脸谄媚。

　　*

　　时至掌灯，陆之道几人在杨八家用了些晚饭，就很快到隔壁阿婶家里休息去了，只留下杨八与阿姒两人说话。

　　“哎你说，这个杨八会答应吗？”望着窗外的一轮弯月，魏留徊十分好奇。

　　“谁不答应谁就是傻子！”阿秋回道：“我可向阿婶打听清楚了，这个杨八是个孤儿，二十多的老光棍了，现在有个媳妇儿送上门他还能拒绝不成？偷着乐吧！”

　　“……”二十多的老光棍陆之道并没有发表看法。

　　“当然我不是在说陆哥哥你啊……”阿秋见陆之道脸色不太好，赶紧上前解释。

　　几人笑闹了会儿，终于各自休息。陆之道有心留意杨八家的动静，一直立在墙角。等到月上中天，隔壁灭了灯陆之道才放下心，正要回房休息，眼角却瞥见一抹亮色的身影在院前匆匆而过，隐约传来隐忍的哭声。

　　陆之道有些意外，杨八竟真拒绝了。正要跟上去，又见那抹亮色身后还有一道眼熟的黑影……

　　*

　　幽豳二州交界一小镇上。

　　“师兄，好不容易回宗门一次，为什么不多待几天呢？”怀胥兀自牵着马，望了眼不远处酒楼上的幌子十分不解。因这次出来没有奉旨，算是因私，所以怀胥与崔稹师兄弟相称。

　　崔稹抚了抚闲人的鬃毛：“你我终究是俗世之人，此番能得宗门相助已是不易，不可多留叫人闲话。”

　　怀胥闻言想多辩解两句，却只是长叹一声。究竟道宗与俗世是如何变成今日这样，实在叫他不好猜测。不过他也确实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只因他发现了一件怪事。

　　“真是奇怪，这街上怎的一个人没有？”虽说是边境小镇，却也不至于荒凉至此：“连酒楼都没两个人。”

　　不仅是没有几个酒客，就连店里的堂倌见了来人也只是掀了掀眼皮，半晌才出来：“二位吃酒还是住店？”

　　“来一壶热茶，两碟小菜。”怀胥说完又小心翼翼瞥了眼崔稹：“可能上一壶清酒？”

　　“你喝吧。”说着崔稹率先踏了进去。

　　两人食不言不过片刻便用完了饭菜，怀胥酒足饭饱付了银子还忍不住与掌柜搭话：“掌柜的，你们这镇子如此萧条，门户紧闭的你这儿有生意吗？”

　　那掌柜闻言颇有些不耐：“吃饱了就早些上路，问东问西的当心想走都走不了！”

　　“哎你！”从没见过如此嚣张的生意人，怀胥吃了一瘪心中不满，却是被崔稹拦了下来：“怀胥。”

　　“哼！”

　　继续上路，怀胥上马意欲加快脚程，然而回头见崔稹依然不紧不慢。他正要问一句，前头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片刻，一队轻骑便在两人身前停下。

　　“两位可是自豳州归来的崔大人与怀统领？”打头的一个副尉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崔稹与怀胥对视一眼：“是。阁下府上是？”

　　“末将乃幽州刺史麾下副尉陈立，奉刺史大人之命前来护送大人回京！”

　　“幽州刺史？可是宣王岑平？”宣王岑平兼幽州刺史乃卫宋世袭罔替的唯一异姓王，崔稹有此一问倒不是不知晓这一茬，而是在确认宣王的身份。

　　“老王爷已经于上月薨逝，如今的宣王殿下正是当初的宣王世子。”

　　“那就是岑玄了。”怀胥恍然大悟。

　　“不知陈副尉方才所说的护送，作何解释？”崔稹问道。

　　“还请崔大人府上一叙，其中缘由自有宣王殿下解释。”此话崔稹早就料到，只是这路上确实奇怪，他也想问问究竟有何内情。

　　一连赶路两日终于抵达王府，两人却被告知宣王突染疠风，此时见不得人。只能恭请王妃代为见客。

　　崔稹旁观府里有条不紊，正度量这话有几分可信，那位宣王妃的声音已经从殿外传来了——

　　“崔慎，别来无恙啊。”

　　*

　　数百里之外的杨家村，陆之道认出阿姒身后的人便是白日里见过的张瞎子，心中怀疑抬脚也跟了上去。

　　阿姒心中苦闷，奔着村外的一处湖边而去，伤情过甚，丝毫不曾察觉有人跟在身后。等到了湖边，靠着一处碎石休憩，身后陡然卷起的一阵寒风才叫她警惕。

　　“谁！”阿姒躲过一击，就看见眼前站着个身着灰色汗衫的魁梧男人，不修边幅看不清脸色。

　　“哼，小小狸妖，竟在我杨家村害人！受死！”说着手上的长刀一转，便向阿姒面门飞来。

　　阿姒情急之中未有反应，不过那长刀也没落在她身上。是被横飞的一支笔打歪了。

　　“陆大人！”阿姒看清来人惊喜呼喊。

　　张瞎子收回长刀转身就看见是下午杨八领回来的那个年轻人：“你不要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的是你才对！”陆之道难得轻嗤：“旁人郎才女貌两厢情愿，轮得到你个瞎子来反对？”

　　“她是妖。”张瞎子抬手指向阿姒的方向。

　　“这世上多的是两条腿的妖魔，她便是多条尾巴又如何？”

　　张瞎子不以为然：“歪理。这世上有多少双眼只能看见人世的丑恶，只有干净的魂魄才配存世。她，脏的。”

　　“你能看见魂……”原来眼睛瞎了不是靠耳朵行事，而是还有另一双眼睛吗？陆之道正要问个仔细，就见张瞎子猛然出手，长刀出其不意闪现在阿姒身后！

　　“阿姒！”不远处传来一声痛苦的呼喊，是魏留徊阿秋领着杨八过来了。

　　阿姒从站立到倒下也不过一眨眼的事，杨八全然不似对阿姒毫无情义的模样，将狼狈的阿姒紧紧抱在了怀里。

　　陆之道有意救她，却见阿姒摇了摇头。

　　“八郎……你别哭……我不愿伤你，也不愿为人所驱……你既然不愿多看我一眼……”喉头的鲜血并未将她的话音吞干净：“便放我走吧……”

　　“阿姒，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杨八泣不成声。

　　阿姒留恋地描绘着杨八的轮廓，似乎想将他刻在心里，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艰难侧眼望向陆之道：“大人若是不愿，自然无人敢叫阿姒去投胎……可阿姒不愿，这人世可太苦了……阿姒不想再来……”

　　“八郎……若你当日不曾救我该多好……”凉意袭来，阿姒便与这句轻喃一同消散在了风里。

　　“陆之道！你怎么不救她！你快救她啊！”魏留徊红着眼睛颇为着急。

　　“救不了了，魂飞魄散了。”阿秋无奈摊手：“是她自己求的。”

　　陆之道却是不管旁人如何言语，自己陷入了沉思。方才阿姒的那句“不愿为人所驱”叫他起了疑心，听着似乎有人在逼迫她做什么事。只是她心无生念，便是用鹤尾云笔强行挽留，也不见得有用。

　　身后一道气声将陆之道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回头就见张瞎子收了长刀打算离去。

　　陆之道对他不分善恶，只是为了杀妖而除妖的做法不敢苟同，遂道：“你看得见神魂却看不见情爱，妖也好人也罢，皆有善恶之分，不是你摒除七情，刺瞎双眼就不存在了。”

　　张瞎子闻言脚下一顿，片刻后继续往回走：“你懂什么，这世上多的是无眼无耳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我又算得什么。”他说着这话，脚下再无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