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篇陈年旧文》青山瑟瑟

3、大人出现的第三天

　　陆之道再次看见阿秋的时候，她已经到市集好一会儿了。这地儿是北城门外的一处生鲜市集，一条半里长的沙石路上挤满了屠宰场。

　　活鸡活鸭猪鱼牛羊，一路奔来陆之道鞋面上已经沾了不少的脏污。可他连扑鼻的血腥味都顾不得，哪儿还能看着脚下。

　　“阿秋！”蹲在一众人群里的阿秋，乖乖顺顺的没有任何异样，让陆之道对她刚才的反常很是不解：“你在看什么？”

　　阿秋闻言用前爪指了指跟前正在用滚水烫猪的屠夫。陆之道纳闷儿地皱了眉，不就是杀猪吗？以往没见她对这些场面有兴趣，便以为她是想吃肉。

　　“你要是想吃晚上回家我让良行叔给你做，下次别乱跑了，这地方太危险。”他要是再晚一步，案板上躺着的就该是只兔子了。

　　“嗯嗯……嗯……”谁知道，这傻兔子竟然不依不饶起来，扒拉着陆之道的衣服不肯蹲进去，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正巧魏留徊也追了上来，看见她这副模样吃了一惊：“她这是怎么了？这么会儿竟是发了狂？”

　　“别胡说！”阿秋的眼睛是偏赤了一些，但这是她前些日子化形之后就有的变化，魏留徊不知其中缘由，陆之道也没打算解释：“她心情不好，想吃肉。”

　　“什么！吃肉？”魏留徊这一嚷嚷，将周围众人的视线吸过来不少，他自觉心虚，小声嘟囔：“没听说过兔子还吃肉的……”

　　“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略微安抚了阿秋，陆之道欲转身回城，走了两步留意到身后的魏留徊没有跟上来，正直勾勾盯着里头的屠夫看，不禁头疼道：“你莫说你又想去做个杀猪的？”

　　这小子惯是个混不吝，性子极为跳脱，看上个什么东西便要去学两招，又定不下来，二三分的热度过了今天就不记得昨天信誓旦旦的誓言了。前些日子看了个话本，倾慕起了其中执鞭的游侠，逃课两天回来手上就多了一根赤纹鞭，若是今日看上了这屠夫，啧……

　　“哎？是他啊……”魏留徊未有留意陆之道的话，嘴里兀自言语。方才人多没看着，这会儿大伙一回头倒叫他看见里头杀猪的这人，正是刚才在街上撞他的老实汉子。

　　“谁？”陆之道也看了过去，打量了那人几眼，并未觉得熟识。正要叫魏留徊回去上课，就听见后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三五成群的婆娘们朝着这边奔走过来，旋风似的擦过陆之道身边，留下几句兴奋的言语——

　　“你看你看就在那儿！这老刘家的每月逢五都会赶几头活畜来宰，又便宜又新鲜！那猪肉就是汆着吃也一点儿不柴！”

　　“真的假的？有这么好的事儿？”

　　“瞧瞧就知道了，我还骗你不成？”

　　原来是个颇有口碑的屠夫，难怪吸引这许多人围着问价买卖。不过这倒让陆之道想起一件事儿来，过不了几天就是寒食节了，往年这时候吃的冷食惯叫他不适应，尤其是肉类又柴又硬，听了这几个婆子一说，陆之道也有些意动，便招呼魏留徊道：“你先等等，既然来了不如顺道买几斤肉回去，瞧着不错。”

　　魏留徊巴不得不回去，立刻在前头扒开一条道儿让陆之道进去。

　　里头已经开起了膛，一刀下去血水便呲了出来，迎面而来的腥味让人感觉仿佛一只蟾蜍抠在嗓子眼儿。陆之道强忍着不适看了眼周围的人，见他们不似自己这般难受，便有些苦恼，难道只有自己觉得腥臭吗？

　　“哎呀这老刘家的猪就是不一样，一刀下去半点儿腥味都没有，你说是不是！”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众人便竞相附和起来。

　　“嗯唧……嗯……”怀里的阿秋倒没有再慌张，乖乖躲在陆之道怀里露出两只红红的眼睛，嘴里哼哼唧唧，似乎有些害怕。陆之道在她背上拍了拍，静静等着。

　　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那屠夫就宰完了一头，众人见了忙指着自己觉得好的部位要买，魏留徊看出来陆之道似乎不太舒服，拎着皮鞭就窜了上去：“都别抢！爷有钱让爷先来！”

　　只听得啪嗒一声众人霎时静了下来，有人认出魏留徊的身份：“是那魏不吝！”咕咕唧唧两句也就没人争抢了。

　　陆之道叫了他两声见果然没有反应，只能随他去了，只要别伤人，霸道一些又有何妨？

　　那屠夫认出了魏留徊，给他选了两刀肥美鲜嫩的里脊，笑呵呵的塞到他手里：“这两刀不收分文，当我为刚才撞了小郎君赔罪了！”

　　“这怎么行？你是觉得爷没钱还是觉得爷小气？岂会贪你这点便宜？”魏留徊说着往腰上一掏，没想到竟是掏了个空：“嗯？爷的银子呢？”

　　“噗嗤！”陆之道实在忍不住了，从袖袋里掏出个绣工精致的宝蓝色荷包来：“我有用我的。”

　　“我的钱袋怎么会在你这儿？”

　　陆之道没有理他，兀自挑出几颗碎银：“够不够？”

　　“够！够！”刘屠夫也不是个傻的，哪有硬塞银子不要的道理。只是手伸到一半，他却仿佛触电一般收了回去，倒叫陆之道惊讶不已。

　　“嘶——”

　　“你怎么了？”顾不得怎么回事，陆之道关切问道。

　　那刘屠夫这会儿却仿若变了个人，唯唯诺诺退后了好几步：“没事没事！是我身上太脏不好污了郎君的手！这两刀肉您喜欢就带走吧，这银子我就不收了！”

　　“哪有白拿……”陆之道话没说完就见刘屠夫躲躲闪闪地招呼起了旁人，一时间人群涌动让他没了说话的工夫。

　　丢了碎银子在一旁的案板上，陆之道就拉着魏留徊挤了出来。

　　“好家伙！这场面比瓦肆里头还热……”魏留徊自觉说漏了嘴有些心虚地瞥了眼陆之道，见他似乎没听见暗自松了口气：“想什么呢？”

　　陆之道闻声回过神来：“没什么，时候不早了该回书院了。”说着便转了身。

　　“哎！肉别忘了啊！不是，你还没说我钱袋子怎么在你手里呢！”

　　***

　　因着没几天就是寒食清明了，书院里提前放了假。

　　“陆先生我先走了！明日再去书斋找你！”魏留徊抄起书袋子，话音还没消散人影子已经没了。

　　天色将暮，陆之道提着肉回书斋的时候，街边的水灯笼已经挂了起来，红红黄黄的映在水里格外瑕美。不过他看着看着却想起中午遇见的那个刘屠夫来，总觉得此人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没来得及多想就到了店里，堂里头也点了灯可见良行叔已经回来了。

　　“我回来了！”

　　这话落地没多久果然见后院的帘子翻动，出来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干净整洁的灰袍宽袖已经被缚膊束了起来，那一小撮胡须上还沾了些许白色的米汤。这个正在后院做饭的男人正是这书斋里的掌柜，良行。

　　“回来了？正琢磨着你快到了，正好赶上开饭！”良行接过陆之道手里的肉，笑道：“这是东川家拿的吧？你倒是会挑。”东川家是西街一个卖肉的，叔侄俩算是那儿的老主顾了。

　　“我哪儿会挑这个？今日去了趟城外，那屠夫选的。”两人在院子里支了张桌，端上三两盘菜就算能吃了，左右家里只有两个人，没有旁的规矩。

　　“等等！我差点儿忘了……”良行盛了饭又一个转身取了个坛子过来：“今儿我去了趟……去打了点儿酒，咱爷俩喝一杯？”

　　陆之道刚给阿秋洗好几颗新鲜的菜叶，转头见了他手里黑漆漆的酒罐，心里一动，应道：“好啊。”正好送上门来。

　　爷俩喝了没一会儿，就见良行已经晕晕乎乎地对着明月吟起了诗来。陆之道开始还喝了两口，到最后却是装醉了。

　　“良……行叔，这酒真好……嗝……”见时候差不多了，陆之道也就试着往目的话题上靠。

　　“那是！这酒……可是方圆百里……最好，最好的酒……城里可没别人喝，喝得到！”

　　“哦？原来这酒竟……竟是城外的农家酿啊？”

　　“胡说！哪个……哪个农家有这个？这可是我……专程去桂……桂……”

　　“去了桂什么？”眼见着就要说出来什么，陆之道也顾不得装醉了。

　　“桂……”才开了个头，声儿忽然转了个弯，成了：“嗝儿——”

　　“……”被扑了一脸酒气的陆之道看着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的良行，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不是真想知道这酒是哪儿买的，而是对于良行叔瞒着他的很多事情感到好奇。按理说，他的少年时期已经比太多人都惊异，但他知道，这个世道远不似他想象中的简单。

　　早些年的时候，良行叔还不是今天这副酒鬼的样子，对耽于画画的自己，他也是支持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陆之道不记得究竟是几年前，却是这样的月夜，良行叔抱着一个红封黑罐的酒坛子问他：“咱爷俩喝一杯？”如此，他向来不食不饮的良行叔从那以后就能吃能喝，与寻常人没了什么不同。

　　没错，他良行叔是只鬼。整个巡州城的人没几个知道，这世间除了人，还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