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手侠》伍命

16、第十六章 黄门乱

　　长乐宫外夜如浓墨、冷风阵阵，宫中一片暖灯映得通明。一位身着紫灰锦袍的中年妇人正在宫女搀扶下慢慢走入永寿殿中。她头上挽着凤髻，髻上赫然一只栩栩如生的衔珠金凤凰，额前一圈华胜璀璨生辉，两旁金步摇漾如流水。
　　妇人刚走进永寿殿，殿中宫女便低眉垂眼道：“娘娘，刘芳刘大人久候多时。”
　　妇人原本阴沉的脸色稍有缓和，扯得生冷的嘴角也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微微翘起：“唤他过来。”
　　不一会儿，就有个手持拂尘、身形臃肿的太监慢慢走进来，一见到妇人便恭恭敬敬下跪行礼：“太后娘娘千岁。”
　　太后曹氏淡笑：“平身吧。刘芳呀，哀家早就免了你的礼数，你却总这么守规矩。”
　　刘芳抬起头来，面庞在灯下越发苍白，一双浑浊的眼里闪烁着老练的精光。他站起身来，向来走了几步，也笑了：“娘娘要知道，天下规矩之多，唯独这宫里的规矩坏不得。娘娘宅心仁厚，为奴才破例，宫里头就会有更多人想要第二个、第三个破例，届时娘娘为此忧心重重，奴才分身乏术如何分担得了？”
　　曹太后被他逗笑，摇头道：“这宫里头哀家也只破过你这一例，哀家不发话，谁敢来求这等殊荣？”
　　刘芳也不纠缠这个话题，招手让身后的人把一碗桂花藕粉端了上来。
　　“听闻娘娘昨夜梦魇，今日晚膳也不曾多食。奴才问了徐太医，特意让人做了碗藕粉来。娘娘吃完之后，今夜该能睡得安稳。”
　　“还是你有心，”曹太后赞许地点点头，“自打哀家还是皇后时起，哀家的许多事便是你来打点，如今你位居黄门大总管，仍念着哀家的身子骨，哀家着实欣慰。”
　　“得知娘娘玉体安康，奴才也才能安心做事，”刘芳咧嘴微笑，安安静静地等太后吃了几口藕粉才继续道，“奴才还有一事。”
　　曹太后举调羹的手一顿，凤眼看过来：“何事？”
　　“奴才瞧娘娘殿里的小容子手脚麻利、伶俐可人，心生惜才之心，想把他带回奴才那儿调教几天，以便日后更好地服侍娘娘，不知娘娘可否割爱？”
　　“噢，有这个人？”曹太后眉头一挑，目光落到身边的宫女身上。
　　年长的宫女会意，立刻回答：“容公公原是在清和殿做事，前几日才刚调过来。”
　　曹太后淡淡微笑，一摆手：“那就按刘芳你的意思去吧。你本就是大总管，要个人，何必过问哀家。”
　　“毕竟是娘娘殿中人物，奴才到底得过问一声。娘娘，今夜风大，就寝时掩了窗户，还得多点个炉子，仔细不要着凉了。”
　　刘芳走出去的时候，半开的门外卷入一阵风，吹熄了永寿殿里的数盏灯。他无须回头也知，半明半灭的灯火里头，曹太后的脸，该有多像鬼魅。

　　天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越发冷了。刘芳回房前，早有太监替他把屋里的炉子烧旺了。他一进门，就有个眉目俊美的太监上前来替他解披风。
　　“大人，傅贵人身边的双绰姑姑求见。”解披风的太监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声音既柔且媚。
　　“早就该来了。”刘芳哼笑一声，大步走到桌前坐下，随手翻看起桌上手下太监每日呈上来的折子。他身为黄门大总管，每日要处理的事务繁多，后宫之事尤甚。朝廷日益腐败，皇帝无能，朝中人物明里暗里少不了敛财牟利的小动作，至于要怎么发挥，后宫的风吹草动，大概就是最好的写照。
　　而他这个大总管的职位，实在是太重要了。
　　刘芳还在翻看，一个宫女模样的人便已来到他跟前。虽说是宫女，衣着却比普通宫女得体得多，一双久经风霜的眼也更犀利，更明白。
　　他喜欢跟明白人讲话，不费劲。
　　“刘大人，我家主子差奴婢来，就是想问一句，不知吴美人的事该如何处理？”
　　刘芳掩了折子，慢条斯理地道：“芝麻点大的事，还得劳烦姑姑亲自前来。看来这吴美人，乃是傅贵人心中的头等大事。”
　　“可不是，”双绰抬手理了理发鬓，嘴边浮出一丝冷冷笑意，“大人不给一句明话，我家主子这两日怕是连睡也睡不踏实。”
　　刘芳睨视着眼前人，终于开口：“许太医也看过了，吴美人近日神智恍惚，此番坠井而亡实属意外。”
　　像是冷箭离弦，百步穿杨击中要害，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双绰明显地呼出了一口气，目光也收敛了三分，口气十分客气：“有大人这句话，我家主子就能安心了。”
　　双绰告辞离去后，方才那个为刘芳解了披风，始终留在屋内的太监冷哼一声：“不过是个贵人身边的宫女，也敢这样跟大人说话！”
　　刘芳皮笑肉不笑，意味深长道：“小春子，在这宫里头，有怎样的靠山，就有怎样的底气。这个女人背后是傅贵人，傅贵人背后是傅尚书与傅侍郎，加之傅贵人正得宠，谁敢不卖她三分面？”
　　小春子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刘芳身后，十分体贴地替他捏捶着肩膀，同时附在他耳边柔声道：“但大人卖的面子也太大了些，吴美人一条命呢，说没就没了。”
　　刘芳哈哈一笑，眼中闪着残忍的光芒：“这皇宫里，人命最是轻贱！喏，傅尚书为了压下此事，不也费了一番苦心吗？”小春子顺着刘芳的目光看过去，角落里，两个黑箱子里丝毫不起眼。没人会想到里头满满都是奇珍异宝。
　　只是不知保住了傅贵人这次，下次能否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不过是失窃一双雕花蓝田玉镯，傅贵人怀疑是吴美人使唤人偷了这双玉镯，竟有胆子唆人将吴美人折磨致死。这样的女人太过嚣张跋扈，恐怕难以长久。皇恩古来如流水，今日是你春花满枝，明日有她一池娇艳红莲。但哪个不是转瞬即逝？像一个又一个赌局，输输赢赢，浮浮沉沉，任你冷汗淋漓好似过了半生，那色子永远抓在庄家手中，轮不到你做主。
　　小春子仍在卖力伺候着，一捏一捶之间力度把握得当，刘芳闭起眼睛享受。屋外雨声渐大，冰冷雨水自屋檐滴落，有规律地嗒嗒作响。一阵脚步声慢慢靠近了刘芳的屋子，随即停在外面。
　　“大人，安神茶送来了，永寿殿的小容子也已经过来了。”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透过层层雨幕，模模糊糊地传来，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身后捏捶的手一顿。
　　刘芳也不睁眼，只懒懒吩咐道：“让他送进来。”
　　门开了，身形单薄的小容子捧着茶盘慢慢踱步进来，眉目之间带着明显怯意：“大人。”
　　刘芳听到这难得的好嗓音，睁开了眼睛，一双眼从容地上下打量着小容子。十四五岁的年纪，才入宫不久，风华正茂好似春日骄阳，连眉宇间都好像藏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气。这宫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死气沉沉的，像沉入深海的朽木，有种永不见天日的悲壮。相比之下，这种生气就显得极为可贵，足以让人贪恋了。看，多漂亮的一张脸，漆目星眸，唇红齿白，风流俊俏好似画中人物，就连他身边百里挑一的小春子也是比不上的。
　　他露出极为温和的笑容：“过来。”
　　小容子踌躇不前，额上几滴水，不是雨，是汗。小春子见状眉头紧紧皱起，不客气地叫道：“大人叫你过来，你聋了吗！”
　　刘芳却摆摆手，示意他退到一旁，同时又是一笑：“过来吧，杂家难道还会吞了你？”
　　小春子妒恨地瞪了小容子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扭扭捏捏地站到旁边去了。
　　小容子终于还是慢腾腾地走到了刘芳身边，战战兢兢地茶盘往他的方向一送，低头小声道：“大人请用茶。”
　　刘芳没有立刻接过，反而伸手轻轻捏住了小容子捧着茶盘的一只手。冰冷的触感自手背传来时，小容子手一抖，心悸之余差点打翻了茶盘。
　　“杂家在宫中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瞧见这么好看的手，玉琢出来似的。”刘芳啧啧称奇，惹得不远处的小春子也伸出手掌来翻看几遍，心中暗道：我的手难道会比那小子的难看？笑话！我还会捶肩呢，他——他会吗！
　　小容子不知道他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窘迫道：“大、大人谬赞了。”
　　刘芳闻言微笑：“谬赞二字，不是一般粗人用得来的，看来读过几本书？”
　　“没入宫前，爹教过一些……”小容子只得老实回答。
　　“好。好。”刘芳连说了两个“好”字，直听得小容子云里雾里，不知他有何用意。
　　刘芳没再多言，端起了茶盏，小容子心里的大石头落地，才放下茶盘，却见刘芳手中的茶盏不知为何倾了一下，紧接着整杯热茶就浇在了他身上！滚烫茶水透过薄薄的衣服淋在皮肤上，小容子被烫得痛呼了一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小春子看了连忙脸色大变地跑了过来，一边查看刘芳的情况，一边大骂：“你怎么端茶的你！把大人烫坏了看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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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容子：宫里谋生苦阿，长得丑是错，长得美也是错。
江踏白：那我选择美着错。
小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