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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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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鞭再一次重重落下。
      然而,他已经不再需要死死咬着牙关来阻止自己惨叫出声,事实上,荣雨眠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再也挤不出来。
      不过,他依旧在坚持着。
      这是荣雨眠眼下唯一的生路。
      爰朝律例斩首之刑只需过堂定罪便可即时执行,一旦认罪画押,以谋害皇子之重罪,第二日便能被判斩立决。荣雨眠想要活下来,最后的一线希望来自向文星查出能胁迫元柳对案情改口的证据,但与此同时,荣雨眠必须确保自己不松口地活着熬到那一刻。
      ……这件事,却原来如此艰难。
      元柳的人一定收买了狱卒,拷打他的狱卒与其说想要屈打成招,不若说是打算活活打死他。而荣雨眠自己,也是越来越不想活。
      体力的流逝让他的神智模糊起来,他一会儿觉得身上痛得受不了,一会儿又觉得心里痛得受不了,不知不觉间,他开始怀疑自己活下去的必要。横竖赵拓明查明他的身世后,他也是难逃一死,既然如此,又何必平白挨这些鞭子?
      他是绝对不会认罪的,但只一心求死的话,那还不容易?
      作为情报工作者,荣雨眠曾经接受过相关的培训。毕竟,当肯定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如何少受些罪,对于很容易被抓捕刑讯的情报人员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堂课。荣雨眠知道一种自尽的手段,只要方式准确,即便是咬舌头,人也会丧命。
      他决定使用这种方法。趁着还没有对那鞭子害怕到失去勇气之前。
      荣雨眠悄悄松开因为之前紧咬了好半天而僵硬酸疼的牙关,他伸动舌头——就在这时,他感受到另一种疼痛。
      另一种他曾熟悉并畏惧至极的疼痛。
      这一刻,他甚至忘却不断无情抽打在自己身上的鞭子,他的注意力全然被腹部的痛楚吸引。
      他感觉到有鲜血流下。在他身上的无数道伤口都鲜血淋漓,可是,他腿上感受到的温热液体与之截然不同。
      他想到唯一的可能。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为这件曾经将无比美好,可如今却恰恰相反的事情而害怕到浑身发抖。
      “停下。”他下意识喊道,提不起气的声音低哑到难以辨识,为此,他不得不拼尽全力,再次大声喊出来,“不要打了,我认罪。”
      行刑的狱卒迟疑了一下,他还打算挥鞭,可也不想错过拷打的成果。旁边的狱卒提醒道:“让他赶紧画押。”
      很快,有人过来松开荣雨眠被绑在刑架上的双手。在此之前因为站立不住身体几乎完全吊在绳子上的人失去支撑,直接摔到在地。躺在地上,他想要伸手抚向自己的腹部,可是,被捆绑太久的双手麻痹到甚至无从知觉,根本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快找大夫……”他哽咽着喊出自己的请求,内心已被彻底的绝望侵蚀。在这元柳势力之下的监狱中,有谁会理会他这一要求?
      他费尽力气将似乎断掉的右手一点一点凑近自己的腹部……就好像以为那么做会有用似的。
      意识恍惚中,他听见狱卒似乎都在拜见某位来到牢房的大人,有个陌生的声音责问狱卒们是否打算直接将疑犯打死?之后,那个声音下令让人去请大夫来。
      荣雨眠想说救救他的孩子。可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压在胸口的一股腥甜甚至令他透不过气。急火攻心,他拼命张嘴欲言,最终,只是一口鲜血便被吐了出来。
      紧接着,他的意识深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在黑暗之中挣扎,不知挣扎了多久,然后,因为巨大的恐惧,他猛地惊醒。
      他在睁开眼睛后首先见到的是一间干净的厢房,但他无暇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他都没能认出站在床边的那个人是曾凡勇。对他来说,他只是瞧见一个或许能回答他问题的人。
      “我的孩子……我是不是怀孕了?”躺在床上的人急切问道。
      曾凡勇花了片刻时候来识别这沙哑难辨的声音,之后,他的神色沉重起来。
      “荣公子,请恕卑职救驾来迟。”末了,他语带愧疚,顾左右而言道。
      荣雨眠并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可是,他却隐约能明白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这是他没有办法接受的答案。
      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你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我的孩子没事!
      堂堂御影卫的副指挥使下意识避开荣雨眠死死盯着他看的视线。
      “荣公子,你如今首先是要休养好自己的身体。”
      “回答我的问题。”荣雨眠不为所动地重复,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冰冷。
      曾凡勇不自觉长长叹了一口气,最终,他松口道:“荣公子,你还年轻,你还有的是机会得到孩子。想要多少都可以。”
      他继续告诫自己不要相信,可是,他知道自己没能做到。
      他没做到,这显而易见——如果他没有相信,他的心怎么会忽然死去?
      荣雨眠慢慢闭上眼睛。

      其实他相当清楚,这是他自己的错。
      如果他能更理智更冷静,能够更周全的保护好自己,他的孩子就不会有事。是他自己乱了分寸,于是才失了局面。
      按道理,这当然不能怪赵拓明。
      ——然而,任何道理在他心中都再也行不通。
      因为,他的心死了。

      赵拓明,原来你能如此之快便令我心如死灰。

      闭上眼睛的荣雨眠作出决定:他再也不会睁眼瞧一下这个有着赵拓明的世界。

      2
      他的一生都活在国仇家恨之中。可以说,是因为恨,他活了下来。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因为爱,他选择死去。

      对不起,敬哥哥,我只能那么做,我已经再没有办法利用赵拓明来复仇。
      对不起,拓明,我不得不带走我们的孩子,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痛苦一生,只能阻止他背负最不堪的命运降临到这个世界。
      ……纵然你我缘浅情薄,你教会我除了恨之外的其他感情,今日离开,我终得解脱,也死而无憾……

      去年的腊月二十,荣雨眠离开得沉默而安详,只留下了绵绵的这一份情意。

      ——而短短半年后,荣雨眠选择离开,他决定留下的是怨恨。

      荣雨眠能够理解曾经那个“自己”离开时的心情,那临别的所思所感当被他察觉,便如同他自己的记忆一般。
      然而,再感同身受,他也没有办法选择同样的做法。
      他在赵拓明的身上交付了太多,寄托了太多,教他如何能够甘心缘浅情薄?

      我要你忘不了我的怨,忘不了我的恨。
      我要你……忘不了我。

      荣雨眠沉溺在宛如永恒的黑暗之中,再也不愿接近那远在天边的一点微光。
      混沌中,他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他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于是,完全无意理会。
      只是,那声音总是纠缠着他。
      那个声音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时而低沉,时而温柔,时而似乎带着一丝哽咽。他漫不经心听着,觉得应该痛快,却实际什么也感受不到。
      然后,不知从何时起,那声音开始改口喊他“爸爸”?
      ……赵拓明,你疯了吗?
      他无动于衷地听着那一遍一遍的“爸爸”,只顾沉醉在黑暗之中不求自拔。
      直到那一日。

      那一日,他听见了与荣的声音。
      与荣的声音仿佛就响起在他的耳畔,他听着与荣用不甚标准的发音以及那稚嫩的语调一个音一个音喊道“爸,爸”。
      “你听见了吗,雨眠?”
      与荣又喊了一声“爸爸”。
      “你听见与荣在叫你吗?”
      亘古的麻木与漠然的屏障在这一刻碎裂。
      终于,荣雨眠重新有了那么一丝感知,然后,那感知在无边黑暗中一层层晕染开。如同春风吹过结冰的溪流,待注意到时,已经有绿草出现在清澈溪水流过的石边。
      与荣。
      荣雨眠在心中回应自己的女儿。
      “爸、爸。”
      与荣……
      荣雨眠想要更大声回应与荣。他开始挣扎着往那微光的方向而去。只要离微光越近,他就离与荣越近。
      与荣——
      荣雨眠慢慢睁开眼睛。

      “你……终于醒了……”
      坐在床边的赵拓明只短短说了五个字,却哽了好一会儿。
      荣雨眠意识恍惚地转眸望去,对方在这时蓦地想起,站起身来往门边走。“初霁,雨眠醒了,快去喊大夫来!”
      很快,房门被推开。初霁并没立即领命,反而是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间来到床头。“公子!公子你终于醒了!”他看起来那么高兴,却几乎快要哭出来。“你吓死我了。你不知道大夫说得有多吓人!”话音未落,他又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调头直往门外跑去。“公子你等一下,我去请大夫过来!”
      荣雨眠的目光下意识跟随初霁匆匆忙忙跑开的背影,过了片刻,他才注意到自己眼下正躺在晟王府西侧院正房的床上。
      ——而赵拓明正站在他的床头。
      下意识的,荣雨眠回开避对方一刻不离紧紧凝视着他的目光。接着,他听到对方迟疑而低沉几不可闻的声音。“你一定怨极了我吧?”
      荣雨眠努力保持冷静,平淡回道:“晟王殿下言重了。”
      赵拓明沉默良久,之后,他将怀中的与荣抱到荣雨眠眼前,强颜欢笑道:“与荣一定太想你,他已经会叫你了,你听。”说着,他引导着与荣念道,“爸,爸。”
      “晟王殿下,”荣雨眠阻止道,“我担不起这个称谓,还请晟王殿下别使我授人以柄。”
      赵拓明蓦地顿住,好半晌,他定了定神,缓言道:“的确,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过,你且放心,我有法子很快让你能名正言顺当与荣的爸爸。”
      “爸爸,爸爸……”听了太多这个词的与荣被赵拓明一声逗出一连串的叫唤。
      荣雨眠垂眼望向仿佛长大了许多的与荣,他迫切想要伸手去抱自己的女儿,可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回应这一声“爸爸”。
      房门在这时被再次推开。
      “晟王殿下,大夫来了。”初霁领着一位大夫走入房间。
      荣雨眠注意到对方不是晟王府上的陈大夫,而是一位白发白须,年逾古稀的陌生老者。
      那白须大夫走入房间后只简单向赵拓明躬身行礼后便来到床边。他见荣雨眠睁着眼睛,脸上露出微微笑意道,“荣公子能醒来真是苍天庇佑。”说着,他转向赵拓明,“殿下终可得以安寝。”
      赵拓明退到一旁道:“还劳烦李御医为雨眠诊脉了。”
      初霁熟练为李御医搬来一张凳子,荣雨眠在后者落座后伸出右手。
      李御医伸手将手指搭在荣雨眠的脉上。不多时,他放开手,微微笑道,“如微臣之前所言,荣公子能醒来,凶险已过。接下来好生休养,只要,”说到这句,李御医微微一顿,神情有些微的变化,但很快,他若无其事道,“只要仔细着身子,便不会再有大碍。”
      荣雨眠不着痕迹观察向屋中的另外两人。他自然无法从赵拓明的脸上瞧出任何端倪,可初霁城府浅,人又单纯,这时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丝近乎悲恸的神色。
      无从猜测李御医隐去了什么说辞的荣雨眠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但他并不急于追问,当下只不动声色对李御医道:“多谢李大人的救命之恩。”
      “荣公子言重了。”李御医说着一顿,语带深意道,“人常道生死有命,命运在人。荣公子今日醒来,便是救了自己一命。”
      其实荣雨眠心中清楚,与其说他救了自己一命,不如说是与荣的一声“爸爸”救了他……
      李御医在这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既然荣公子醒了,原来服的汤药得换新的方子了。”
      “初霁,你送李御医出门,然后拿了新的方子命人去抓药煎药。”赵拓明吩咐道。
      初霁领了命毕恭毕敬躬身将李御医送出房间。跨出房门时,他还特别周到地关起门来,将抱着与荣的赵拓明单独留在荣雨眠的身边。

      3
      不知从何而来的金兽耳香炉生着缕缕轻烟,类似沉香的味道在房间里淡淡弥漫。
      许是沉香的提神作用,荣雨眠身子虽然依旧虚软无力,精神却是尚可,无意闭目休息的他下意识望向咿咿呀呀发着声音的与荣。
      赵拓明抱着与荣重新来到床边。
      “你想抱一抱与荣吗?”赵拓明轻声询问道。
      荣雨眠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个力气,可是,这的确是眼下他最想做的事。他在微微迟疑后点头,试着坐起。赵拓明很快抽出一只手来扶荣雨眠支起身子斜倚在床头。
      荣雨眠勉强坐直后伸手去接孩子。他的手臂甫伸出便酸软着往下垂去,赵拓明从他身后绕过手臂,将与荣放在他臂弯的同时,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意识到自己几乎依偎在对方怀中的荣雨眠不自觉浑身一僵。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赵拓明很快轻轻放开他,从一旁小心托着与荣,将与荣的大半体重都举在自己手中。
      良久的沉默后,赵拓明低声说道:“你已经有整整二十三日未抱过与荣了。”
      荣雨眠没想到自己竟昏迷如此之久,难怪与荣已长大这许多。
      “这二十三日,多谢晟王殿下特地请来御医救活我的性命。”他低头细细端详自己的女儿,如此道谢时并无讥讽的意味,反而真心感谢对方令自己还有机会拥抱与荣。
      只是不想,他的由衷之言还来对方手上猛地一颤。
      在好半晌的沉寂之后,赵拓明才道:“无需谢我。救你只是为了我自己。若你因我离开,我将……不知如何独活。”
      从来擅于花言巧语的男人这一回却丝毫没有打动荣雨眠的心。
      原来这世间真正动人的不是言语,而是情意。荣雨眠不得不庆幸自己终于认清这一道理。
      赵拓明低头凝视向荣雨眠,他的目光中有依稀的悲伤与哀愁,还隐约带着一丝畏惧。
      “你是否……再也无法原谅我了?”
      “晟王殿下何出此言?是我不懂临钓泣鱼①,才招致杀身之祸。”
      “我……”赵拓明一时情难自已,他张口欲言,然而,房门却在这时被再次推开。
      初霁重新返回房间,他的手中拿着一罐药膏。“该上药了。”
      想来这一流程日日如此,初霁说得简略,动作更是纯熟,他想都没想,走近床边便将药膏递至赵拓明的手中。
      荣雨眠望向那外伤药膏,感受了一下毫无痛楚感的身体,开口道:“我的伤想来已经痊愈,无需劳烦了。”
      赵拓明还未说什么,初霁已抢先解释道:“公子,这是无比名贵的雪莲白玉膏,专门用来消疤的。”
      荣雨眠曾经在书籍中读到过“雪莲白玉膏”一物,说话夸张的初霁这一回“无比名贵”反倒用得有些轻巧,事实上,“雪莲白玉膏”中所用的千年雪莲已世间少有,这一膏药更是千金难求。不成想,如此贵重的膏药竟然被用在自己身上。
      ——那得多费药?
      而归根结底,有些伤疤是永远无法消除的。
      荣雨眠望向传说中的奇药,淡淡道:“如此名贵的药膏只怕我无福消受,还请晟王殿下不要暴殄天物。”
      “公子……”
      初霁忍不住想要争辩,赵拓明制止了他。“初霁,不必多说了。”后者深深注视向荣雨眠的眼睛,低声对初霁续道:“你家公子不想让那些疤痕消失。”
      无论是死里逃生,还是再次见到赵拓明,这一切都没有让荣雨眠的内心泛起任何波澜,可对方这一句如同自喃的低语却令他心中隐隐一疼。
      赵拓明竟如此懂他——可为什么,丝毫不愿信他?
      不知是否感受到荣雨眠的情绪,在他怀中的与荣忽然啼哭起来。
      “与荣小小姐一定是饿了。”初霁的注意力很快被孩子的哭声转移。
      赵拓明小心从荣雨眠怀中接过与荣,递给初霁。“带与荣去奶娘那儿喂食,正好我和雨眠要说几句话。”
      很快,初霁听话地抱着孩子离开房间。
      旁观整个过程的荣雨眠不由觉得微妙。
      曾经的初霁自然也不敢违背晟王府主人之令,但比起当时的那份敬畏,如今初霁的唯命是从却莫名有一种熟悉的默契。
      ……这两人不知何时变得亲近起来?
      “如果你还不累,”赵拓明的声音打断荣雨眠心不在焉的思绪,后者回过神,听对方问道,“我想说说之前奉命黎阳之行的公务?”
      这一话题令荣雨眠立即警觉,当然,表面他神情不变,若无其事道:“愿闻其详。”
      赵拓明并未细瞧荣雨眠的神色变化,他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眼眸幽深。
      “你还记得因你的提点,御影卫抓到的那三个北尧细作吧?”不等荣雨眠回答,赵拓明很快接着说下去,“亦因你的提点,那三个细作被御影卫逐个击破,最终交代出一切。根据他们口供,有个叫做张敬的汉人因为骁勇善战,被尧君重用为尧国大将军,在边关赢了我爰兵好几场大仗。日前这位深受尧君信任的张将军称在我皇城有一位他的兄弟,他那兄弟与他一样同爰国有血海深仇,他建议尧君派几个细作到皇都找到这位他的兄弟,听他兄弟之命行事,他们里应外合,能更早实现尧君一统天下的野心。”
      荣雨眠心知,自己应该是找到了那位“敬哥哥”。这一真相令他有些意外,但还不至为此动容,此时,只是耐心听对方继续讲述。
      “其实之前父皇已经从我爰兵的战报知道这个凭空而降的张敬,因为张敬擅长使枪,父皇很早便怀疑这个张敬是前朝庄耀宗的儿子。”说到此处,赵拓明停下,转头低声问荣雨眠道,“你应该听说过庄耀宗吧?”
      若否认此事,反而显得欲盖弥彰,荣雨眠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回道:“曾有听闻。”
      “当初庄耀宗背君弑主,曾受天下人唾骂,但后来有传言说庄耀宗向父皇献前朝皇后的头颅是为了保下皇后早产下来的遗孤。父皇早些年听闻此传言,从此记挂在心。他怀疑张敬是庄耀宗之子后便展开调查,而日前从御影卫审问的北尧细作处得知张敬有一位‘兄弟’,他更是怀疑那位‘兄弟’是前秦统帝的遗腹子。于是,父皇便令我彻查此事,到张敬幼年所居的黎阳找寻这位‘兄弟’的身世线索。”

      ——————
      注释:
      ①取自“龙阳泣鱼”,该成语为失宠之典。爰国的历史中照理没有龙阳此人,但假设有这类似的典故。
      ——————

      4
      显而易见,在前往黎阳前,赵拓明就已经瞧见这一调查的结论概貌。
      ——谁教偏偏那么巧,被赵拓明监视跟踪的向文星先前也去了黎阳。黎阳是荣雨眠的故乡,而向文星却查到荣雨眠的身世经历是作假的。
      “偏偏那么巧,”赵拓明使用了荣雨眠也同样想到的这个用词,前者低声缓缓道,“你提醒我关注向文星,我因此知道他调查了你……”
      为自证清白,荣雨眠打断对方道:“晟王殿下,我知你心中怀疑什么。只是,若我当真是你所怀疑之人,自然清楚那三个北尧细作前来寻我,我又怎会指出那姻缘树的疑点来出卖自己人,破坏自己大事?”
      赵拓明默默看了荣雨眠良久,末了,他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道:“是啊,我也想不明白。”
      “由此可见,晟王殿下的怀疑并非事实。事有巧合,还请晟王殿下明察。”
      “我也希望那不是事实。”赵拓明语带疲倦道。
      荣雨眠在片刻的沉默后叹道:“事到如今,此事我不得不向晟王殿下坦白。”
      赵拓明微微不解地抬眼望过来,问道:“什么事?”
      “事实上,”荣雨眠故作迟疑踌躇,吞吞吐吐半日才道,“我是在瓦舍长大的,因羞于启齿才编造了另外的说法。”
      瓦舍这种地方人多口杂,暗娼的孩子又多又无人问津,要证明没有过荣雨眠这一号人并非易事,而荣雨眠也不是要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番谎言只是缓兵之计,主要是为了争取时间,只要眼前赵拓明稍稍放下对他的怀疑,对他来说便多一份逃脱的机会。
      不出荣雨眠所料的是,因他的说辞,赵拓明不禁意外地愣了愣。
      荣雨眠正待对方追问他是在哪儿的瓦舍长大,然后报出曾在一本介绍风俗的书中见到的黎阳最有名的那条花街名字,不想,赵拓明却什么也没问,仅仅轻声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君子无所耻,所耻在无为。”
      对于赵拓明任何问题都有所准备的荣雨眠唯独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一句,他不自觉陷入沉默。
      “其实那一日……”赵拓明话锋一转,却欲言又止。
      任何情报的缺失都可能是致命的,荣雨眠抬头望向对方,耐心追问道:“那一日?”
      “我离京的那日,”从来镇定自若,任何事都处之泰然的晟王殿下这一刻不自觉透漏出一丝羞怯局促,“之后我将数月不在晟王府内,晟王府上下又都是元柳说了算,我特地对你冷淡是希望他别注意到你……我并非有心让你难堪……”
      说实话,尽管赵拓明的用心出乎荣雨眠意料,但后者还是认为对方这番说辞是可信的。
      ……可话说回来——那又如何?
      “晟王殿下有心了。”荣雨眠平静道谢,内心感受不到一丝感激之情。
      赵拓明抬眼望向荣雨眠,他的眼中有波澜涌过,最终,却只低声道:“你又何必为我做错的事谢我?”
      “鱼知水恩,乃幸福之源。”荣雨眠淡淡道,“若说有错,也是错在我曾经不知感恩,不识好歹。”
      赵拓明静静瞧着荣雨眠的眼睛,良久。“不识好歹的人是我,”他低声缓缓说道,“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好,而歹又究竟有多令人痛心。”
      说了好半天话,荣雨眠开始感到疲倦。精力不够的情况下,言多必失,虽然赵拓明看似毫无试探之意,但为以防万一,荣雨眠决定暂时结束这场对话。他表现出自己的困倦之意,正要开口说想休息,观察于微的赵拓明已率先道:“你累了吧?别勉强说话了,先好好休养精神。”
      “那恕我失礼。晟王殿下请自便。”荣雨眠顺势躺下闭上眼睛。
      接下来他会有一场硬仗。于私,赵拓明已未必放他自由,于公,晟王更不可能任他逃脱,所以,想要离开晟王府必定不是易事。荣雨眠还没想好自己该如何行动,但当务之急相当明确——他必须尽快养好身体。
      纵然思绪纷乱,与此同时还能感知到依旧站在床头不曾离开的赵拓明,但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放松身体,慢慢沉入睡眠的深谷……

      他在小辫子指出对方身份之前便注意到那个青年。那青年站在柳街之前,颀长而立,如兰芝,如玉树。他江湖卖艺,走南闯北,见的人自然不少,却从不曾见过如此标致模样的人。瑰如麟凤芝兰,皎如玉树临风。他不自觉多瞧了两眼,随即,便听小辫子介绍道,此人是当今皇上的五皇子,整日沉迷风月,很是浪荡逍遥。
      闻言他心道,只怕不尽然。在小辫子面前,他随口指出这许是五皇子宝剑藏匣的行为,心下蓦地想到:要扰乱爰朝朝政,从内部掀起波澜必然事半功倍。若能让五皇子与太子斗起来,想来两人能斗个旗鼓相当,难解难分,而一旦他们斗得厉害,他定然有机可乘。
      当时他便已为三年后的行动筹谋起来。他想了很多细节,包括自己若欲接近看来喜好美色的五皇子,该使用如何手段?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心动。
      而更想不到的是,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心死。

      午夜梦回,这些陈年往事被“忆”起,竟如同站在一切的尽头淡看故事的开始。

      5
      照理贵人事忙的赵拓明不知何故这两日总是待在荣雨眠的房间,荣雨眠几次醒来都是赵拓明端着汤药亲自喂他,或者端着参汤亲自喂他。的确无法将碗端稳的荣雨眠有心找初霁帮忙,但偏偏初霁总是不在房间,不想表现出刻意疏远冷漠的人只能接受堂堂晟王殿下的服侍。
      而待他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终于能自己好好坐着喝药,这一回,倒是初霁来到他的床边。
      荣雨眠望向这几日不见人影的小厮,带着七分说笑三分真心地数落道:“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这两日我见你不是不在房间便是正要离开房间。”
      被抱怨的初霁立即喊冤道:“公子我也舍不得你啊!我整天都在门外,只是想着晟王殿下难得能陪你,就没进来打扰。”
      荣雨眠想了想,忍不住斜睨对方,好奇问道:“你何时如此体贴晟王殿下?”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微妙,幸好初霁天真单纯,全然不觉,他真心诚意地予以回答道:“晟王殿下对公子的心意,我都自叹弗如,只能把公子让给晟王殿下。”
      “你怎么能将晟王殿下与你比?”荣雨眠装模作样责问,紧接着又道,“他哪里比得过你?”
      荣雨眠这番话本意是哄初霁高兴,不想,初霁却异常严肃地摇头否认道:“是我哪里比得过晟王殿下。”
      荣雨眠微微疑惑地打量向一脸郑重庄严的初霁,后者忽然想到,急急讲述给荣雨眠听:“公子,你知道吗?当初你的情况极其凶险,差点熬不过去,晟王殿下日夜守候,比我都还紧张。当时李大人想劝晟王殿下放松,对晟王说晟王那么紧张,是不是若公子出事,晟王会要李大人陪葬。晟王听了沉默好久,之后突如其来说,要陪葬的话,他就自己陪葬。”
      荣雨眠算是明白:即便多读书,天真单纯的人还是那么容易轻信别人。
      “于是你就相信了?”
      眼见荣雨眠不当真的模样,初霁居然替赵拓明抱屈起来。“公子,你怎么不相信晟王殿下是真心的?就冲他对元柳做的,还有与江小姐的合离,这样的心意,哪可能有半分的假?”
      荣雨眠一直没忘记元柳的所作所为。为了他夭折的孩子,他绝对不会放过对方。不过,正因为有心对付,他从来没在赵拓明面前打听过一句,他不希望赵拓明因此留意他的行动,害他无法予以元柳致命一击。此时,还是他醒来后第一次听闻元柳这个名字。而依照初霁的说辞,似乎赵拓明已经惩戒了元柳?
      “初霁,你说晟王殿下对晟王妃做了什么?”
      荣雨眠的问题让初霁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公子,你还不知道?”他想不通地连连追问,“晟王殿下没对你说吗?他怎么没告诉你?”
      “这个问题回头你可以问问晟王殿下,现下,先理会一下我的问题。”荣雨眠无奈催促道。
      立时,初霁一副大快人心的表情,“这个故事讲一百遍我都不会嫌烦!”他兴奋地如此道出开场白,随后细细道来,“公子,当初你被元柳陷害入狱,虽然御影卫收到消息后去得有些晚,但晟王殿下绝对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黎阳到皇都少说也有五天的路程,结果晟王殿下接到消息的第三日便赶了回来。他一回皇城便将公子接回了晟王府——之前御影卫不敢释放公子,只能以御影卫调查案件的名头把公子转移到御影卫的指挥使,可晟王殿下什么也不管,直接就说公子无罪。也是元柳自己蠢笨,他太有恃无恐,根本就没有准备足够证据,晟王殿下随便问两句就将刘府尹驳得哑口无言。之后,晟王殿下亲自审了元柳那个小厮元福,元福很快招认是元柳陷害公子。元柳因此被打入大牢。当时元丞相为了儿子还特地来给公子送了一大堆名贵药材,然后请晟王殿下念在夫妻之情饶恕元柳。”说到此处,初霁深情并茂,摇头晃脑,“当时我真是冤枉了晟王殿下啊!那时候他真的因为元宰相的求情而轻判了元柳,居然只是予以元柳当众庭杖之刑。我其实特别生气,连带对晟王殿下都有些失望——可结果,我正替公子觉得不公平呢,没想到晟王殿下又忽然找出个男人来!”说到此处,初霁故弄玄虚问,“公子,你猜猜那男人是谁?”
      “晟王妃的入幕之宾。”荣雨眠恶极元柳,又见只有绝对能信赖的初霁在场,说话措辞也就毫不客气。
      因着荣雨眠的猜测初霁讶异地睁大眼睛。“公子你真聪明!这也被你猜到了!”他快活地赞叹道,趁着高昂兴致赶忙讲述下去,“正如公子猜的那样,晟王殿下找到的那男人竟然与元柳有私通之事。那男人还招认当日元柳小产是他与元柳商量的结果。他们生怕孩子并非晟王之子,生下来将是祸端,而另一方面,元柳又一心想除掉公子,他们一合计,就用药打下了孩子,当时因为有些凶险,元柳只能偷偷养病,等身子稍稍好些,元柳便来将这脏水泼到公子头上。待晟王殿下把事情全部查清,他亲自跑去责问了当初替元柳求情的元丞相,问他怎么生下如此不知廉耻又道德败坏的儿子。可怜元丞相被迫不敢再管元柳的事——也不知晟王殿下是怎么逼的元丞相,元丞相居然发了公告申明自己与元柳彻底断绝父子关系。元柳失了元丞相这一靠山,哪里还有什么活路?当然,晟王殿下心存善念,没有以猪笼之刑淹死元柳——可是!他在放了元柳之前将他绑在刑柱上,让当日打了公子的那个狱卒将元柳打得皮开肉绽,然后才将元柳赶出晟王府。那时我终于瞧出来,这一切都是晟王殿下有心安排,他先杖责了元柳,然后又用鞭子抽对方,晟王殿下那是将元柳对公子做的那些,连本带利讨还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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