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言不语_

251、番外·任是无情也动人（三）

　　她的心意？

　　时烈慌忙别开了眼，胸腔内剧烈的心跳震得她心神恍惚，一时间，她竟不知这究竟缘于自己，还是缘自眼前人……

　　她攥紧了手中打湿的绢帕，不敢再想下去。

　　见她有些神思不守，南亦莲未再多言，左右能说的她都说了，余下的事不该再多管。

　　袖摆微动，她抬步继续前行，全然不顾身后的时烈。

　　待时烈回过神来时，连南亦莲背影都瞧不见了，她赶忙去追，幸而还未走远，很快便跟上了前方人的脚步。

　　微微喘着气，时烈似要证明一般，高声道：“我要走下去，我要回泽余，我要报仇！”

　　南亦莲没有回应，时烈也不奢求她能回应，两人又静默行了会，激荡的心绪逐渐平复后，时烈又不得不面对如今的困境。

　　权势和地位她都曾拥有过，于她而言，又岂止是重新来过那般简单，没有倚仗，她甚至不敢再踏入泽余境内。

　　多年沙场情谊，军中虽不乏生死之交，只是人心易变，眼下或还有不少将领心向她，然而随着时日推移，时烈也不敢保证最后还能剩下几人。

　　她甚至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想要她性命，其中又是否包括了宝座上的那人……

　　他是知情者，还是授意者，亦或只是受人蒙蔽？

　　时烈心下黯然，若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名正言顺回到百越，她的希望只会越来越渺茫。

　　“易姑娘，你说我落得如此下场，究竟走错了哪一步？”

　　过往已无法挽回，却得以此为戒，她看向南亦莲，对于眼前这人，总有种莫名的信服感，她想着，大抵是局外人看得更清楚的缘故。

　　南亦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如今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时烈答不上来，这些时日她已苦思许久，心中并非没有怀疑之人，只是她想不明白那场杀局的动机。

　　“我出身王族，母妃得宠，从来谨言慎行，未曾得罪权贵，又与王储交好，更为泽余立下汗马功劳，纵有军功佐身却非男儿，加之常年驻守边境，从未涉足朝堂争斗，我不知自己何错之有，竟让人如此迫不及待欲除之后快。”

　　她甚至连兵权都卸下了！究竟还能碍着谁的眼？连个余生安稳都不能得！

　　面对她满腔恨意，南亦莲神色自若，平静道：“日前我得到一则消息，泽余王女时烈，大婚前夜于府邸被刺身亡，泽余王震怒，下令有司彻查此事，最终查明系三王子所为，泽余王痛心至极，将之处斩，并行祭祀大礼，追封王女，将其尸身葬入王陵。”

　　她并未丧命，哪来的尸身？再不需要多言，矛头所指便是真相，时烈恍然间只觉天崩地裂，过往的一切尽被颠覆，她停下步子，看向南亦莲，本就微肿的双目赤红一片，低哑问道：“为什么？”

　　南亦莲冷眸无波，直言道：“太阿权柄，岂可倒持于人？”

　　时烈闻言，愈显激动，她甚至顾不得旁的，扣着南亦莲双肩，近乎吼道：“兵权已交，我是王女，焉有反心？！”

　　长眉一蹙，南亦莲拂开肩上之手，神色不变，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冷酷道：“你有无反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这个能力。”

　　这话便如一道惊雷劈入她脑中，怔愣数息，似难以接受，时烈踉跄着退了几步，唇瓣发颤，半晌方艰难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闭了闭眼，两行热泪滚下，时烈跌坐在地，悲怆地笑出声来。

　　多么可笑，她费尽心力方在军中立足，战场上多少次死里逃生，至今尚有旧伤未愈，苦战数年保下家国，最终竟得君父如此相待！

　　仅仅只是一个猜想，一个如此可笑的理由，就能引来刀剑相向……

　　若早知如此，若早知如此……难道便要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家国沦陷？时烈突然想不明白自己的来路，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她以手掩面，几乎泣不成声，“我该如何？我该如何……我能……如何？”

　　良久，她红肿着眼抬头看去，见南亦莲仍在此地，突感些许安慰，忍不住哑声道：“走到这一步，我错了吗？”

　　“君王象征着至高无上，可至上的权柄往往会加剧其对生死的恐惧，恋权猜疑是帝王的本能，任何一个不在掌握的变数都有除去的必要。”

　　南亦莲眸子清而深，平缓道：“你当然有错，你在来路犯下的错，便是无错之错。”

　　时烈听了进去，却是一知半解，垂头苦思许久，再看时眼前已然空荡。

　　日影西沉，万籁俱寂。

　　天色昏昏之际，时烈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竹屋，她心神俱疲，未进粒米便倒头睡下了。

　　翌日起身后，侍女谨言替她换好了伤药，而后又送来了吃食。

　　时烈谢过，虽知她人如其名，到底忍不住开口问道：“易姑娘是常住于此吗？”

　　不怪她有此一问，她昨日想了许久，已明白南亦莲话中深意，只是仍不解，如此深谙帝王心术，当真是避世之人？

　　谨言只抬眸瞥了她一眼，而后便收拾了残羹退去。

　　时烈深感无奈，叹了口气，怔坐许久后出了房屋，却见南亦莲正于庭中作画，她心中一喜，当即放轻脚步行了过去。

　　没有靠得太近，她停在了一丈外，但这不妨碍她看清案上墨迹皴染的薄宣，只见山石嶙峋间，一丛飞瀑倾泻而下，似有裂石之势。

　　时烈微诧之际，亦不禁为画作所感，心头油然生出豪气万千，但觉再无何事可阻她前路，又有满腔愤懑困积于胸，恨不能即刻杀回泽余。

　　玉笔搁下的声音令时烈回过神来，她吐出口郁气，上前试探道：“易姑娘此作不凡，我与姑娘虽无深交，却也能窥得大才一二，观姑娘言行，想来……想来并非是隐逸避世之人吧？”

　　“身处这红尘浊世，谁又真的能纤尘不染？”南亦莲轻抚袖，看着案上墨迹未干的画作，冷淡道，“你既想明白了，便自去吧。”

　　时烈一时囧然，有心开口问其身份，却察觉到了她言语中的回避，唯恐再追问下去便要让人逐出此地，只好按下心中疑惑，厚着面皮道：“在下伤势未愈，还请姑娘再收留几日。”

　　南亦莲并不回话，时烈深知其冷淡的性子，不语便是默认，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硬着头皮搭话道：“姑娘昨日所言不啻醍醐灌顶，令在下想明白了许多事，然尚有些许疑惑未解，还请姑娘不吝指点。”

　　又是一阵沉默，时烈并未知难而退，顾自说道：“易姑娘言我有错，我却觉是君王之过，我一心保国安民，自认德行无亏，便是有功高震主之嫌，也是那高居龙椅之上者心思狭隘，无容人雅量，不堪为君！”

　　“然险些丧命之人是你。”

　　一句话便叫时烈瞬间哑口，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所谓的坚持与对错太过渺小，甚至让此时混如丧家之犬的她显得可笑。

　　对与错，有时并无绝对的衡量准则，也并非被所有人奉为圭臬，就如律法，限制的往往只是小民，若拂逆君王心意，随时可化作一纸废约。

　　片晌，时烈目中黯然，低声道：“这世间，也并非所有君王都如此，我只是……不逢明君罢了。”

　　出乎意料的，这话却是叫南亦莲侧过身来，一双冷眸中罕见地带着些意味，“未做部署便草率交权，置己身于险境还浑然未觉，为上位者，你进不够有野心，退不够周全谨慎；远离朝堂便以为不涉权争，心中念着父女之情，却忘了君臣之隙，作为臣子，你不够聪明，也不懂明哲保身之道。”

　　“的确，换一位帝王，你或许不会有此下场，可只要碰着了，便是你不能承受之痛。”

　　双掌紧握成拳，数息又松开，时烈深吸口气，直视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由衷道：“受教了。”

　　南亦莲似觉有趣，唇角便露了几分笑，玉手虚虚一扫，画卷墨迹立干，她招来不远处的侍女，撤去书案笔墨等物，而后往亭中石桌行去。

　　“闲来无事，与我手谈几局？”

　　时烈正愁难以与其套近乎，闻言自是求之不得，两人相对坐下后，不多时便有侍女捧着一应器物摆下。

　　南亦莲随意取过一只棋盒，打开见是白子，便是说道：“我先行，你可介意？”

　　时烈将头一摇，取了黑子在手，谦虚道：“易姑娘不嫌我棋艺拙劣便好。”

　　南亦莲没有再多言，抬手落子，时烈便也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棋盘上，她因领兵之故，很是学了段时日的棋，加之天分不错，闲暇时多有打谱弈棋，棋艺绝不似她方才自谦的拙劣，心中甚至还有几分窃喜，若换了书画乐器一类，她怕是都拿不出手。

　　然而事实很快便给了她迎头一击，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她便败下阵来，而后一连几局都无丝毫回击之力，攻攻不得，守守不住，直如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缚住，往往下不过二十手便显出败相。

　　不觉间贴身的里衣已是微微汗湿，对此，时烈唯有苦笑，连下数局，她连对方的棋风都摸不透，每子看似随意落下，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断了她的布局，将之打成一片散沙。

　　按理说本该越下越有长进，偏她落败的速度反倒越来越快，又是数局后，时烈深感心力交瘁，认命地抬头看去，却是一怔。

　　南亦莲此刻坐姿并不似初时的端正，一手抵着额角，两指夹着棋子，清眸半睁，一副漫不经心又略显慵懒之态。

　　本不是多雅正的姿势，却让人升不起半分轻慢，只是原本孤高不染尘的气质中多了几分烟火气。

　　在这一刻，时烈莫名有种感觉，眼前这个深不可测难以亲近的女子，或许也很简单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