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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琼林晚宴(二) ...

  •   三日一晃而过,春闱士子纷纷行出考场时,大多已是面如土色,恍若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征战,有人精神衰颓,更有人刚行了几步竟晕倒在地,而后被手忙脚乱的亲眷急急抬了去。

      当然,总有那么几人是与众不同的。

      虽然疲累,但大多士子并未当即离去,而是聚在考场外,几乎泾渭分明地分立在了两侧,各自簇拥着一人。

      比起两边人马的针锋相对,中心的二人却表现得分外平和,曲阑珊隔着人群遥遥一揖,谢知非亦是回以一礼。

      季舒前脚刚踏出考场,看到的便是这分庭相抗的一幕,因着她的出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周边的氛围一时越发诡异。

      甩开折扇,她意味深长地扫了眼那二人,轻勾着唇角,在众人或讥嘲或嫉恨的目光下扬长而去。

      春闱结束,考卷一经糊名,很快便被送至了礼部,由礼部各员反复进行筛选评定,而后交由各考官共同阅览,商议过后再拟定名单上呈建元帝裁决,定下最终的上榜士人。

      两旬后,金榜便在所有人万分期待之下张贴了出来,除此之外,一甲前三的文章策论亦被誊抄张贴其上,任由众人品评,以示公正。

      不过,今日注定是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怡然居内,季舒是真的怡然,正悠闲地下着棋。

      “今日放榜,你心中可有思量?”沈浥尘落了一子,抬眸看向季舒,“觉着自己能名列几何?”

      “怎么感觉你竟是比我还要在意几分。”季舒从棋盒内捻了枚棋子,摇了摇头,笑道,“左右状元是甭想了,多半是曲阑珊,至于其它的嘛,就要看看此次春闱究竟藏了多少才俊。”

      “你也清楚,于我而言名次并不重要,只要能上榜便可,我即便得了状元,凌绝也断不会予我实权之职,但碍于我的身份,他又不能做得太难看,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也就那样了。曲阑珊那厮八成也是如此,说不定比我还要不招待见。”

      季舒说着,将指间的棋子又扔回了盒中,叹了口气道,“说到底,今年春闱的重头戏落在了寒门士子身上,但凡有那么一两个出彩之人,必得凌绝重用。”

      沈浥尘点了点头,这些她自然也明白,不过还是问道:“那你可有全力以赴?”

      “这是自然,都到这个地步了,那些老狐狸早已心知肚明,我还装傻给谁看呢?”

      沈浥尘不无期待地说道:“那我可得好生瞧瞧,你究竟还藏了多少本事。”

      季舒闻言,趴在了桌上,用胳膊遮了半张脸,狡黠地看着她,“这样便能看出来吗?”

      沈浥尘微眯着眼,里头闪过些许异样的光,似是而非地说道:“有些事情你若不说,我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莫名的,季舒竟感觉到了几分危险的意味,总觉她这话中另有深意,偏偏一时又琢磨不透。

      此时晋阳面有喜色地从大老远一路小跑了过来,随即给二人行了一礼,喜道:“世子,世子妃,大好的消息!”

      沈浥尘知他是从外边打探了消息来,径直说道:“你且将此番春闱的情况尽数道来。”

      晋阳恭敬答道:“此次春闱,曲三公子一举夺魁得了状元,榜眼为堰州谢知非,世子中了探花。”

      季舒听他说完,身子都没带动一下的,仍是懒趴趴的在那,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探花?听着倒是还不错。”

      “那个杜玉衡可有上榜?”像是想起了什么,季舒突然问道。

      “杜公子位列世子之下。”

      “还算不错。”

      “这是世子与曲三公子还有谢公子的策论文章,属下派人誊了份。”晋阳说着便将手中的一叠纸张递到了二人身前,“另外依世子的吩咐,还备了份春闱上榜士子前二十的名单。”

      沈浥尘接了过来,先将季舒的那份展开细看,季舒则是看着谢知非的那份。

      看着看着,季舒却是正襟危坐了起来,忍不住叹息道:“此人确有大才,可惜了,若非如今科举之制于寒门不利,他或可与曲阑珊一较高下。”

      “确实惊艳。”听她这么说,沈浥尘不由也拿了过去一看,亦是连连称赞,看完后再两相一对比,不由又加了句,“不过你也不比他差。”

      季舒一听乐了,“你这般夸赞我,倒真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你这是在怨我往日夸得太少了?”沈浥尘将那两张放下,转而又拿起了曲阑珊的那份阅览。

      季舒一脸哀怨地看着她,眨巴着眼控诉道:“你自个说说看,有哪日你不曾埋汰我?”

      闻言,沈浥尘唇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看着似乎很是愉悦,“我便是埋汰你了,你又待如何?”

      季舒不说话,将头扭向了一边,郁闷地拿着剩下的那张名单瞧了起来。

      “我看曲阑珊这状元倒也实至名归,策论虽不如你二人知悉民情写得深刻,但文章却能于前人之外另提新论,所写之物也绝非泛泛而谈,锦绣文章下亦有珠玉之思,颇有孔孟遗风。”

      见沈浥尘如此赞叹,季舒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了,甩了甩手中的名,单酸溜溜地说道:“会写文章有何用?会写与能做可相去甚远。”

      “人家都还未做,你怎知行不行?”沈浥尘只觉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不由反驳道,“不管怎么说,察文看人,文章能有此心志,他日出入朝堂,也断不会是那等蝇营狗苟之徒,历练之后,没准曲家能再出一代名相来。”

      这道理季舒自然明白,可从沈浥尘的嘴里说出来,总觉心中有几分憋闷,便忍不住呛声道:“看不出来你还挺高看他的,也是,当初在明月楼那会,想来你们必定是相谈甚欢,七夕那日你去见他,若不是后来让我给搅和了,没准又是段佳话呢。”

      这下沈浥尘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带着几分玩味地说道:“你这话听着为何如此酸呢?莫不是在捻酸吃醋?”

      季舒心跳骤停,慌乱之下,眼睛四处乱瞟,矢口否认道:“你……你胡说!我怎么、怎么可能,我就是看不惯那厮罢了!”

      “看不惯便看不惯,做什么反应这般激烈?”沈浥尘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的手,“再捏下去,名单可就废了,我可还未看呢。”

      季舒赶忙松了紧攥着的手,名单已然皱巴巴的,似乎还沾了些许汗迹,看着那不成样的名单,她竟是怔住了。

      沈浥尘只当做没看见一般,径直从她手中拿了过来,细细看着那上头的人名,脸色也渐渐变得严肃,全然没了方才的玩笑之意。

      “十六人为氏族子弟,便有五人出自曲氏,怎的地方寒门子弟所占人数竟是如此之低?”

      听她说起了正事,季舒快速挥去了心中多余的想法,亦是正色道:“如今的科举仍是沿袭前朝太初年间定下的旧制,当时虽能暂时和缓氏族与寒门之间的矛盾,只是这么数百年下来,其中未能根除的弊病自然会再次显露,何况还有凌绝的荫庇法在那推波助澜。”

      沈浥尘眉头一蹙,“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了?若是再不改制,任由氏族把控科举,大安早晚要步前朝后尘。”

      “改是一定要改的,但要看什么时候改,至少如今这个时间,没谁有这个胆子敢去与众多的氏族作对。”季舒说着叹了口气,“当年南相曲相共同施力,太初帝尚且不得不顾及几分氏族的利益,何况现在呢?”

      “大安立国不久,氏族的根基仍在,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有帝王的全力支持和强臣的变法,也就只能维持现状了。”

      沈浥尘看着那份名单,轻叹道:“但愿这日能早些到来吧。”

      两人之间的气氛才刚有些低迷,远远地便听见敲锣打鼓一阵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一队官差被管家晋武领了过来。

      “恭喜世子高中探花。”领头的那人满脸堆笑地上前祝贺道,“还请世子随我等一同前去游街。”

      “我都忘了还有这茬。”季舒一拍脑袋,她竟忘了一甲前三是要去游街的!

      沈浥尘使了个眼色,绯烟会意,从袖中拿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入那人手中,又是好一番寒暄。

      “既然是惯例,你也赶紧去吧,想来曲公子与谢公子已然在候着了。”

      季舒却是看着她突然来了句:“不如你和我一块前去?”

      沈浥尘一愣,随即曲指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说什么呢,莫要胡闹,赶紧去吧。”

      季舒撇了撇嘴,意兴阑珊地出了王府,果真见着了外头大队的人马和拥挤在道边看热闹的百姓。

      无视了那些投来的探寻目光,她轻松地跃上了衙役牵来的骏马,轻扯着缰绳,径直略过曲阑珊,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曲阑珊分外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着御马行在前头。

      季舒毫不遮掩地打量了一番身侧的谢知非,随后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谢榜眼。”

      侧首看着她,谢知非云淡风轻地回了句:“季探花。”

      季舒并未因他这冷淡而却步,反而笑着摇了摇头,“那日清净寺初会,我便觉谢兄不凡,定非池中物,然而着实没想到谢兄文才如此令人惊叹,不少看法甚至与我不谋而合,没能早些认识谢兄,实在可惜。”

      谢知非不为所动,淡淡道:“季世子不必自谦,在下这点微末小才,又岂能与世子相提并论?”

      季舒作势叹了口气,失落道:“谢兄如此说,看来还是瞧不上季舒了。”

      谢知非不语,俨然默认了这话。

      季舒也不气馁,眼睛一转,继续问道:“不知谢兄贵庚?”

      “二十有五。”

      “那可正是一展抱负的好时候啊。”季舒意味深长地说道,“如谢兄这等人才,差的也仅仅是个明主了,谢兄以为如何?”

      谢知非默了片刻,正色道:“世子所言极是,不过在下与世子并非同道中人。”

      季舒长眉一挑,饶有兴趣地问道:“哦?何以见得?”

      “世子出身显赫,在下只是一落魄寒门。”

      “英雄不问出处,家父当年亦不过一届草莽。”季舒盯着他,认真道,“谢兄可不像是会说出这话的人,如此敷衍之语,莫不是竟嫌恶季舒至此?”

      “世子既要听真话,那便恕在下冒犯了。”谢知非执着手中缰绳,语带机锋道,“世子以为,何为君?何为臣?若有一宝驹不得控,反害其主,世子当如何处置?”

      季舒眸中笑意仍存,只是渐渐浸染上了几分冷意,“难道谢榜眼认为人臣便如牛马?若是主人家逆天时而行事,欲让其冬日耕种,不得粒粟后将其宰杀,也当顺从了?”

      谢知非目不斜视地说道:“在下只知,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此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乃世间万古常道,明君贤臣而弗易,因而人主虽不肖,臣下亦不得侵【1】,如此,方能止动乱,得太平治世。”

      “原来谢榜眼欲做这‘贤臣’,如此说来,确实不能与我这‘乱臣’为伍了。”季舒忍不住冷笑一声,也不与他争辩,然而心中不免有些惋惜,“没想到我竟是看走了眼。”

      谢知非抖了抖袖袍,平静道:“世子现下看明白,亦是不晚。”

      季舒不再言语,冷着脸继续游街,平都大得很,直至傍晚时分,她方回到了王府,虽是有些疲累,但今夜还有场琼林宴,注定是不得歇息了。

      沈浥尘原是在等着她共用晚膳,一眼便瞧出了她略有些郁郁的神情,不由问道:“出去时还好好的,难道有人惹你不快了?”

      季舒摆了摆手,憋闷道:“别提了,我本想拉拢那姓谢的,没想到他竟是那等愚忠之人,真是看走眼了。”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沈浥尘宽慰她道,“再说人也不会一成不变,他日谢公子若心意回转,未必不能再行招揽。”

      季舒原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谢知非可是连晋王的面子都给拂了,遂说道:“不说这事了,今夜凌绝会在宫中设宴,中举进士可携亲眷前往,一会你陪我一块去吧。”

      “嗯?你一人莫不是怕了?”沈浥尘取笑道。

      “我有什么可怕的?”季舒一口否认,扯了下她的袖子道,“不过就是想带你去看场热闹罢了。”

      “热闹?”

      “你看着吧,今夜的牛鬼蛇神多着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引自《韩非子·忠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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