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号当铺》星深

5、为父为母

　　医院妇产科病房，已经入夜，乌云遮月，一片静谧。年轻的孕妇从梦中醒来，莫名有些心绪不宁。她支撑着坐起身，轻柔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里面睡着一个小生命，那是与她血肉相连的宝宝，哪怕她无法拥有这个孩子太久，但她还是发誓，要把所有的爱给这个孩子。
　　腹部突然一阵绞痛，然后异常地耸动起来，仿佛有一只躁动的小兽躲在毛毯下面，随时要冲出来一样。
　　是胎动吗？不会吧，胎动怎么会如此剧烈？
　　孕妇担忧地按着肚子，左手伸向床头想要按铃叫护士，就在此时，她的腹部突然渗出一层粘稠的鲜血，病号服被撕裂，两只肉嘟嘟但通体漆黑的婴儿手臂探了出来……
　　“啊————”
　　严桐芳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向自己安静祥和的腹部，清秀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虑：“孩子，你还好吗？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啊。”

　　沈落坐在红木雕花梳妆台前，鼓捣自己新买的化妆品。她不喜欢往脸上涂脂抹粉，她的外貌也确实没有什么修饰的必要，但当今的化妆技巧越来越多样，好多教程都堪称变脸术，她就想着是不是能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点。
　　诶这个眼影怎么涂得像肿眼泡啊？腮红右边是不是比左边深了？那左边再扑两下……好像太红了？再盖一层粉底吧……口红是不是有点搽到外面了？用手指擦掉一点好了……糟糕把粉底给抠掉了……
　　商作初看到沈落的时候吓了一跳：“你被开水烫了？不对啊，你不会受伤的。”
　　沈落鼓着脸：“不好看吗？我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桃花妆哦。”
　　差点就笑出声了——商作初跷起二郎腿，一本正经：“我看是避桃花妆才对吧？”
　　“真有这么难看吗？”沈落闷闷不乐地戳了戳自己的脸，“不就是粉底厚了点眼影圆了点腮红多了点口红歪了点嘛，我修修补补了一个小时呢，觉得差不多了才敢出来给你看的。”
　　“嘛，也不是太难看，”商作初又仔细看了看，“只是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涂脂抹粉，实在不伦不类。”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我都一百多岁了！”沈落气鼓鼓地坐到餐桌对面，“我今天就出去逛一圈，看还有没有人把我当中学生。”
　　“我觉得还是不施粉黛为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沈落嘴角上扬：“老板，你这是在称赞我吗？”
　　商作初立刻又板起脸来：“少说话，快吃饭了。”

　　下午预约的客人叫杨航，还不到四十已经啤酒肚加身，脖子上有三层肉，胡子拉碴看起来非常不讲究。眉眼间倒像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现在愁容满面，眉头深得可以夹死苍蝇。
　　“杨先生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在客人面前，商作初永远挂着他那副好好先生的微笑，明明在这样阴森诡谲的地方，也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相信这位老板是在真心为你考虑。
　　杨航第一次来，还显得非常茫然：“这是哪里？”
　　“这是第八号当铺。”
　　“当铺？这年头还有当铺啊？那个红色轿子是你们派来的？”
　　“不，那是你召唤来的，”商作初耐心地解释，“你内心的欲望将你带来了这里。”
　　“可我没有想典当什么东西啊？”
　　“八号当铺什么都要、什么都收，你可以付出任何所有物，来换取你想要的东西。”商作初说罢，沈落适时地柔声笑道：“你不妨先告诉我们，你想要得到什么。”
　　“我……”杨航哀愁地叹了口气，过了很久，才迟疑着说道，“我儿子还在昏迷，医生说就算救醒，也多半要变成傻子，这一辈子算是毁了，他才八岁呀！我老婆也成了植物人，想再生一个儿子也不行了，我这后半辈子可怎么办哪。你们这里这么邪乎，是不是能帮我救回我儿子？”
　　沈落假惺惺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请放心，八号当铺无所不能，只是、你要拿什么东西来换呢？”
　　“我家没多少钱了。”
　　“不止是有形的物质，无形的东西也可以典当哦，”沈落语气温柔，说出来的内容却像是采集器官的非法组织成员，“比如说，你的手脚、运气、寿命、知觉，什么都可以。”
　　“真的吗？”男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竟轻易接受了这一设定，他想了想，“我典当我的味觉可不可以？”
　　商作初温和地摇了摇头：“不够。你饮食混乱，嗜酒成性，舌头的价值早已大打折扣。”
　　“那味觉跟嗅觉一起呢？”
　　沈落走到他身边，循循善诱：“杨先生，你要换取的，是你儿子的性命、前途，跟你后半生的依靠，这可是非常珍贵的，你必须用更有价值的东西来换才行。我看嘛，就典当你未来十年的运气好了。”
　　“运气？那我岂不是要倒霉十年？”
　　“十年的小小不顺，跟无人养老送终比起来，算不了什么的。”
　　商作初也道：“杨先生，你命中原本没有太多好运，只要你十年运气，是我们吃亏。”
　　沈落高兴地拍拍手笑道：“你看，我们老板可是破例向你透露了自己的未来哦，第八号当铺童叟无欺，一心为客户谋福祉。”
　　“这……好吧，我愿意典当我十年的运气。”
　　商作初提笔写下合约，沈落突然问道：“对了杨先生，你的妻子也没醒来，你不把她也救醒吗？”
　　杨航一脸抗拒：“不了吧，我可负担不起了。你们能不能保证救醒我儿子？而且必须是健康聪明的！”
　　“如果我们做不到，也就自然没有能力剥夺你的运气，不是吗？”商作初微笑着把合同递给他。杨航签完合约，被拿走了运气，正要离开，沈落叫住他，柔嫩的小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扬唇浅笑：“杨先生，你觉得我今天的妆怎么样？”
　　“啊？呃，很漂亮啊，大美女。”哼，小小年纪就化妆，妖里妖气的，在这种邪门地方做事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身材倒是不错，腿又细又白，要是能搞上一搞……
　　沈落收回右手，笑靥如花：“谢谢光临，慢走。”

　　中心医院，严桐芳忧心忡忡地望着医生：“我的宝宝没事吧？”
　　相貌英俊的医生神色凝重：“严女士，你有些胎位不正，而且胎儿的发育也不太好。说实话，就算能生下来，也大概率是个不健康的孩子。我的建议是，趁还没有太迟，立刻引产。”
　　“不，不可以！我不能杀死我的宝宝！”
　　“您冷静一点，”医生按住她的手，柔和而充满力量的目光注视着她，“这是为了你的生命考虑，也是为了你的孩子。你还年轻，以后还可以怀孕的。跟孩子爸爸商量一下吧。”
　　严桐芳失魂落魄地走出诊室，扶着自己的腰慢慢向病房走去。她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钟先生吗？医生说、医生说孩子不太好，很有可能难产，他让我打掉。”
　　对面传来低沉的男声：“不可以。你别听医生的，好好养胎，过两天我们去看你。”
　　“可是医生说，就算孩子能生下来，也可能会不健康。”
　　一个女人的声音插入进来：“别说了！让你养胎就养胎，孩子是不可能打掉的！”
　　严桐芳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握着手机，无力地扶着墙，断断续续地哭喊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想啊！那是我的孩子啊！我不想打掉他，我不会的……”
　　可对面早已挂掉了电话。
　　一双纤细的手扶住了她，陌生的少女露出善意的关怀：“大姐姐，你没事吧？”
　　严桐芳还是止不住抽泣：“我没事，不用管我。”
　　“怎么能不管，你肚子都这么大了。你住哪间病房，我送你回去吧？”沈落热切地扶着她，像是一个最乖巧最贴心的妹妹。
　　“来，喝点水吧，你刚才哭得那么厉害，你不渴宝宝都渴了。”沈落从保温壶里到了半杯热水，递给两眼通红的孕妇。
　　严桐芳接过茶杯，捧在手心却没喝：“谢谢你啊，小妹妹。”
　　“姐姐，孕妇是不能哭的，要每天开开心心，生出来的宝宝才会健康哦。”
　　听到健康二字，严桐芳又忍不住湿了眼眶，沈落急忙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我、我的孩子，他，他是个不健康的孩子……”
　　“宝宝真可怜，”沈落轻轻地摸了摸严桐芳的肚子，“不过既然遇到我，事情就还有转机。”
　　“你？你能做什么？”
　　“我做不了什么，但我知道谁能帮你。”
　　“医生都帮不了我，还有谁能救我的孩子？”
　　沈落的身体微微前倾，声线诱人：“你听说过，第八号当铺吗？”

　　走出严桐芳的病房，沈落正打算找个地方吃午餐，背后传来一把好听的男声：“什么时候开始化妆的呢，天生丽质小姐？”
　　她转过身，就看见一身白大褂、俊美非凡的老熟人：“哟呵，好久不见啊，怎么不当神父当起医生来了？”
　　白修微笑着走到她面前：“我不像你们来去如鬼魅，自然要多几重身份，才好做事。当医生不错，治病救人，很有成就感。你看上去过得挺滋润，黑暗能力也增强了，现在跟我靠这么近不会难受了吧？”
　　沈落没回答：“对了，我问你，我化妆不好看吗？”
　　“怎么会呢。你素颜已经很漂亮，但化了妆当然会更美，只是，要多多练习，熟能生巧。”
　　“嘻嘻，你可比我老板会说话多了。”沈落听了恭维，很是开心。
　　白修看她有意岔开话题，干脆单刀直入：“你不要打严桐芳的主意，她是个可怜人。”
　　“世人皆可怜，你同情不过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如果走进第八号当铺，那也是她命中注定。”
　　白修摇了摇头：“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会有好运的。”
　　沈落不再跟他争辩，转身离开，背对他挥了挥手：“那你加油努力吧，白医生。”

　　杨航去食堂买饭回来，刚好看到那个熟悉的曼妙身影，当即跑过去拦住她：“你怎么在这里？我问你，怎么我儿子还没醒？”
　　沈落已经饿到不耐烦了，但还是得客客气气：“杨先生，这是过渡期。要是我们一下子把你的运气拿走了，你会很不习惯的。等你的好运完全消失的那一天，你儿子自然会醒。我劝你趁运气还在，多去买几张彩票，你未来十年可是都不会升职加薪的哦。”
　　“真的吗？你们不是骗我的吧？”杨航还在纠缠，沈落已经一挥手，消失在了原地。

　　半个月后。
　　杨航坐在儿子的病床前，郁郁寡欢地扒着盒饭。他的运气越来越差了，以前不觉得，但现在才发现，洗澡不停水、走路不踩香蕉皮、吃饭不吃到虫子，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就拿刚才来说，他眼睁睁看着打菜师傅的一坨耳屎掉进汤里，让他换一碗，还吵了起来，最后也没占到便宜，只能自己把汤给倒了。
　　唉，我都付出这么多了，儿子怎么还没醒啊？
　　正在他郁闷的时候，床上的小男孩突然脚一蹬，然后睁开眼睛叫了起来：“我好饿啊！”
　　杨航兴奋地站起来：“军军，你醒啦！”
　　军军像是单纯睡了一觉似的精神抖擞：“爸爸，我饿啦！”
　　“好好好，快来吃饭。”
　　“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汉堡！”军军叫着，一把抓起杨航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跑了出去。杨航又喜又急，匆忙间还把最后几口饭吃完了，才追了出去。

　　白修拿着新的检查报告，笑容爽朗：“严小姐，恭喜你，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难产的几率已经降低到了百分之零点一，而且宝宝现在很健康哦，一定可以顺利出生的。”
　　听到这个消息，严桐芳几乎要喜极而泣：“真的吗？太好了！太感谢你了白医生！”
　　站在她身旁的一对男女也露出欣慰的神情：“真的谢谢你，医生。”
　　两男一女走在医院的小花园，那女人对严桐芳道：“小严啊，你走慢一点，别摔倒了。”
　　男人则笑道：“没事的，等到九月十月才是真走不动，现在就该多运动，让身体强壮些。”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到他们面前，一手拿着汉堡一手拿着橙汁：“阿姨，你吃吗？”
　　严桐芳慈爱地笑了笑：“谢谢弟弟，阿姨不吃。”
　　“咦？为什么你是阿姨，却叫我弟弟啊？”
　　三人都被逗乐了，那女人道：“我们以后的孩子，肯定也像这样健康又可爱。”
　　小男孩盯着严桐芳的肚子：“阿姨，你的肚子里是什么？”
　　严桐芳笑道：“阿姨的肚子里也是一个小朋……啊！”
　　猝不及防间，那孩子突然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严桐芳的肚子上。严桐芳一下摔倒在地，痛呼不止，鲜血从两腿间汩汩流出。
　　“哈哈哈，好好玩呀，像皮球一样！”小男孩扔掉食物，高兴地拍起手来。

　　妈妈，妈妈，我好痛啊……妈妈，救救我……
　　严桐芳在黑暗中行走，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宝宝，你在哪里？妈妈好想你啊。”
　　一个小婴儿出现在她面前，她快步上前，那孩子扬起脑袋，整张脸血肉模糊，眼眶中空荡荡的，却直直盯着她：“妈妈，救救我……”
　　严桐芳丝毫没有害怕，她将形容可怖的婴孩抱在怀中，口中不住喃喃：“别怕，妈妈一定会救你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妈妈都会保护你的！”
　　绝望中，少女轻柔的嗓音回荡耳边：你听说过，第八号当铺吗？

　　眼前一亮，古色古香的布置，温文尔雅的男人，还有那个亲切的女孩子。
　　“这是哪儿？”
　　沈落热情地走上前：“这里是第八号当铺呀。”
　　“真的有第八号当铺？”
　　“是的，严小姐，”商作初微微一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严桐芳如梦初醒：“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沈落按住她的手：“别担心，我们会帮你的，你的孩子会没事的。”
　　“求求你们，只要能救我的孩子，我愿意付出一切！”
　　商作初这次没有浪费时间询问：“好，我要你的视觉和听觉，从此你不能看见你的女儿，也无法听见她叫你妈妈，但我保证她平安出生。”
　　“我接受！我什么都接受！”严桐芳迫不及待，“还有，我再给你我的味觉，我要那个踢我的孩子偿命！”
　　“如你所愿。”商作初始终保持着微笑，无论客人想要什么，他都会欣然同意。
　　产房里，医生束手无策，正要宣布放弃，孕妇的血突然开始止住，胎儿的心跳也恢复了正常，全力抢救之下，最终母女平安。
　　严桐芳抱着自己的女儿，她怀中的孩子浑身漆黑，没有瞳孔，哭声凄厉阴森，但她听不见也看不见，她只能用触觉去疼惜自己的孩子：“宝宝，明天他们就要把你接走了。你有新的爸爸妈妈，他们很有钱，会对你很好的。你要平平安安地长大，要孝顺爸爸妈妈。”
　　说着，一颗泪水从脸颊滑落，滴在婴儿口中。那孩子哇地叫了一声，竟缓缓变成了一个普通婴孩的模样，可爱安详。

　　第八号当铺，杨航歇斯底里：“你们还我儿子！我付出了十年的运气，他才醒过来几个月就被车撞死了！你们骗我！”
　　沈落冷笑：“你儿子醒了以后，是不是跟你要求的一样，健康又聪明？要不是那样，他也没那个力气把孕妇踢到流产呀。如果你没有把钱赔光，也不会去工地兼职，也就不会没去接你儿子放学，他就不会被撞死了。对这一切，我很遗憾，但只能说，是你运气不好。”
　　“我不管！你们必须赔偿我！还我儿子！”他张牙舞爪地想要扑上来，但却怎么也动不了。
　　沈落看似纯良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杨先生，我看现在的情况，你的儿子是回不来了。不如你再当点什么，救醒你老婆，你们再生一个呗。”
　　“不，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杨航疯狂地大叫着，商作初稍一挥手，直接把他赶了出去。
　　沈落歪歪脑袋：“老板，你说我什么时候报警？”
　　商作初浅笑：“不用。他运气那么差，逃不掉的。”
　　医院病房，杨航看着昏迷不醒的老婆，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
　　杀了她，杀了她就能拿到保险金，然后再娶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儿子。
　　对，我要再生一个儿子。
　　三个小时之后，杨航在家被捕。
　　他运气太差了，根本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