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柏树子》盖于

3、那个男人

　　林凡。
　　这个名字与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一样，同为渴聆心头上的伤。其实不过单相思一场，像大部分经历过的女生那样，爱上一个人，那个人却爱上了另一个人。

　　只是不凑巧的，那“另一个人”，恰好是渴聆的闺蜜，所以，算是比别人更惨些吧，失去了爱情的同时，她也失去了自己的友情。

　　“不是早就提醒过你了？”

　　的确，这样的旁敲侧击不占少数。特别当她为了他的事忙到很晚，第二天还挂着沉重的黑眼圈来学校的时候。

　　但渴聆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不够灵光。

　　“别折腾自己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你还指望他会良心发现，甩掉萧衫然后跟你在一起？”

　　从未想过，当对他的付出早已成为习惯，那些善意的提醒，最后却成了这句。

　　没意义。她当然知道没意义。自从林凡向全世界宣布了他的恋情后，她原以为有意义的一切，帮忙抄作业，替他打扫卫生，送他礼物，都变得毫无价值了。

　　其实渴聆早就看清了这点。只是，她知道自己的脑子一向赶不上行动，所以一时半会儿，还停止不了对他的付出。在内心深处，那长期投入的感情还在惯性地不停涌动着，纵使不想，她也知道自己还是会一直为他，一直对他……如此机械，直到某天，这份感情能够被另一种澎湃占据。

　　可是六年了，整整六年，同学会上，林凡身边的女伴不知换了多少，渴聆没想到，自己眼中却还是只容得下他。

　　是不幸吗？让她在经历了无数次“不是不行，而是本可以”的后悔之后，还得要面对惨淡的现实。

　　还是幸？这番惨淡，现实却没叫它表现得那么纯粹。那几年的起早贪黑，好歹还是为她换来了与林凡之间“朋友”的关系，让她毕业之后，在那几个特定的日子里，还能听到她朝思暮想的声音。

　　“妈妈咪啊！”

　　带着这声感叹，第七个年头，渴聆脑海中的两个想法依旧激烈斗争着：究竟是要假装不怎么在意地问候一下？还是干脆什么也不做，让一切宣告结束？毕竟，此时的他，还属于另一个女人。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天来，薰衣草、沐浴和睡前四小时的碳水化合物，都无法让她体内分泌出更多的褪黑激素，每个难捱的夜晚，她总要把自己折磨到筋疲力竭，才能得以入睡。

　　“谁来救救我！”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渴聆绝望地喊道。

　　不知是神经衰弱，还是精神紊乱，显然，躺在床上的她，并没意识到现在离十二点已经过去四个小时，而窗帘外，天，也还没大亮。

　　“叶！渴！聆！都睡着呢，你鬼叫什么！”梅子咕哝一声，一脚将抱枕踢到床下。

　　“对不起！”

　　“我好不容易跟约翰尼.德普约会一次，你就不能让你的声音再忍一会儿吗！”凉子低声吼道，翻了个身，朝墙上扑去。

　　“下次注意！”

　　“这里不是琴房，没装隔音棉的，你就别再给我们宿舍丢脸了！”馨子更是一针见血地说。

　　“唉，早就丢光了！”

　　“渴聆，怎么了？”

　　“欣，你也醒了？”

　　渴聆不想这样，但终究，她还是把她最好的朋友吵醒了。

　　一阵骚乱，抱怨，安抚，解释后，被惊醒的“三贱客”才再次进入梦乡。

　　“欣，你说这电话我是打呢，还是不打？”渴聆捏着声音，却还是这句话。

　　“小姐，这个问题我想你已经咨询过我无数遍了，”大半夜的，还未开嗓，欣原本就不温柔的声音又多了几份粗矿，“而且我也把我全部的答案都告诉你了，包括附加的！”

　　“要是决定，我就不问你了！”渴聆可怜巴巴地说。虽然已经记不清这句话被说过多少遍，但再次出口时，她的声调和语气还是很到位。“亲爱的，以你男性的直觉帮我出个主意吧！”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虽然我的声音比较男性化，但我本质上还是个女同胞，而且——”欣顿了顿，迷迷糊糊坐了起来，“好吧，别的我不说，你觉得你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可能？

　　渴聆若有所思地看向天花板，那里已经好久没有打扫过了，灰蒙蒙的一片，靠近梅子脚丫子的那一块，还很突兀地吊下一条丝瓜藤似的灰尘。盯了一会儿，渴聆就觉得有点反胃，急忙把目光收了回来。

　　果然，除了自己床位的范围，宿舍的其他地方还是不适合她。

　　“考虑得怎么样了？”蓦地，欣问了一句，用的是一种极其虚无缥缈的，梦呓般的声音。

　　很明显，她想多陪渴聆一会儿，至少，想陪到她得出答案为止。可是她的毅力已经无法再继续支撑她的身体了，那颗美丽的脑袋一晃一晃的，与肩膀之间好像只连着一根毛线，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嗯！”渴聆用此时喉咙里能发出的，最小的声音回答。

　　可在上下眼皮第七次打架之后，欣还是毫无保留地把脑袋交给了枕头。只是倒下之前，渴聆似乎看到她还露出了一个圣母般的微笑。

　　所以，她是听到了吗？

　　渴聆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很感谢欣不厌其烦地替她解难，特别当她记起欣还必须一大早起来练琴的时候，渴聆相信，刚才说话时，她的眼前一定已经充斥着一张张密密麻麻的乐谱了。

　　渴聆曾经觉得，进入大学之后，她最怕碰到的，就是钢琴谱上一长串的柱式和弦。可当她略微吃力地读到第二学期，她的导师将一本厚厚的巴赫《十二平均律》交到她手上时，渴聆才意识到，永远不要对未知的明天抱有侥幸心理，它常常会让你措手不及——就像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渴聆原以为欣睡着以前，自己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就是要按照眉姐说的，忘了他，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对自己的情感负责。

　　可谁想辗转反侧了一夜，当舍友们逐个离开，只剩下渴聆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时，她还是捂着饥饿难忍的肚子，颤抖地按下了号码。

　　“您好，哪位？”电话通了，还是那个声音，没变。

　　如果渴聆这半年来没有衰老得很厉害，如果她的头部没有受过严重创伤，那么从理论上讲，她的记忆力是没有问题的。她明明记得前几次通完话后，她的号码一直没变过……那么原因只有一个，他根本没保存下来。想到这里，渴聆的胃里一阵痉挛。

　　是没必要，还是压根儿就不在乎？难道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了？

　　“是我，渴聆。”渴聆刻意放慢了速度说，怕他一时没听清，会紧接着问一声“谁？”，那样，她就会更难受。

　　“渴聆？噢，好久不见，你最近好吗？”永远是这句不用花费任何心思的问候，渴聆当然知道他对于她过得好不好并没有兴趣。不过幸好，略富情感的声调说明他还没对她的名字感到陌生。

　　“我还不错！”渴聆尽量让自己保持愉悦的口吻，周围的空气却有些压抑。“对了，没记错的话，上回打给你，你好像也问了我是谁啊？”本是一句玩笑话，渴聆却把它说得正经了些。

　　“有吗？”林凡说，虽然智商平平，但他显然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含义，“额……哦，你看，我刚才在忙别的事情，你突然打给我，我还没来得及看谁是就接起来了！所以……呵呵。”

　　好单薄的解释，特别是加上了那两个“额”和“哦”之后，更显苍白无力。渴聆多希望他要么当做没听见，要么就把话说得自然些。好歹，心痛过后，别让她再感受到敷衍。

　　“生日快乐！”渴聆说，语调平淡至极。这句话她准备了好久，原本是想在电话接通时就说的，没想到最后竟成了一句打破尴尬的过渡。

　　“谢谢！”林凡十分礼貌地回答。

　　又是一阵窒息的沉默。

　　“你呢，一切都还好吧？”这次，依旧是渴聆打破的。有时她真的很想抽自己一巴掌，为什么主动的永远是她，为什么付出的永远是她......算了，一个连号码都没兴趣记下来的人，她凭什么期待他会主动？

　　“我很好！” 林凡简单地回答，可能是怕自己说多了，又会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哦！”渴聆说着，快速思考了一下，“那你是不是还在老地方——”

　　“对不起，渴聆，我想我们还是不要绕下去了！”从电话这头听来，说话之前，林凡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很早以前我就知道！”

　　渴聆并不表示惊讶，只是心脏抽得更厉害了。

　　“我以为这些年我已经表达得够明显了，可你好像还不是很明白！”林凡说，“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我想，我们还是别再联系了，这也是为了你好！”

　　跟渴聆希望做到的一样。不过她现在只想吼一声：你为什么答非所问？！

　　“我要去纽约了，找米利恩，我的女朋友。她们家是开旅馆的，托她爸爸的福，生意还不错。所以，他希望我也能过去帮忙。手续已经办好了，收拾完行李下周就可以动身。”林凡顿了顿，继续说：“我想，我应该会在那里长住。昨晚米利恩已经答应了我的求婚，我打算先过去跟她生活一段时间，然后年底我们就结婚！”

　　渴聆当然知道，林凡口中的“我们”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她只是一时无法适应。在她的记忆中，这好像是林凡对她讲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也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让她知道他所规划的未来。

　　里面不可能有她。

　　毫无疑问，天，再度塌陷。这种感觉，渴聆以前有过，可她总以为这辈子只会有那么一次。既然是唯一一次，过去也就过去了。眉姐不是说吗，眼睛朝哪里看，路就往哪里走——可她忘了说了，眼睛也会有被泪水吞噬的时候，会让人找不到方向，这时，逝去的伤痛就会再度光临，并以席卷的方式结束一切。

　　全世界好像就剩自己。

　　“看来这会是你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渴聆说。她觉得快速，并且有尊严地结束这通电话是她现在最好的选择。

　　“我想是的！”林凡说，语气中透露着叫人厌恶的喜悦，“渴聆，祝福——”

　　“祝福你们！不好意思，我得去上课了！”渴聆抢先一步说。她不想在这最后关头，让精心守护的一切毁于一旦。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对他疯狂咆哮起来——她还舍不得，办不到，“再见！哦不，再也不见！”

　　手机像世界地图一样，分成了六大板块散落在地上。

　　渴聆已经不觉得饿了，她只是表情僵硬，呆呆地望着墙面上黛玉焚稿的海报。从未有过一刻，她竟觉得离她是如此的近。

　　“真的，结束了？”

　　除了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全世界寂寞得只剩下心跳。她多么希望地板上突然出现一个大洞，自己也就可以钻进去了，糊里糊涂的了却一生岂不痛快！可是没有洞，地板还是地板，周围还是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她，就在刚才，失去了整个宇宙。

　　显然，这一切的发生，并不在欣的预计之中，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奋力奔跑，抢占琴房的同时，她也做出了这四年里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她应该想到的，渴聆一定会打，而她说什么都应该陪渴聆打完那通该死的电话的！

　　可是，她没有。她放任了她，随她自生自灭，也使得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陪她覆灭。

　　这个失去了魂的躯壳，上课的时候，欣好歹还能把她安置在身边，不让老师察觉。公司那头，眉姐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她也能帮着敷衍一下。

　　可是那天，欣怎么也想不到，渴聆居然把自己这些年来辛苦隐瞒的一切，包括她的林凡，与辛达的合约，和眉姐、杰克、珊妮的关系，统统写进了一封名为“诀别”的信里，压在了梅子的桌上。

　　“你疯啦！被梅子看见，全世界不都知道了？”欣一把抢过信纸，将它牢牢攥在手中。

　　老天开眼，辅导员本想让她帮忙跑腿的，却临时让“三贱客”顶替了她。

　　“无所谓。”

　　“什么无所谓，你不想回公司了？”

　　“嗯。”

　　“那眉姐他们怎么办？还有，你的那些抱负呢？”

　　“或许它们本来就不属于我！”

　　类似这样的场景，不停上演。理智，对于渴聆来说，仿佛只是刻在墓碑上的枯朽文字。

　　“好吧，我不管你了！”欣长吐一口气，掏出渴聆的手机朝她扔去。“眉姐、杰克，还有珊妮，这几天他们一直打电话来，你自己去解释吧！”

　　谁知，也只是这句话的时间，顺势，手机就进了垃圾桶。

　　“什么意思？”欣目瞪口呆。

　　“谢谢，我会和她说清楚的！”说着，渴聆慵懒地把脚塞进鞋里，走去开宿舍的门。

　　“你去哪？”欣问，也急忙跑去穿鞋。

　　“别跟来，这是我的事！”渴聆冷冷地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知道欣会抱怨，就像刚从门内传来的那声“难以置信，你现在还把你和我分得那么清楚！”

　　可是，这件事还确实分得清你我，毕竟没有亲身经历，就算再亲，说出的，体会到的，也不过是表面的那一层，最直接，也最浅显。

　　就像个失去了记忆的人，眼神很空洞，又仿佛蹒跚学步的孩子，许久，渴聆才走到音乐厅旁的电话亭边。

　　除了开音乐会，这里平常很少有人来，所以，没买手机之前，她记得自己都是来这里与眉姐通话的。她条件反射地拿起听筒，又条件反射地按下了一串号码。

　　一声，两声。“渴聆！”多么亲切的声音，还带着紧张与急促。

　　“是我，眉姐！”但那番着急，眼下，却让渴聆感到罪恶。

　　“谢天谢地，你总算打电话来了！等等，怎么是公用电话，你的手机呢？”

　　对啊，只是公用电话的号码，她居然都记住了。不像某人。

　　爱与不爱，差别，果然都摆在那儿了。

　　“渴聆，你在听吗？”电话那头，眉姐没有一刻放下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眉姐。恨我骂我都行，我都不会有怨言，可如果你还是那么仁慈，就把我交给公司，让他们来制裁......抱歉说出这番话，但我始终爱你，再见了！”

　　没给眉姐任何提问的机会，渴聆挂上电话，又呆滞了几分钟。

　　再也写不出眉姐和珊妮要的旋律了，这样的话，眉姐也无需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了。

　　另寻贤才吧。

　　除了这个，渴聆暂时想不到别的，她不知道眼前的这条路将通往哪里，只是任凭着自己的脚，不问西东。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表现出那么旺盛的精力。

　　几千米外的大厦内，眉姐刚放下电话。沉默许久，她猛然看向窗外，银质的镜框在阳光下闪出了尖锐的光芒。

　　“我该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