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柏树子》盖于

32、她们差远了

　　入夜的寒风撕扯着窗框，发出鬼魅般的□□。

　　倏地，手术室里白色的布帘被卷起，一大堆银色金属物、手术台、无影灯的背景前，萨列里穿着死神的风衣，戴着恶魔的面具从里面走了出来。

　　“《安魂曲》写好了吗？”他的声音狰狞地从面具下传出。

　　“再给我两周的时间，求求你！”另一个声音强行撬开了渴聆的嘴，要她这样说。

　　大雨滂沱之下，渴聆眼见自己的棺木被灵车送进了一片枯树丛中，周围还凌乱地立着一些锈铁或是朽木做的十字架。从未想过，竟是为自己所作的《安魂曲》，庄严肃穆地包围了整片树林。三个壮实的大汉从旁边阴冷的木屋里走出，抬起棺木，随意往乱葬坑里一倒，她早已消失了灵魂的躯体从里面滑出，只听沉闷的一声——

　　“不！”渴聆惊叫着从椅子上坐起。

　　四周还是一片寂静。没有风，没有枯树林，没有乱葬坑，没有十字架，手术室的门依然紧闭，门上的白布仍旧死死遮挡着里面的一切，而她也依旧被孤身晾在凄清的走廊上。

　　刹那间，世界上仿佛又多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苍白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一眼望不到头，匍匐着，绵延着，直到与一个幽暗的颜色接壤。

　　什么时候了？

　　可能是被梦魇纠缠太久，醒来后，渴聆连呼吸都打着颤，时不时，她都要振作着将额头上的冷汗擦去，但被汗水沾湿过的衣服紧裹着身体，冰凉凉的，还是让她不由地感到心寒。

　　特洛伊好像已经离开很久了。

　　为了眉姐，为了她生命的延续，他叫她别担心——别担心？什么叫别担心！渴聆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可是想来，也怪她傻，特洛伊说什么她就是什么。

　　可他不是说，去去就来的吗？

　　渴聆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句话的时效性，也可以是那么长。白墙边，她紧紧抱着双腿，蜷缩在椅子上。她虔诚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好像只要这么做了，特洛伊就会马上出现一样。

　　可是许久，无论哪个路口，都没有他出现的迹象。

　　“骗人。”两行泪水侵袭而下。憋着股劲儿，渴聆好想大骂一句，但恐惧，只让她有气无力地将话以陈述的形式说了出来。

　　可紧接着，仿佛是回声，一个更加虚无缥缈的声音沿着墙面传来。渴聆大惊，循声望去，很快，特洛伊就扶着墙，面色憔悴地出现在了走廊尽头，而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按在胸口。

　　“你说，谁骗人？”略显苍白的嘴唇在他的脸上一张一合。他走近，带着轻微的喘息。

　　如果说，真有一眼万年，毫无疑问，这便是。人生有时就是这么短暂，对上眼的一瞬间，也顺便宣告了死亡。

　　“特洛伊！”渴聆只想快步朝他迎合，然后，怪他，骂他，抱怨他。却怎想，思念与担心积蓄成的力气，竟使她直接将他撞倒在椅子上，顺势，也将她的头撞进了他的胸膛。

　　“喂，麻烦对献血者温柔点。”特洛伊玩笑着提醒说，亲昵地拍了拍埋在他怀里的这颗脑袋，“怎么样，没事吧？”

　　有！她想他，想到发狂。“你说呢？”

　　“有，”特洛伊说。渴聆愣了愣。“担心我，担心到不可自拔。”

　　一声没憋住的笑从特洛伊的胸前传出。顿了顿，“然后呢？”

　　“我感受到了，所以趁睡着之前，赶紧出来找你了。”

　　“可如果我说，我担心的另有其人呢？”渴聆说，冷不丁又带出另一声止不住的窃喜。

　　“我就准备去问候一下这位幸运儿。”

　　“以你现在的状态？”渴聆说着，轻轻摸了摸特洛伊手上的绷带，或许是碰到了针孔，特洛伊瞬间皱紧了眉头，看上去不像在装模作样，“很痛？”

　　“可你想不到，我现在感觉心里更痛！”

　　如此不合时宜的对话，两人却进行的不亦乐乎，没羞没臊，连手术室外的灯光都红到抢眼。

　　“你说，杰克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这算不算事？”半晌，渴聆终于在肚子的叫唤中，将话题拉了回来，“怎么样，还想去问候他吗？”

　　“他的话就不必了。”原以为是调侃的一部分，哪知特洛伊还真的拿出了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大约半小时前，杰克发给他的短信：

　　经理找我，晚一点回去。

　　ps：渴聆的手机怎么关机了？

　　pps：替我转告她。

　　这一刻，渴聆终于记起，她的手机此时此刻还不知在宿舍的哪块砖哪片瓦上躺着，不知道有没有好心人发现了它，并把它捡起来。而它那点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电量，估计也早在杰克的追魂夺命call下香消玉殒了。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渴聆说，懊恼地捶向特洛伊的胸膛，“万一我有急事找他怎么办？万一哪个医生护士的又突然冲出来，你又不在，万一眉姐有什么情况，万一，万一——”

　　“拜托，这是医院，哪来的那么多万一？”特洛伊笑说，握住她的拳头，“再说了，你又不是小孩子，就算杰克——”

　　正说着，名字的主人就出现在了转弯口，手上还拎着一大袋食物，“谁在说我？”他说，然后没前进一步，就刹住了脚。

　　“怎么了？”渴聆纳闷。杰克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瞅得她很不舒服。

　　“你们这是……”杰克不怀好意地冲她笑了笑，又朝特洛伊指了指。

　　“到底怎么了？”渴聆也往身上看了看，可衣服没脏没破的，“说人话！”

　　“这时候了，你们要不要这么亲密？我说完了。”

　　对，他是说完了。渴聆却糟了。这么久，她竟没发现自己刚才所有说的话，包括每一个动作，都是在特洛伊身上完成的，而早在特洛伊倒到椅子上的时候，她就被固定在了他的掌心里。

　　“妈妈咪啊！”渴聆触电般闪开，特洛伊的手还牢牢勾在她的肩头，被她这么一拖，差点连人带手机摔到地上。

　　“你们这些小年轻，平时就......现在眉姐还......”杰克依旧皮痒地说。

　　“都叫你说人话了！”明摆着欠呵斥。

　　“成，我说！”见渴聆一脸不悦，杰克当即也收起了他的玩世不恭，“刚才跟经理回了趟公司，他说董事会临时有事，不能来了，我就去把眉姐的住院手续办了一下，顺便，也把她带来了！”杰克说，敏捷地往边上一闪，欣就从旁边的楼道里走了出来，尴尬，或许还带着犹豫。“她打电话给我，说想见你 ，我就拐去你们学校，把她也捎来了。”

　　欣！见到她的第一眼，渴聆喜出望外，但中午的事很快也重现在她脑海。

　　“谁让你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怎么，他这么做不是在助人为乐吗，什么时候变成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哑巴吃黄连，杰克干瞪着这对昔日的好姐妹，特洛伊就上前将他拉开了。

　　“让他们自己解决。”他说，顺手将渴聆往欣的方向推了一把。

　　一个踉跄，渴聆夸张地挥舞着双臂，幸而及时被欣接住，否则又得摔个狗啃泥不可。

　　“谢谢。”

　　好生硬的一句。欣的手也像被烫到了一样，急忙放开，两只眼睛飘忽着不知该往哪看。

　　场面异常尴尬。

　　“这个，还给你！”欣说，干瘪地将渴聆的手机塞到她手中，“我跟梁歆说了，今晚三贱客要是问起来，就说你去她宿舍了。”

　　又是一声“谢谢”，生疏的程度不亚于先前。

　　“那，我走了。”欣说，朝特洛伊他们点了点头，转身而去。可没走两步，她就气势汹汹地回来了，径直走回渴聆面前，“你不会到现在还认为，我中午说那句话，真的是为了画什么考试重点吧？”

　　“不然呢？”渴聆说。虽然已经有个声音告诉她，不，欣当然不是这种人。

　　“去他的什么重点！你知不知道你拉我出门的时候，海伦正在外面偷听？我当时只是想稳住你，有什么事我们从长计议。可你这死脑筋，说风就是雨，一遇到事情就什么都不管了，拦都拦不住！”欣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额角的青筋突兀得可怕。

　　渴聆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气。“海伦？无冤无仇的，她为什么要偷听我们？”

　　“这我怎么知道！”欣大吼一声，几个唾沫星子霎时又从嘴里飞了出来，“说不定是跟三贱客结盟了呢？现在乐团排练，他们整天粘在一块，同一个性子，难保不会臭气相投！”

　　她说得对，海伦确实是那种人，只要你不开心，她就开心，你一开心，她就不开心，这点确实跟三贱客很像。

　　“还有下午的课，你什么安排都没有，一句话说走就走，你让教授怎么办，他是要打电话给你呢，还是该打电话给辅导员？”

　　对了，还有这烂摊子。

　　“你是怎么做的？”还没确定是否成功蒙混过关，渴聆只敢用“做”字代替。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到现在为止，都还算天衣无缝，只要明早辅导员不来找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欣说，字里行间还是能听出她的心有余悸，“得亏上回卖了童丹一个人情，不然，你就等着你爸妈来给你收尸吧！”

　　毫无疑问，她道出了渴聆的死穴。这不经大脑的一跑，重要的不是海伦，不是三贱客，也不是教授，而是她远在天边的爸妈！要是因为这一跑，让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不要说眉姐、公司了，只怕天王老子都阻止不了她卷铺盖走人，到时候，她叶渴聆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童丹呢？她有问你什么吗？”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暴露，渴聆也为自己的命运捏了把汗。

　　“我只让她照做，可没告诉她原因。”欣大气地说，听上去跟她的行动一样，颇有王者风范，“放心吧，童丹是个明白人。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是不错，可知道的越多，不一定就越好。”

　　滚烫的双颊瞬间红到耳根。再多的话，恐怕当下也说不出来了，何况还有两个男人正在身后看着好戏，渴聆说什么都得克制，不能现在就上去给欣一个歉意的拥抱。

　　“要门禁了，我得赶紧回去。”似乎看出了她纠结中的含义，欣说，“你自己小心点，有什么情况通知我！”

　　她走了，这回，没再折回来。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口，就像她来时一样，出其不意，持续了大半天的插曲，也随之翻过篇章。

　　那盏灯一直没暗下。大约凌晨一点，确定楼管阿姨已经打完麻将，不会再给任何晚归的学生放行后，渴聆担心地问了一句：“你不回去也没事吗？”

　　特洛伊双手抱胸，疲惫地从墙上滑下：“没事，有郝佑。”

　　说得这么轻巧，一听就是惯犯。平日里，也不知道这对好哥们互相包庇着干了多少坏事。想着，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就脑补似的流进渴聆的视网膜，一阵恶心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从此不再过问男人的私事。

　　没有可以解闷的事，三个人又东倒西歪地靠回椅子上，一人割据一方，旁边四处散落着他们风卷残云后留下的罐头和包装袋。

　　虽然知道乱丢垃圾是不好的行为，可啃上粮食，谁还顾得上这码事？吃饱喝足后，又开始担心眉姐，就更没闲工夫管这些零散的了。直到渴聆愣愣地看着一只蟑螂从包装袋里钻出，下一秒就对着那个包装袋一阵拳打脚踢后，两个男人也终于看不下去，着手开始收拾。

　　“不知道还得多久才能结束。”杰克说着，好像有多大洁癖似的，两只手指拎起一个沾满油的罐子，往旁边的塑料袋丢去。

　　“刚才问护士，她说手术有难度。”特洛伊接话道，使劲眨眨眼睛，好让刚才那瓶能量饮料的效用不那么快发挥完。

　　“等吧，人家医生在里面忙东忙西的，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只是等，该知足了。”渴聆好容易说了句公道话。自从看见蟑螂掉到地上，又顺着墙面拐了个弯，她盘着的腿就一直没敢着地，“不过这么久了，怎么都不见布朗来问过情况？”

　　“估计还没联系到吧。”杰克说，又拎起一块吃了一半的面包丢进袋子，“我说渴聆，你跟了眉姐这么久，她就没介绍你们俩认识？”

　　这个问题，上回在咖啡厅的时候她就思考过了。可是很遗憾。“我只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知道他现在还在美国读书而已。”渴聆闷闷地说。

　　“美国？就是说，就算联系上，也不可能马上赶回来了？”

　　渴聆认同地点点头，俯身一捞，直接把一个空盒子扫进垃圾袋。敢情，形体课上的训练成果，她都展示在这些用来偷懒的地方上了。

　　“你呢？”她又问特洛伊，“你经常跟眉姐在一起，她就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也就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听她说了两句，跟你知道的差不多。而且，”他顿了顿，又看向这个被迫要他搭话的罪魁祸首，“我们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有那么多见面的机会。”

　　还说呢，要不是上回国庆被抓个现行，渴聆都不知道他和眉姐的事还要被特洛伊瞒多久。

　　“看来，我们当中是没有人可以联系上他了？”杰克叹了口气，把他包干范围内的最后一张纸丢进袋子。

　　“估计只能等他主动联系了。”渴聆泄气地说出结案呈词，也把她地盘上的最后一个垃圾清理掉了。

　　等特洛伊把一大袋垃圾拎走，再空手而归，差不多也到了三个年轻人熬夜的底线。受了一天的折腾，再加上前一晚没睡好，渴聆最终还是没熬住，首当其冲闭上了眼睛。杰克紧随其后，往身旁的长椅上一倒，不久也打起呼来。

　　特洛伊算是他们当中意志最坚强的一个，那瓶饮料总算没有白喝，虽然偶尔也会突发性地打起盹儿来，但血液中流淌的兴奋剂，总能支撑他再次顽强地睁开眼睛。可最终，这股兴奋劲儿也只多维持了一个小时左右。睡着之前，他最后一次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确定没有危险后，正准备入睡，又被渴聆奇异的睡姿吸引了去。

　　这女人，上半身直立着，仍旧盘着腿，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脖子以上的部分紧靠着冷冰冰的墙壁，若不是没一会，她那千斤重的脑袋就会掉下来一下，特洛伊还真当她在认真思考问题。

　　如此焦虑的关头，她居然还能拿自己的睡相开玩笑！

　　特洛伊无奈地扶着渴聆的脑袋，将它轻轻放到自己的腿上。才刚一放平，她那盘了一个多钟头，却感觉不到酸痛的腿，也顺势蹬直在了长椅上。

　　睡得那么辛苦，这回应该舒服了，特洛伊想，只见渴聆刚才还皱起的眉头，瞬间就舒展开来，她的呼吸依旧平稳，似乎也没受到任何干扰。

　　从小被父母呵护着，估计没吃过什么苦吧。看着渴聆熟睡的面孔，怜惜地摸着她的头发。可就是这样一个娇小姐，好事做不了几件，脾气差，脑子还不灵光，他怎么就对她如此放心不下？

　　想当初在国外的时候，多少国色天香、倾城佳丽包围在侧，他都没有动过心，怎么一到这里，却唯独对她着了迷？

　　难道，真是因为夏洛特？

　　渴聆突然撇撇嘴，像婴儿一样，蜷起身子往他怀里钻了钻。特洛伊急忙脱下外套为她盖上，又撑开手为她遮去了多余的光。

　　不，她们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