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柏树子》盖于

47、不请自来

　　毕竟是突然造访，渴聆迫不及待，也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告知上了，省得杰克问东问西，惹得她心烦。所以突然出现在走道，杰克大吃一惊的表情，也毫不例外地被她列在了预期清单内。

　　“怎么又被关在门口了？”杰克还没合上嘴，渴聆就直截了当地说。

　　记得上回雪莉来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质问的。渴聆刻意加重了语气，是不是报她这几天的仇不说，也算是体验了回“以下犯上”的快感。

　　杰克定了定神，朝病房里示意了一下。

　　“医生在里面？”特洛伊飞快地抢在渴聆之前说。他已经隐约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无事生非”的气味。

　　“还没到检查的时间。”杰克撇撇嘴说。

　　“那是谁？”特洛伊又问。

　　但杰克还是一脸不愿意透露的样子。

　　“我们不认识？”渴聆火急火燎地说。五天没见了，此时的她巴不得一把推开杰克看个究竟，哪有心情在这跟他磨蹭？

　　可忠实的门神就像生了根一样，直挺挺挡在门口，“认识，不过……”

　　杰克表情难看，明显是对那个来访者表示的不满，欲言又止，显然是受到了一定的压力——难道对方的地位在他之上？渴聆暂时只能想到这个。

　　很快，特洛伊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来过是吗？”

　　这回可算问到点上了。三个条件重叠到一块儿，当即，渴聆就惊喜地“啊”了出来。

　　“我都好久没见到她了！真是的，人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心花怒放，渴聆推开杰克就冲了进去，“雪——”原想亲切地呼喊，可名字还没完整出口，她就被病床前的来客愣住了。

　　乔伊和简。

　　“怎么会是你……们？”

　　“这就是你所谓的‘素质’？” 乔伊不明所以，指着渴聆当头就是一句，“里面在谈话，门都不敲就这样闯进来？见到长辈也不知道问好？”

　　渴聆的脸瞬间就成了猪肝色。

　　“乔制作！”眉姐喝了一声，仍旧没有止住渴聆爆腾的怒火。

　　“第一，你是不是我的‘长辈’，这完全取决于我的判断！第二，我并不知道里面正在谈话！第三，要是知道是你在里面，打死你我也不会进来！噢，妈妈咪啊，这暴脾气，亏我还刹得住嘴！”

　　一口气宣泄完，渴聆登时清爽了许多。她舒服地往肺里填满了新鲜空气，只是再看乔伊的脸，显然就没有之前那么平整了。弯曲的青筋，大量囤积在太阳穴周围，看上去像交错纵横的群山，却又没有那么巍峨。而简仿佛造势般，也在一旁频频瞪眼。

　　“你！”从僵硬的唇形看，乔伊是好不容易才憋出的这个字，又立马扭过头看向眉姐，“别的我也不说了，给我一个答案吧，终止还是继续？”

　　只听眉姐狠狠“啧”了一声，似乎比之前他让渴聆难堪的时候还要生气。

　　“继续！”她从嘴里坚决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便像千年古塑般，死死闭上了嘴。

　　从眉姐不断张合的鼻翼和起伏不定的胸脯看，愤怒，渴聆感觉得出，而且愤怒到了一定境界。看来在她来之前，这里一定正酝酿着一个严肃的问题，渴聆琢磨，正想厚着脸皮问，不料，却被乔伊的一声冷笑慌了手脚。

　　“呵!”他只是微张着鼻孔，嘴型都不曾变过。

　　渴聆看向他，还提防着他的下一步行动，却在那莫名的刹那，似乎看到了从他眼神中不曾见过的，带着深重责任的复杂情感——讽刺和遗憾，毫不意外，可就在那冷峻的表情和稀疏的睫毛下，若隐若现地，渴聆貌似还看到了一种难以预料的眼神。

　　同情？！

　　就像看着可怜之物时与生俱来的怜惜，是本就属于人性的一部分，却也是渴聆从不敢相信，会在乔伊脸上看到的，诚实地说，与他这副令人生厌的嘴脸有些违和。

　　惊天一霹，渴聆相信这辈子再也看不到比这更诡异的画面了。一瞬间，她还想慷慨地赠予一些所剩不多的脑容量给它，就当是对人性善良一面的信守。但定了定神，一定是看错了，否则就是她理解错了，渴聆向自己保证，一连几天的考试不免叫人脑子打结。

　　“杰克！”乔伊他们一离开，渴聆就怒不可遏地尖叫起来。

　　不仅因为简与她擦肩而过时，非常幼稚并附有挑衅意味地撞了一下她的肩，加了五公分内增高才能与渴聆平行对望的鞋踩到了她的脚，还因为她嘚瑟地转身时，一头累赘的长发竟毫无顾忌地扇到了她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脸上！

　　狠狠一巴掌，瞬间将她由思绪扇回了现实。

　　“怎么回事，不是说来过吗？”

　　“确实来过，就在前天，只不过那天你恰好也不在。”杰克无辜地说。

　　不是“恰好”而是“被迫”！渴聆很想说，但杰克一直勾着头，似乎并不想理会她接下来的话。

　　“前天？他和眉姐的关系好像还没好到需要频繁探望的程度吧，看来非奸即盗啊。”渴聆转而看向眉姐说，嗓音依旧高亢嘹亮。

　　但眉姐还是面色凝重地配合着周围的气氛。

　　“他该不会得了什么病，看完医生顺道来的吧，听说这家医院有个女医生，不但人漂亮技术还精湛。乔伊好像还是孤家寡人吧，要我说，他单到这岁数也不容易，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要是——啊！”

　　其实她只是想说两句逗趣的话，缓和一下氛围，可话还没说完，特洛伊就踹了她一脚，正好踹在了她小腿最敏感的地方。

　　渴聆当即叫了出来，并将年初以来最狠的目光赏给了他。

　　“你干嘛？”她痛苦地揉着腿肚子说，“没看我正卖力着嘛，你倒体谅我一下呀！”

　　特洛伊却不停紧着眉头，时而又朝眉姐的方向努努嘴，好像她又做了什么叫人为难的事一样——怎么，难道她真说错了什么？

　　渴聆的脸也不觉跟着纠结起来。

　　医生？乔伊？还是孤家寡人？

　　渴聆立马将这些关键词从记忆中调出。不过猛地，伴随着特洛伊急不可耐的“单”字，渴聆好像登时被雷电击中般。

　　“不是，眉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刚才的话只是针对乔伊一个人，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噢，妈妈咪啊！”渴聆终于感受到了百口莫辩的可悲。

　　特洛伊和杰克同情又尴尬地看着她，可谁都没有出声，就连眉姐都是带着某种阴郁的眼神看向她的。

　　“公司。”但这显然不是责怪的语气，可以说，甚至连一丝埋怨都听不出来。

　　渴聆不觉松了口气。

　　“公司的事，他来找我商量。”眉姐又说。

　　“公司的事现在不是杰克在负责吗？”渴聆无比配合地接着她的话。

　　“怎么，这么快就把我排除在外了？”眉姐佯怒道。

　　“这我哪敢，上天入地，谁不知道您是公司元老级人物，排除谁也不能排除您呐！”渴聆逗趣，像极了那些古装剧里净拍马屁的太监。

　　“看来杰克这段时间教会你不少东西。”眉姐止不住笑出声来。由于伤口未愈，不敢张得太开的嘴唇着实叫人心疼，“说吧，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向着他？”

　　“向着他？我可没这闲工夫！不过这几天我倒是好好研究了一下，‘如何使禁足成为快乐’这门课题。”渴聆一脸不爽地说，末了，还凶神恶煞地朝杰克瞪了一眼。

　　这一瞪，杰克自然明白她埋怨的是什么，只是表情太残忍，他太委屈。

　　想这几个日子里，他何尝不是哑巴吃黄连？知道眉姐重视渴聆的学业，只好没日没夜地顶着。这样公司医院两班倒，让他引以为傲的娃娃脸，没过几天，就直接越过青年到了老年。那对偶尔还能勾人魂魄的眼睛，也由于连日奔波，累积了不少疲倦。

　　“这么说来，我倒是很好奇你的研究成果呢，”杰克讪笑说。不易察觉的光线下，他的眼圈已经由最初的水泥灰变为浅褐色，仿佛被人灌了毒药，又由浅褐升级为了淡墨，“方便透露一下吗？”

　　“永远没有可能，”渴聆说，“这就是我的结论。无论长短，禁足都只会增加人的焦虑不安。”

　　“可看上去，焦虑不安的你，这些天似乎过得挺滋润。”杰克说着，与特洛伊交换了个眼神。

　　“拜你所赐，充实着呢！”渴聆厉声说，“不过身为始作俑者，你不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来平复我的焦虑吗？除了刚才那些，我还知道，负面情绪一旦积压久了，可是会对人体造成恶劣影响的。”

　　“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做，才能避免你说的那些影响呢？”

　　“简单，”渴聆冷笑一声，目光尖锐地从杰克脸上扫过，停在了特洛伊身上，“今晚，我留这！”

　　“我想这可能——”

　　“下一场考试在两天后。”在杰克得出结论之前，特洛伊赶忙补了一句。

　　“既然如此，我想这会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杰克一改语气，快速瞄了眉姐一眼说。

　　一时间，仿佛中了头奖，渴聆一激动，当即跳到特洛伊身上，树袋熊一样紧扒着他。与此同时，杰克也行色匆匆地走到桌边，把存有公司重要资料的笔记本丢进了包里，与之前的表现截然相反，又急吼吼地将他两只冻红的手缩进了袖管。

　　“对了，医生说明早要检查，你们不用为眉姐准备晚饭。”他头也不抬，迅速翻阅着一份刚取出的文件说。在渴聆和特洛伊看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下一秒就有消失的可能，“还有，明天的早餐也不用准备了，会有专人送来。”

　　“专人？”

　　“对，会送特质的营养早餐来。”杰克把文件往包里一塞，利索地拉上拉链说。看来，他是不准备有进一步的解释了。

　　雪莉？不可能！临近年关，渴聆可不认为她会有这闲工夫……难道是护工？期待经理本尊出现是没指望了，但莫非没来的几天，他还特地为眉姐请了个护工？看着杰克的表情，渴聆艰难地猜测。但很快，她就打消了念头。

　　“不，这有违他的性格。”

　　“瞧你急的，怎么这点耐心都没有？”见渴聆把眉头皱成了一团，杰克打趣说。渴聆刚郁闷地瞥了他一眼，他却又神经质地跟空气聊起天来：“不知道他这会儿得多失落呢，还因此失去了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渴聆凑近了问。

　　“送晚饭的机会，见面的机会。”杰克果然再次敷衍道。话音刚落，就抡起他滚圆的包往门口走去。

　　渴聆赶忙先他一步挡到门口，但杰克似乎铁了心要与这里的一切断绝关系，猫腰闪过渴聆的双臂，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别这样，把答案搁在别人脑子里什么的，最让人郁闷了。”渴聆朝着杰克的背影喊，尽管她也不敢保证，此刻迫切的眼神还会对他起到什么作用。

　　但眼下，杰克只愿尽快消失，除了刚记起来的，得在半个小时内将一份文件送到制作二组外，他还急需一个柔软的地方，来寄托他那无处安放的疲倦。

　　入夜，渴聆正心里流着血，咀嚼着医院奇贵无比，又比大排档美味不了多少的食物，欣的链接就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了她的手机屏幕上。

　　完美！

　　不愧是精英，细节都处理得如此到位，就连logo周围一圈，校领导们引以为傲的装饰花边也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境界。最重要的是，logo下方，“成绩”一栏中鲜明的“87”让渴聆十分受用，不凄凉也不浮夸，足以让她爸妈欣然接受。

　　渴聆满意地笑了笑，刚舀了口汤搁到嘴边，就被一股浓烈的中药味熏得浑身一颤。或许这就是传说中医院特质的养生食物吧，她曾听值班护士聊起过，用来夺人眼球的卖相，说实在的，的确不错，她才会凭着第一印象选择了它，但这味道，永世难忘，渴聆相信这辈子她是再也不会有机会让自己品尝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刚把门拉开一条缝，特洛伊的声音就幽幽地从病房里飘了出来。

　　看来，他是在等她。

　　“妈妈咪啊！” 渴聆胃里抽得有些厉害。毕竟是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而此时，走廊上的灯光也起不到替人壮胆的作用，“吃得有点饱，就在外面逛了一会儿。”她倒吸了口冷气说。

　　“上哪儿溜达去了？”特洛伊问。不用说，这头一回从他嘴里蹦出的新鲜词，一定又是郝佑教他的。

　　“天台。”渴聆闷闷地关上门说。此话不假，她的确在晚饭还未消化前，就去那里吼了一阵，让原本兢兢业业在胃里工作的血液，不得不流到身体的其他部位，而这也直接导致了她现在的胃不适。

　　病房里的光线比外面更糟。因为眉姐休息了，只留下桌上的一盏台灯，还勉强支撑着整个房间的亮度。

　　渴聆略显苍白的唇色，特洛伊显然是注意不到了，此时他手里还握着一支笔，而在光线最为集中的地方，渴聆还看到一张写了几个音符的纸，正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或许,她的出现也被迫让他分心了。

　　不过不会这时候了，特洛伊还抓紧时间用功吧。记得他曾经说过，现在正在看学长的作曲课讲义，可这种情况下还挑灯夜战，渴聆真要觉得他做作了。

　　“你不会是在——”渴聆用略有保留的鄙视的语气说，但她的注意力马上就被特洛伊的话转移了。

　　“眉姐一直在等你。”特洛伊悄声说道。

　　渴聆心里一沉，惊讶地朝床上看去，但均匀起伏的身体说明了眉姐现在正睡得安详。

　　“她是听到你的脚步后才躺下去的，可能太累了吧，很快就睡着了。”特洛伊说。

　　胃里又是一阵痉挛。

　　原来她的脚步声，眉姐是那样熟悉，以至于刚出现在走廊尽头，眉姐就找到了心灵的慰藉。

　　“我会注意的。”渴聆抱歉地说，将手从身上最难受的地方移开，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带着几分倦容，“我想我也得先休息了，和乔伊的那场战打得有些累。”她缓缓走向椅子说。

　　特洛伊忍俊不禁，丢下笔朝她走近。“睡吧。”他说，将被子拉上渴聆肩头，眼里是无限的温柔。

　　他一直小心呵护的女人，显然比他之前看到的来得疲惫。特洛伊后悔被昏暗蒙蔽了双眼，也后悔刚才对她说的那句话，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但他还是感受到了担忧，渴聆一定会带着负罪的心理入眠，她的感情从来都是那么真挚，尤其对于眉姐。

　　消失了眼前的最后一道光线之前，特洛伊抱歉地在渴聆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一种补偿，也算是一种安抚吧，但刚坐回灯下没多久，她舒展的眉间还是如约失去了平整。

　　梦里，渴聆深陷于一片汪洋，她拼命地舞动着四肢，想抓住从灯塔射来的光，但顽固的水草缠绕着她的脚踝。她蹬着双腿，眼看离光束近了些，但转瞬间，水草又变成了两双惨白的手，一双来自乔伊，一双来自简，全都干枯而骇人地凸显着白骨。渴聆恐惧极了，却在挣扎着竭力往上的同时，被逐渐拖入深渊。

　　空气逐渐稀薄，眼看即将窒息......

　　肺猛地撑开，随着意识的恢复，空气也似乎全都回到了体内。渴聆张着嘴，大口喘息着，浑身冰冷而麻木。

　　眼前仍是一片刺目的金黄，就像梦里灯塔的光。渴聆有些惊慌，直到眼睛能睁开一条缝，才足以让她相信，她已回到现实。

　　特洛伊的身影仍旧固定在灯下，朦胧中，他的手还在桌上摇晃。渴聆多想向他寻求点温暖，可是他太专注了，而她刚有些好转却仍旧虚弱的胃，似乎也反对她发出任何声音。

　　渴聆闭上眼，费了些劲儿，才将身子转到另一个方向。此举并没有打破之前的宁静，她相信，因为特洛伊并没停下笔，也没有朝她走来。既然拥抱渴望而不可及，她又何必让自己继续看着，继续心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