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柏树子》盖于

7、离我远一点

　　今天是中秋节，渴聆看得出。学院里到处都挂着红灯笼，从教学楼到琴楼再到音乐厅，漫山遍野，特别抢眼。

　　呆在这里的一年多，渴聆早就看清了学院领导做事严谨又古板的风格，至于今天为什么如此破天荒地张灯结彩，除了新来的特洛伊，学院里每个人都知道。

　　“好漂亮！”特洛伊由衷感叹道，腋下夹着两本刚借来的笔记。

　　“呵，这可不是每个学生都能享受到的福利！”渴聆干笑一声说。

　　“为什么？”特洛伊惊讶地问，“难道灯笼还会消失不见？

　　“你以为这里是霍格沃兹吗？”渴聆翻了个白眼说，“没有隐形斗篷，没有飞天扫帚，有的只是空旷的教室！”

　　“那是因为很多人都回去了啊！”特洛伊理所当然地笑着说，“对了，他们为什么不来，教授不是说了，今天的内容非常重要，他只讲一遍!”

　　渴聆停下脚步，慎重地审视了特洛伊一番。今天的他与昨天下午判若两人，渴聆不得不再次将他归回“天真少年”一类。

　　“算他倒霉吧，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领情的，特别是，他的任劳任怨恰好碰上了一年一度的传统佳节！”

　　“可教授也是牺牲了自己的时间过来加班的啊！”特洛伊依旧单纯地说。

　　这未经污染的少年，渴聆颇为无奈地看着他。

　　“拜托，这可是中秋节，我们本该在家里吹空调，吃团圆饭的，现在呢？却得在大灯笼底下走来走去，为什么？就因为我们还得赶着去上课，一节独一无二的课！”渴聆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的她简直恨透了那位尽职尽责的教授。“想想看，如果今天是你们那儿的感恩节，当你已经准备饱尝美味的火鸡时，你的远房亲戚却因为一点小事想让你过去，你会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特洛伊说。

　　“但如果他故意把事情说的很严重，又告诉你，他那边也为你准备了感恩节派对呢？”

　　特洛伊犹豫了一下，正欲开口，却被渴聆抢在了前面。

　　“你就会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直到你的家人告诉你，还是去看看吧，万一真的很重要呢，然后你就会带着你的责任心和满腹的牢骚，义无反顾地飞奔过去——就跟我一样，欣回家前还劝我留下！”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我们那儿没有中秋节了？”特洛伊没良心地说。

　　“那就恭喜你入乡随俗了一次！”渴聆伸手摸了摸灯笼说，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鼻音。“我可是想家想得很呢，管它过不过节！”

　　不管渴聆的话多绕口，特洛伊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受了教授的蛊惑和责任感的驱使才留下来的。而眼前的这些大红灯笼，原本是院领导给他们寄托思乡之情的，却勾起了渴聆浓浓的乡思。

　　“所以你今天是一个人咯？”好容易安静一会儿，特洛伊又忍不住说起话来。看来那些装饰暂时是对他没什么吸引力了。

　　“欣说她下午就回来，她可不会没良心到让我整天都一个人过。”渴聆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可以，她倒希望耳根能清净一点，太吵闹的世界，她还没完全喜欢上。

　　“其实就算她不回来，你也不会一个人的。”特洛伊说着，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渴聆的手。

　　他怎么越轨了？

　　渴聆惊住。

　　幸而，大家的注意力还都停留在灯笼上，而被特洛伊抓住的手也被他瞬间滑落的背包挡住了。

　　可他还是越轨了。

　　渴聆一把甩开他的手。疯了吗？她用眼神质问着。

　　“你不喜欢我是吗？”特洛伊垂下空虚的手掌。

　　不喜欢？

　　这天真的孩子，除了“喜欢”和“不喜欢”，就没有再附在点的词来描绘人性了吗？渴聆无言以对。并且，如果不喜欢，他认为他现在能有机会离她这么近吗？

　　“......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别的

　　比如，他们的一举一动受到太多人的关注。

　　比如，她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学院女生们的幸福指数。

　　比如，人多是非多，枪打出头鸟。

　　比如，她不想活得这么危险。

　　......

　　可是特洛伊不懂。可是，顷刻之间，她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这一切，只能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等着她们的目光朝这暧昧的一幕投来。

　　“离我远一点！”

　　然后，她还是用了最初见到特洛伊时，脑袋里想到的第一句话来回答他。在所有人看向他们的前一刻，用只有特洛伊能听到的音量说。

　　渴聆继续往前走着，也感觉到，一种温暖正离她远去。

　　特洛伊已经落她好几步了。一见他恢复单身，马上就有几个女生冲了过来，把她包围住。

　　“这也是他们留下来的原因吧！”渴聆想起当初追求林凡的时候，只要他在的地方，她都会尽量出现，“就为了离喜欢的人近一点，我们都一样！”

　　后面的声音一直很大，叽叽喳喳的，渴聆偶尔还能听到自己的名字。

　　正常，或许他们是在问特洛伊，刚才为什么跟她走在一起，现在为什么又不跟她一起走了？可是后来，他们还是把侧重点留在了特洛伊的表情上，为什么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还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渴聆根本听不到特洛伊的回答。或许是难受得不想说了吧。但她又能好到哪去？

　　“对不起！”，可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只能这么做。

　　回到宿舍，欣已经盘腿坐在椅子上等着渴聆了。她为她带来了自家做的蛋黄莲蓉月饼，她知道渴聆喜欢这个，并且每年过节都要来一块。

　　“不是很正宗，你就将就一下吧！”欣堆着笑脸说。刚才进门的时候，她就从她脸上看出了“郁闷”两个字。

　　“谢谢。”渴聆说，咬了一口，慢慢地嚼了起来。

　　“今天怎么样？”欣小心地问。

　　“除了不好的，其他都挺好。”渴聆慢条斯理地说。几乎一整天，她都是在朦胧中度过的。“不过教授说了，他为你们的缺席感到可惜，希望你们能找上过课的同学问问。”

　　“先锋模范啊，怎么还不开心了？”欣说。不过她也能理解，难得假日，渴聆本可以回家的，却因为自己想回去，又怕错过重要的内容，才一直怂恿她去听课，害她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白白浪费了一天。“看我带了什么来？”

　　渴聆满含沮丧地咽下一口，朝欣看去。

　　“又买新手机了？”渴聆不以为然地说。音乐学院里富豪本来就多，欣算是其中一个，虽然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但换手机、换电脑什么的对她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是我买的，不过是给你的！”欣说着，将手机塞进渴聆手里。

　　“我？”渴聆愕然。

　　“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新伙伴了。”欣握紧了她拿着手机的手说，“便宜货，但至少也是我的心意，收下吧，就当……是我对你今天的补偿！”

　　补偿？这确实是她应得的，不过，“也太大手笔了吧！”

　　“你就别推三阻四的了，你知道我最讨厌这样。”欣大喊一声，多少有点威慑力，渴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收下吧，我可不想你下次还有借口跟特洛伊咬耳朵！”

　　渴聆的心猛地撞击了一下胸膛。

　　“还有，看我帮你弄到了什么？”欣笑着，快速帮她打开手机。一张Q版金陵十二钗的图片在渴聆眼前徐徐展开。

　　渴聆记得她很早以前在哪里见过这张图片，喜欢的要命，可是当她自己去找的时候，它却神秘地从互联网上消失了。

　　“你居然找到了！”渴聆惊讶不已。

　　“托我家那位精英的福！”

　　她哥。渴聆知道，IT精英，也是他们那个音乐世家里唯一的奇葩。渴聆记得刚来学校的时候，欣还开玩笑说要她做她的嫂子，却被她以林凡为由，硬生生拒绝了。

　　“或许我当初不该拒绝你的好意的！”渴聆自我揶揄道。

　　“晚了，我侄子下个月就要出生了！”欣说，下巴也随着戏谑的声调往上抬了些。

　　毫无预兆地，手机却突然在渴聆的手中发出了一连串提示音。两人同时下了一跳，即刻，屏幕上就出现了“五十六条未读短信”和“二十四通未接来电”的字样。

　　她的手机号？渴聆一愣，“我不是已经把它——”

　　“原谅我多管闲事，我想要是你突然把号码换了，一定会有很多麻烦的。首先，你爸妈那儿你就很难解释，然后，我们之前填的一大堆资料，它们对你很重要。所以你上次走了以后，我就自作主张把芯片拔出来了。”

　　多管闲事。这确实是欣做事的风格，她也曾好几次因为她的自作主张而生气，可是当下，只有热流冲击着每根神经，同时，这也是渴聆今天与特洛伊分开后，第一次感到自己真切地活着。

　　“你说，没有我你该怎么办？”

　　她的世界必定已是一片狼藉。

　　欣显然对渴聆的反应相当满意，她已经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好一会儿了。但很快，欣满意的笑容里又生出了一丝阴影：“不过出于人道主义，我还是得提醒你，赶紧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吧，顺便想想，要怎么解释你这段时间的失联。”

　　“什么嘛，失联而已，干嘛弄得这么吓——”

　　......失联......爸妈？！

　　渴聆顿时觉得脑袋好像被什么动物的蹄子狠狠踢了一脚。

　　疼！渴聆一掌按上脑门，又突然想到，如果爸妈察觉到不对劲，应该早就冲到学校里来了，哪还由得她自我毁灭这么久？

　　所以......会不会......渴聆赌上希望，怯生生地将所有未接来电和短信往上一滑，目光只锁定在那两个重点字上。

　　“爸,没有。妈......”有了！

　　末了，渴聆终于在屏幕的最下端看到了一条妈妈发来的短信。

　　他们夫妻俩准备去威尼斯一趟，预计中秋节回来，所以这段时间手机可能会打不通。

　　渴聆的肺里登时又装满了空气。并且，在她不敢相信地将短信内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时，里面的“中秋节”三个字，让她倍感幸运。

　　不早不迟。

　　渴聆迅速按下家里的号码，果不其然，妈妈很快就接了，还责怪似的问她怎么也不回来过节。可当渴聆表示，自己是为了上临时加的课才留下来时，妈妈立马转变了态度。

　　“以为你会回来，寄了盒月饼，还想让你节后慢慢吃的，现在倒派上用场了。”

　　“是吗，我还没收到呢！”渴聆心虚地说。

　　总之，内容温馨，情感真切，一通电话下来，妈妈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盛世太平。

　　渴聆心满意足地放下电话，刚想告诉欣这个好消息，却听到一个声音幽幽地从阳台上传来。

　　“怎么样？”她说，一半身子还凄凉地留在拉门外面。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渴聆倍感诧异。

　　“提醒你之后，”欣撇撇嘴说，“我宁愿你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我，你要退学之类的。”

　　“退学？哪有那么夸张。”渴聆哭笑不得。

　　“谁知道呢，以你爸妈的脾气，分分钟可以停了你的生活费，自然也可以分分钟让你退学。”欣停住，又深吸了一口气，“好了，别卖关子了！”她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往房间里挪了挪，脸上却还是一副准备受死的表情。

　　“放心吧，”会心向来不易，但此刻，渴聆还是会心一笑，“我不会走，也不会被停生活费，一切照旧。”

　　“照旧？”怎么可能！

　　“不得不说，你的推测确实很合理，但它确实没有发生。”特别当渴聆发现，自己对欣从此又多了一份依赖的时候。

　　她将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她，不添油不加醋，欣却半天没能合上嘴。

　　“所以，我又救了你一命？”

　　“额”渴聆犹豫了片刻。

　　其实，她原想把这一切归结为她为数不多的“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她会遭遇这坎，命中注定她该有时间好好消化一下林凡的事。可回头想想，欣说的又何尝不是她的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好命。

　　“那可不？”她说。

　　除了对白天上课的抱怨，隔壁宿舍始终洋溢着节日的气息，这从不断传来的笑声中就能感觉得到。

　　由于整栋楼的隔音效果都不太好，只要一有人大声说话，附近的人不用多大功夫就能知道，某某某等会儿要去哪里，某某某今晚又有什么安排了。

　　眼下，离吃饭的时间还早，渴聆也和欣商量起今晚的计划来。

　　“馨子他们要去酒吧！”欣说着把耳朵从墙上收回来。

　　“酒吧，怎么会去那儿？”渴聆明明记得馨子说过，她最讨厌那种闹哄哄的地方了。

　　“谁知道，她的脾气向来古怪。”

　　这是个不寻常的夜晚，传统佳节，也为了庆祝渴聆的重生，两人最后还是决定沿用他们最享受，也是最奢侈的消遣方式，去普罗旺斯街小酌一番。

　　然而正热烈讨论着细节的时候，三贱客中的一位，再次不打招呼地闯了进来。

　　见怪不怪，二人相视白眼。

　　“叶渴聆，楼下有你的包裹。”良子咋咋呼呼地说，脸上却挂着怎么看怎么叫人不爽的微笑。

　　“看来是我的月饼到了。”渴聆凑近欣说，忍不住高兴。因为她又能为他们今晚的活动增加一项了：与最好的朋友分享美食。

　　渴聆拿起钥匙准备下楼。可就在关门的一刹那，她却看到良子飞快地朝门口瞄了一眼，然后快步朝欣走去，嘴里还叽叽咕咕说了什么，声音很小，渴聆只依稀听到了“今晚去”三个字。

　　今晚去。取包裹的过程中，渴聆一直揣摩着这三个字的含义。

　　去哪？

　　他们不是要去酒吧吗？

　　还是......难不成他们也想约欣？！

　　渴聆并不打算往最坏的方面想，但随即，一种不好的感觉还是漫上了她的心头。

　　回到宿舍，谈话似乎已经结束。渴聆朝四周看了看，良子已经不见踪影，只剩欣一个人站在衣柜前面，看着她琳琅满目的衣服，举棋不定。

　　完蛋！

　　渴聆的理智说，她却还是抱着希望问了一句：“怎么突然看起衣服来？”，月饼也随着一时的失神从手中滑落。

　　叩。纸盒触到桌面发出闷响，欣也慢慢将头转了过来。

　　“渴聆，你说，我们把今晚的计划，稍微推迟一点，怎么样？”她说得吞吞吐吐，纵使渴聆急切地想与她的目光接触。

　　“你有事？”喉咙有点涩涩的。

　　“一会儿Sean在Z酒吧有一场签售会。”欣看着渴聆，暂时抑制住了挑选衣服的欲望。

　　“你想去？”

　　欣点点头。

　　“那简单，我陪你！”

　　“可良子说，那是凭票入场的。我刚才上网搜了一下，票早在一个月前就卖光了！”

　　这确实很可惜。“可是你为什么——”

　　“三贱客原来想找洁蔻一起去的，可是洁蔻临时有事去不了了。”

　　所以他们就让欣来充当这个替补，顺便还能搅了渴聆的好事。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抱歉，渴聆。”欣低沉地说。

　　意思很明显，一会儿，她势必要离开，而渴聆也没有再争取下去的必要了......既然如此。

　　“去吧。”渴聆说，带着君子成人之美的微笑，即使那笑容看起来有些酸涩。毕竟，等了一整天，她也等待着这个原本只属于他们俩的夜晚。

　　“真的很抱歉，我要是早点知道这件事就好了，我就能早点去买票了。”

　　毫无疑问，如果可以，欣一定会这么做的。所以。

　　“所以，你快准备一下吧，别让你家男神对你的印象太糟！”渴聆说着，从欣的衣橱里拿出一件她认为不错的，举到欣的跟前，“我想你该考虑减肥了，一直坐在钢琴前面显然会让你的腰围增加得更快。”

　　“你不生气吗？”欣看看衣服，又看了看镜子里的渴聆，“你不会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心里却在扒我的皮吧？”

　　“难道在你看来，我们一家人都这么不近人情吗？”渴聆将刚才那件衣服塞回橱子里，又拿了另外一件出来。

　　“我当然不是这意思。”欣难为情地说，“好吧，那你呢，今晚有什么打算？”

　　打算是来不及了，毕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别担心，反正我是不会让自己闲着的。”渴聆说，“但我就不敢保证你回来以后，这里面还会有你的份了！”末了，还要指着妈妈寄来的月饼玩笑道，顺便，也自嘲一下。

　　蓦地，门外再次传来良子催促的声音。

　　“这么快？”留给她一个人的时间又比想象中长了一些。

　　“嗯！”欣简单应了一声，也伸手扯了一条裙子出来，“不瞒你说，渴聆，我刚才想到了一个馊主意。我想如果我去问的话，他们当中或许有人会愿意把票让出来！”

　　欣的心意渴聆领了，不过，“这的确是个馊主意。他们是不会愿意的，特别当他们知道你想把票给谁的时候！”

　　好吧，事实很有可能会是如此，欣也不得不承认，带着挣扎后的幻灭，将裙子扔回了橱子的杂物箱上。

　　“你确定那盒月饼会替我给你安慰？”

　　“不出意外的话。”渴聆看着欣把她最新买来的裙子套到头上，手一放，紫色的绸缎顺着肌肤滑了下来，在灯光下深浅不一，完美勾勒出了她略微丰满的身材，“这种感觉就对了！”

　　“好吧，虽然有逞强的嫌疑，但我还是希望结果会是如此。”

　　渴聆帮欣拉上拉链后，楼下再次传来良子杀猪般的声音。

　　“这催命鬼！说真的，要不是能见到Sean，鬼才和他们一块儿去。再说了，我也只是个替补！”

　　欣说完，草草与渴聆拥抱了下，就匆忙下楼了。

　　今天的她真的很美。

　　渴聆站到欣刚才站的位置，对着镜子说。可转瞬之间，无论里外，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再给她回答。

　　孤寂。这是必然。

　　可这又何尝不是历史的必然？

　　从前的欣，从来不会错过Sean的任何一个消息，却因为她和林凡的这档破事儿，就把他完全抛到了脑后。

　　欠下的，上天总会叫人以一种恰当的方式还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切竟来得如此措手不及，甚至没给人留下招架的余地。

　　渴聆望向窗外，那里的天空下，已经绽开了今晚的第一簇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