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柏树子》盖于

80、情非得已

　　大可不必，那声拜托，以及语毕后深深的低头。

　　太过兴师动众，难道在雪莉看来，她就真的荒唐至极，将生命视为儿戏，还是说，她就真能冷漠至此，置病患的安慰于不顾，对她的□□置若罔闻，一切的一切，都只因那个病患就是眉姐？

　　不可能，无论如何，渴聆都做不到这么残忍，所有耽搁的时间，彷徨，踟蹰，踌躇，只是因为找不到台阶，没有落脚点，自从那晚背对着他们，头也不回，决绝离开，仿佛一迈步，便再无回路。

　　可回神，雪莉早已绝尘而去，带着那一身的骄傲，似乎方才的记忆并不属于她，只是某个即将失去故交挚友的愁苦女人，她卑微的期望，与来自心底的呐喊。

　　这一晚，披星戴月踏上归程，等到小区楼下，显然已经错过了放空头脑的最佳时机。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一晚不睡算不了什么，不过是眼睛肿一点，眼袋深一点，也总好过胡思乱想，与那之后无尽的梦魇。

　　可黑漆漆的又是怎么回事？

　　好吧，八成是小年，总以为高三了，就理所应当是这栋楼里晚归的终结者，上楼时，顺带着也把楼道里的灯给熄了。怪不得远远望来，整个小区就唯独她这栋，好似一根矗立着的，未燃尽的巨型香烟。

　　可小区里，楼道灯开关独特的摆放位置，显然忽略了为渴聆这样的夜盲症患者考虑，又或许是小区早已上了年岁的设计，总之，搁在梯与梯之间的按钮没少让渴聆吃上苦头，总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或是绞尽脑汁，回忆是否还存在着一级台阶，渴聆才能避免，叫自己在迈出下一步后猛栽跟头。

　　可留意着，留意着，拐上里自家门口最近的那层楼梯上，渴聆的心还是猛地冰凉了一下。那团巨大的黑色，脑细胞再次狂躁起来，是成堆的箱子吗？还是谁在恶作剧？反正，记忆中并不存在着类似的异形物件。

　　夸张点说，若不是那个异形再次改变了形态，紧接着，又发出了能够确定它身份的声音，指着楼下那微弱的光线，渴聆八成会让自己转身狂奔而去，不管这一举动是激发了她潜在的小宇宙，还是会让她摔得鼻青脸肿，总之，一定要比杵在这里担心受怕来得强。可是——

　　“叶渴聆。”

　　熟悉的音色，低音炮，明明是女生，却带着几分男性的粗犷，最重要的，已经让渴聆习惯的，声音中为她担心的紧张感。

　　欣！

　　渴聆还是无法克制地利用超能力冲上了临近的台阶。灯亮起的一刻，或许是错觉，可世界分明也跟着明亮了些。

　　欣，确认无疑，是她的欣，居高临下时睥睨的眼神，一脸不甘，还有斜靠着大门时惯性的耍酷动作——不过这时候了，她来干嘛？莫不是知道真相，与自己和好来了？

　　渴聆三两下冲了上去，趁着兴奋劲还未消退，张开手臂。这一幕，她等了太久，也蹉跎了太久，渴聆发誓，如果那些不快的过往可以一笔勾销，那么她也愿意，从下一刻起，不再与生活为敌。

　　可临近，渴聆还是放下了念头，随着欣抬起的，预示着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手，逐渐慢下了脚步。

　　“嗨。”别扭却不失礼貌的问候，同窗四载，至少这一声还是可以有的。

　　“嗨。”欣同样回以尴尬。

　　“这么晚了，有事吗？”确实，不能怪小年，那孩子只是做了这时候应该做的而已，她却害得欣在外面等了这么长时间。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

　　果然。

　　但说这句话的时候，欣的手也没有放弃防卫在胸前，“不要惊讶，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下，免得以后再生不必要的误会，毕竟不管怎样，我也是这故事的当事人之一。”

　　当事人，这才是她此次前来的身份。

　　“不进去坐会儿吗？”沉默片刻，渴聆说，想表达得热情些，可颧骨僵硬着，怎么听都像是敷衍的外交辞令。

　　欣不再作答。既然如此，渴聆就姑且当她是默许了吧。可开门开灯，世界还是恢复了阴暗，乱糟糟的，实在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地板，哪个是沙发。

　　“坐吧，”反正也不是这个地盘的外人，从前不是，眼下，渴聆也没当她是，“我去弄点喝的给你。”

　　“不用，不必麻烦，我坐坐就走。”

　　坐坐就走？可这么晚了，难道就算出于对天色的考虑，她也真的不能屈尊？

　　“我明天还得陪梁歆去买点东西。”

　　好吧，梁歆。渴聆怎么忘了，早在欣收拾东西离开的那天，那女人就已经以胜利的姿态，完全取代了她在欣身边的位置。现在的梁歆，完全活成了几个月前渴聆的样子，一手是友情，一手是爱情，而渴聆，也完全是自作孽，只能享受众叛亲离。

　　“好。”答应着，但渴聆还是顺着眼前的方向，径直走进了厨房，不知是为了对昔日的故友尽好最后的礼数，还是为了拖延时间。

　　那杯水还是生硬地被摆到了欣的面前。

　　“你看上去不太好。”

　　是吗？或许吧，在江畔吹了那么久的风，脸色白点也是自然。

　　“这屋子......”

　　离开这么久，看上去与原来有些不同也正常，毕竟单身贵族的生活，并不是那些有伴的人能羡慕得来的。

　　可一地白蒙蒙，还参杂着几块饼干的碎屑，边角处的几团纸，是被渴聆日复一日踢到那儿去的。房间里，是渴聆从前最痛恨的“随意”，袜子随意乱丢，衣服随意进柜，还有被角——过去，渴聆能容忍欣的一切毛病，就是看不惯她起床之后，还随意将被角耷拉到地上，妈妈咪啊，要是不小心踩上一脚，她不是又得浪费时间把这大家伙重洗一遍了？

　　可眼下凌乱着，何止被角，就连床单表面都零散地排上了几个脚印。厨房算是最能让人看得过去的，毕竟厕所的水龙头坏了，渴聆每天还得指着这唯一的水槽洗脸刷牙。可相比之下，旁边垃圾桶里的速食食品就堆得有些过了头了。

　　“妈妈咪啊！”渴聆的一声惊呼将欣的视线从沙发上的拖鞋喊了回来，“瞧我，鞋子都忘脱了。”

　　长长一串脚印，渴聆机械地踩着它们原路返回，以免再多生出一个无谓的，至少今晚，她可没打算再分出精力去把它们清理掉。

　　“有点糟啊。”

　　“别这么薄情，怎么说也曾经住过一段，”渴聆金鸡独立，掰着脚上的鞋子说，“下周就把它让给下一户了，不过你放心，走之前我会把它们打扫干净的。”

　　“我是说你！”

　　“我？”好容易才把鞋子从脚跟拔出来，渴聆差点摔了个跟头，“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下周，我还是我。”

　　“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过的这叫什么日子？你什么时候把房间弄得那么乱过？什么时候把东西到处丢？什么时候让整个屋子臭熏熏过？什么时候迷上那些一次性食物——”

　　“你说你都知道了？”

　　渴聆知道这么说很欠扁，她也看得出欣的极度灰心与愤怒，仿佛就是她眼中那扶不起的阿斗，只能由得破罐子破摔。可是拜托，别说了，别再说下去，既然总归要让她失望，就别给她希望。

　　“......谁告诉你的？”

　　“杰克。”欣说，胸脯深深起伏了一下。

　　“他呀，”好久不见，自从那对母子无颜再相见，那家伙好像也从这个地平线上消失了，“他现在怎么样？”

　　“还好。”欣生硬地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他把事情都告诉我了，眉姐，她的病，还有那个赌局。”

　　“挺全面，看来不用我再补充了。”渴聆轻笑一声，拖着鞋子，夸张地坐回欣的面前，“怎么样，匪夷所思吧？我也没想到，生活竟然也能变得这么狗血。”

　　“有什么打算？”

　　“打算？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当然，没有人逼你非做圣人不可。”

　　圣人？本以为是过去式了，看来一时半会儿，渴聆还无法与它撇清关系。“我可不想背上冷酷无情的骂名。”

　　“可你现在做的就是心甘情愿了吗？无论如何，只要上了那手术台，对你的影响都是终生的。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将来的哪一天，你的身体因为这次的捐献出了什么问题，反过来想想，你就不会后悔吗？”

　　“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会退缩的。”

　　“我这么说不是在鼓励你前进，或劝你退缩，我只是希望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心甘情愿，而不是担心那所谓的‘骂名’。”欣说，盛满水的杯子也因为她的激动溅出了水花，“老实跟你说了吧，我这次来完全是受人之托，眉姐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杰克、店长、特洛伊，他们全都希望我能说服你，让你尽快接受手术。但是渴聆，我做不到，比起‘尽快’，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清楚，至少今后想起来不要让自己后悔，也不要让我永远觉得心里有罪。”

　　“欣......”

　　“我承认，这次的事我也很失望，因为我也是一个被蒙蔽的受害者。可是渴聆，不得不说，眉姐，她也是整个事件的受害者，一个可怜的女人。”欣说，顿了顿，又突然站了起来，“该说的我都说了，就这样吧，是进是退你自己选择，但是记住，不要出于勉强。”

　　眼看她转身，穿鞋，马上，又要夺门而出。

　　“欣！”渴聆叫住，这一声，与此前相比，却少了那么多生分，“那个时候，为什么要牵连上三贱客，你明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被他们知道，和眉姐，还有特洛伊的关系，我是多么辛苦才瞒下来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去拜托他们？”

　　是时针摆动得太狂躁，还是静得太离谱？总之，欣重新开始动作，回过头时，渴聆似乎连她骨头接缝处的摩擦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我了解你啊。”

　　声音太轻，轻得让渴聆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了解你，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孤身一人，什么时候会去找特洛伊，只要不让三贱客在你在时出现不就没事了？”欣说，苦涩地笑了笑，“还好特洛伊那时察觉到了，主动远离了你一段时间，否则，你知道我有多累吗？一边盯着他，一边还要提防三贱客。上天，我真觉得我这一生的精力基本上就要在那几天用光了。”

　　就为了能将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

　　“可是现在想来，要是我当时不那么拘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让他们发现，告诉你爸妈，再让你爸妈把你拎回去，或许后来，特洛伊就不会那么猖狂，而你，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感觉欣的话在流血，可是，流得太隐晦。也是，若不隐晦，何来今天？但渴聆却从没在意，从相识的那天起，就将大大咧咧看做了她唯一的标签，未曾改变。

　　“那工作的事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签了合同？”

　　“因为我以为我们还会有很多时间，我大可以等拿到第一份正是工资以后，请你吃饭，在把它当做一个惊喜来告诉你......可我没想到，是我太高估自己了，也没想到，那会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从没想过要伤害我——”

　　“要是真的伤害了，一定也是情非得已。”

　　为什么要让渴聆听到这一句？听到了，不就等于让她发现，自己确确实实就是那个上天入地也如法寻觅的超级无敌宇宙大白痴了吗？

　　可现在承认又如何？“我明白得太迟了，是吗？”

　　“是，太迟了。”欣说，反手拉上的门也即将随着她的落音关闭。

　　“如果我说，还有最后一个忙，你还愿意帮我吗？”

　　大门暂时停止了闭合的趋势。夹在门缝，看不清欣的一切动作，可须臾，“打电话给我。”

　　......

　　“喂，杰克，是我。告诉医生，我准备好了，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