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孽》小清椒

12、玄清

　　若说柳续在某只神似野鸡的鬼叫声后还能勉强入睡，那么这一嗓门的袭来，又将他从混沌中捞出来“鞭打”。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一尘不染的房里，头上的屋顶挡住了外界的光，窗子也被关得很死，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以往那些血腥和干燥没了，换成了一股清淡的味道，是桌上燃着的那只香发出的，有安神作用。
　　看来带他来这里的人格外用心。

　　可身上每一处感官依旧疼得发颤，甚至比第一次睁眼时更加难熬，火烧似的，柳续费力咬牙伸手往后撑，试图把自己从那软暖暖的床榻中拔/出来，结果不小心压到了头发，顿时头皮一痛，又重新“咚”地一声陷了进去。

　　这次是真的彻底醒了。

　　“……什么活的？”醉生梦死间，柳续脑袋里回荡着刚刚听到的话，心里盘算道，“好吧，我这样子看上去确实死气沉沉的。”
　　“……”
　　不过这些后辈们说话真的是太无礼了。

　　后辈们活泼能折腾，仿佛是排好了队伍来欺负他这位“百岁老人”，叫他将就着这支离破碎的身体，扛起重任再上战场。
　　对了，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只混进皇族的小家伙，红色的，本事也大，哪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不拘小节”了，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的。

　　随着那一声惊叫，门外看样子是没法安静了，越来越闹腾，柳续听到了一大片脚步声靠近，少说也有十来人，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扫荡一片：“去你的！你才是活……呸，你才是死的！”

　　颐渊和谭泽雯瞎扯了大半天，本想着偷偷地溜去看一看大将军的睡颜，不料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截胡，偷看没成，还把之前的火气一并撒了上去：“你谁啊你，怎么说话的？！”

　　来者是两位年轻人，他们年纪身形相仿，但面容神态上却差别甚大，侧立于后方的黑衣人双手抱胸，脸上看不出人任何表情，反倒是前方的白衣公子一副健谈阔绰样，手中折扇“唰”地一开，在徐徐清风中狠吸了一口气：“我乃……”

　　“停！”那架势看着就不妙，颐渊紧急掐断了即将到来的长篇大论，简短问道：“我说你答，少废话，行吗？”

　　“名字？”
　　“谢锦城。”

　　“后面那位呢？”
　　“他呀，他是我好朋友许衡。”

　　“身份？”
　　“朝廷官员，术士阁子弟。”

　　“来干嘛的？”
　　“内个……陛下让我们留下来保护您，信吗？”

　　“不信。”颐渊回答得毫不含糊，“二位，你们很着急吗？瞧这头顶太阳大的，不急的话你们先去吃个午饭，慢慢地，轻轻地出去，千万别闹，我让这位谭大人……”
　　“付账”二字还没还得及出口，颐渊一侧头就发现老头不见了，气急败坏地叫道：“靠！人呢？”

　　谢锦城灿烂的笑僵在了脸上，手上的扇子没停，吹得满头冷汗，然后歪脑袋斜吹口哨，默默地指了指屋内。

　　颐渊“呵”了一声：“多谢。”

　　屋内，柳续已经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了，翻身扯着被子捂过脸。

　　这时，他身边传来一个发颤的声音，很轻，不至于吵：“舅舅……阿雯来看看你。”
　　那从黑沙里被捞出来的余痛仍在，反应比正常情况下要慢上好几拍，但柳续还是耐着性子听此人把话说完。

　　柳续心想：“乱认亲戚的？”
　　不对，他从那些杂乱的记忆中牵出一缕来看了看，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一个侄儿，当年还因为小家伙太笨，被队里的士兵欺负到气鼓鼓地抹眼泪。
　　没想到当年那小骑兵居然能活到现在。

　　黑沙内休憩百年的浑噩仿佛冲淡了七情六欲，那些东西侵蚀了他的皮肉和脾性，迫使他成为了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哪怕是血肉至亲站在面前，都很难感受到动容。
　　是了，这一次回到大宸，柳续不仅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错了个位，还连带着情绪起伏都没了，他的世界里遗失了能调和味道的东西，成了真真正正的“清汤寡水”。

　　算来这该是当初他意气用事的……报应。

　　柳续睁开线条狭长的眼睛，面前是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可除了熟悉，也没多的了。他在心里琢磨着词，下意识地说道：“乖，我没事。”
　　谭泽雯本还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听到这句回应后，立马变成一个得了糖的小孩，心里乐滋滋的，大气一出，嘴上重复了三次“没事就好”。

　　再看柳续，他似乎已经没打算又接下去的反应了，只保持着固有的微笑。
　　“舅……”谭泽雯想问问当年的事以及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可话到嘴边，说不出去。
　　也罢，回来总比不回来要好，原因有时候没有那么重要。

　　柳续这才温和地问了一句：“阿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的。”

　　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外面那两个是颐朔留下的什么术士，不止他们，还有一大批人盯着咱们。”话音刚落，颐渊便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自然而然地替柳续压了压被角，再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笑容咧咧道，“大将军，今后我们可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有胃口吃东西吗，我喂你呀。”
　　这只小妖倒是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术士？”柳续拍开那只伸过来的爪子，坐起身来，问道，“你们现在还有术士吗？”

　　人人习得咒文保命的年代肯定已经过去了，九州混战时期，不会咒文就相当于吃饭不会用碗筷，喝水不知道是嘴巴在哪儿，但每个朝代都有每个朝代的规矩，当初哪怕是再普遍的东西，只要没有了存在的价值，都会被淘汰掉。
　　柳续当初几乎杀光了异族，后来又有三道城墙建成，他实在是想不出这咒文还有什么流传的意义，更别说以术士身份自称的人了。

　　这话难住了颐渊，他把眼神投向谭泽雯。

　　“这东西确实有过争议，甚至挑起过内斗，毕竟它的力量太强，不利于管制。”谭泽雯说道，“皇帝舍不得扔掉这把武器，可又恐惧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文臣和武将还因此吵了好几年的架，也没定出到底归于何处，后来皇帝亲自拍案，在深宫内专设术士阁，区分于三司，既保证了咒文不失传，也让普通人没有机会接触这东西……我这样说，你们能明白他的地位吗？”

　　“大概？”颐渊嘴里一边吧唧一边说话：“不太能。”

　　谭泽雯翻了个白眼，想起了这家伙没有文化：“深宫建阁，有点类似于闭关，就是不想被外人发现，更不想被朝上那些家伙所管制，把信息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充当皇族最后的保障。当然了，里面人也不能轻易出去，彻底与世隔绝，整天只能对着黄符鬼念，如果说他们什么时候被放出来了，就代表天下大乱，天子要动用家底了。”

　　颐渊结合自己那歪七斜八脑回路总结道：“懂了，没事的时候就是盾，有事的时候就当枪使，还只允许自己用。”
　　谭泽雯：“这……差不多吧。”

　　现在主要的问题是，颐渊和颐朔虽然没有宣称要对着干，但私下肯定没法兄友弟恭地和谐相处了。小皇帝要炸城墙打黑沙，颐渊不想参合，但这活儿并不是说不干就不干的，上至身家性命，下至吃穿用度，都捏在了这个臭弟弟的手里，他要发疯，颐渊也只能把绳子拽着不能让他疯得太厉害。
　　“更何况……”颐渊在心底捣鼓一声，眼睛往柳续的脸上瞥了瞥，心想，“他当初明明是想阻止城墙垮塌的，为什么又要答应小皇帝的野心？之前总是梦见他，自己和他到底有着什么关系？”

　　说对自己的身世和来历不感到疑惑，这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颐渊已经下定决定心，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放手柳续这条线索，好也好坏也罢，千方百计，哪怕是死皮赖脸也要抓着。

　　目前看来，在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彻底浮出水面之前，颐渊只得继续听臭弟弟的话，走一步看一步了。

　　擦屁股这种事情远比嘴上说着麻烦多了，柳续和颐渊在鸡宝村大闹一场，各自带着个“伤患”二字，不好意思劳驾，术士阁的人更不用说了，那位穿黑衣服许衡的脸比冰冷，看着就头疼，只要不用打架就不敢叫他们。这么算下来，只有谭泽雯还能“麻烦”，所以自从昨晚搬来这个小镇开始，他就变成了一只连轴转的苦命陀螺。
　　三人没说到两句话，谭泽雯又被叫走了。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单独相处。

　　颐渊抓住良机，左脚右脚蹬掉靴子就往床榻上一坐，压低声音说：“大将军，这儿没别人，方才说完了正事，接下来说说我们吧。
　　柳续长睫一挑：“哦，你我之间能有何事？”

　　“多了去了，慢慢来，不急着一次性算清，从最简单的开始吧。”颐渊扳着手指头，数起第一件来，“你刺我一剑就算了，我不怕被捅，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离火没有完全从五感中释放出来的，难道除了我，你还认识会其他离火的人吗？”
　　他算是看透了，此人瞧上去挺正人君子的，但好看皮囊下包裹的却是黑透的心，算计颇深，城府更是难以想象，善于用花言巧语击溃旁人的防备，博取同情装可怜，骗颐渊主动交代家底，骗小皇帝放下戒心，颐朔只是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多半也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可怕得很。
　　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扒皮抽筋，在最不经意间被他啃食殆尽，还自以为赢了全局。

　　但这有什么？
　　他装，颐渊更能装，颐渊笑得一脸天真，甚至有点委屈：“那说好了，虽然你要回去当大将军，但以后只跟着我，我不准你去颐朔那边，我既然知道我的事，那我也终于找到一个人能说说心里话了。”

　　话音刚落，柳续就骤然脱力，把自己的身体砸回床头的枕头上，撞得口中闷哼一声，他沙沙地浅笑着，大有一副“你继续问，我只会保持沉默”的态度。

　　颐渊有些措手不及，脑袋里懵了一瞬，看到他只有腰部以上的位置还算是立着，发丝和衣裳都给揉的些许杂乱，能撇得见那白皙胸口上密密麻麻的刺青，有的甚至蔓延到了脖子去。
　　“……”
　　颐渊觉得自己有点发烧。

　　很好，除了扮猪吃老虎，还会赖皮和色/诱。

　　“不想说也行，对你的话我还是很好说话的，你如果不想告诉我原因，那就给我说一点你的小秘密，要别人不知道的，二者选其一，这样能行吧？”
　　颐渊冷笑，心道你真当我是傻啦吧唧没法子吗，迟早把你的老底也挖出来。

　　又是一阵沉默后，他突然听见了一个词：“玄清。”
　　“什么？”

　　柳续道：“我的字，玄清，现在多半没人知道了。”

　　突然变得这么老实，颐渊反倒有些不适应了，他嘘咳两声，掩盖住已经炸成了一朵烟花的内心，面上仍旧人畜无害：“谭老……谭泽雯知道吗？”
　　“他是小辈，没和他说过。”

　　“可以了吗？”柳续又往下缩了缩，将脸埋进枕头里，这次好像是真的累了，将自己整个人都卷缩了起来，“我想再睡会儿，麻烦小殿下出去玩吧。”

　　直白到了这个地步，就算颐渊有心追究一番，也不好再伸手打笑脸，只好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门。

　　当天夜里，颐渊又梦见了那个场景，但有些地方和之前不同了，低矮的视线角度突然拔高起来，周遭无尽的阴冷开始燃起了暖意，像是被无数只点燃的蜡烛围绕着，而最重要的，是自己和柳续相处状态的改变——他主动上前去抱住了这个人，十指插\进三千青丝间，这原本看起来高大的人也不过如此，只要他肯用力，甚至能立马将这细微的呼吸掐死在怀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过得格外悠闲，像是又回到了幼年时期的深宫别院，没有压力，日子也十分得趣，每天起床后，颐渊按例先去“粘一粘”柳续，然后再苟同白貂贱贱在小镇上到处添赌。

　　三日后，谭泽雯忽然冲进颐渊的房间，一脚将这个瘫在床榻的软虫踹了起来：“你个乌鸦嘴！出事了！鸡宝村的难民突然暴\毙了几个，有可能和黑沙有关，我先去稳着情况，你立马去叫上术士们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