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孽》小清椒

16、修复

　　城墙下的离火极为旺盛，却丝毫不妨碍城墙上的颐渊嗷嗷鬼叫。

　　而这话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变了味，像是被火烤了一番，从暖变成了烫，柳续难得一次没了耐心，直接反手用藤蔓把这只正在叽喳不停的家伙掀了出去。
　　他心道：“不然呢？”
　　我不是不老不死的怪物，难不成你是吗？我现在除了几根藤蔓还能使唤，还能干什么？还有什么？你们真当我还是百年前的那副样子？还要我怎样才肯罢休？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天大的危机面前都能从容不迫，可一旦面对温言细语、嘘寒问暖，那堆积了数日的不悦就会连本带利地尽数爆发，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柳续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不对，这算是……委屈了？
　　原来他还可以感知到委屈的。

　　亲王殿下腰上有事先缠上去的藤蔓，自身也相当皮厚耐打，因此，柳续这“一巴掌”是本着清理门户的目的在动粗，没省力，打得颐渊短时间内再也不敢乱掏乱搞。

　　好一阵后，颐渊才顺着那藤蔓爬了回来。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无声对视，各自在心里骂人。
　　柳续气性消退些许，转眼又开始审视起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平时太惯着了，才会让小兔崽子怎会如此放肆？
　　颐渊则是揉着屁股不敢靠近，内心嘀咕大将军之所以会名声狼藉肯定是被这臭脾气造成的！

　　腹诽完，柳续率先客客气气地拱手一礼，淡笑道：“臣失礼了。”
　　颐渊：“……”
　　是不是该回答我也是？

　　这回两人算是彻底看清了，鸡宝村的相处状态纯属是好奇心和好色心驱使的意外，偶然一次，得过且过，至于现在为什么还继续凑在一起，那是因为皇帝命令实属无奈和私心想在对方的身上讨得一些解惑，不得不捏造的惺惺作态。

　　柳续视线扫了扫城外的黑沙，示意他抓紧时间：“小殿下，正事要紧。”
　　颐渊听得一阵虚汗，忙回道：“好的好的。”

　　离火趁他俩对峙的时间又横扫过了一大片黑沙，在某个偏僻的角落忽然躁\动起来，跃高三倍，最后熄成拳头大小一团，目标明确地向那一片漆黑的某个方向滚落进去。
　　就是这里，找到了！

　　这一打岔来得正好，不用“相望死憋无可言”了，颐渊紧了紧腰上的藤蔓，随着一句“把我拴紧了”，他周身燃起一圈淡淡的火层，朝着那方向两步迈出，纵身跃下！
　　柳将军大人大量既往不咎，立刻伸手握住藤蔓的另一端，做好随时拉人上来的准备。

　　此次进入黑沙比头次顺利很多，虽然依旧有沉甸甸的压迫感自周身袭来，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黑沙怕颐渊的火，在这位“火人”进入的瞬间，大多数沙子逃命似的退出一条路来，同源离火间相互有吸引，根本不用指路，直接带着主人一路狂奔终点，快得让颐渊几乎反应过来，只觉得全身都被不断加剧的下坠力往下拉，亲王殿下嘴里惨叫袅袅，甚至连城墙外都听得见那空荡荡的尾音。
　　柳续：“……”

　　“轰”的一声，颐渊正脸朝下，措不及防地砸在地面上。

　　有离火护体，自然是砸不出人命，但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受，颐渊疼得弓起脊背，只觉得上半身和下半身像是被强行破开，大骂一声：“操！”
　　骂声很快又被弹了回来，把处在晕死边缘的颐渊吓醒，他揉了揉直冒金星的眼睛，费力地抬手卡出一诀点在眉心——止痛用。

　　藤蔓意外地结实，安然无恙地栓在腰上，两厢离火碰在一起后融为一体，静静地贴着地面扩散开。

　　又等了半响，他才总算回过神，察觉出自己已经进入黑沙内部了。
　　颐渊骂骂咧咧地站起身：“这可真是格外壮烈的落地方式。”

　　头顶被重新聚拢的黑沙封住，密密匝匝的，十分扎眼，四周光线昏暗，全靠那一层薄薄的火光支撑着，能活动的空间格外狭小，有那么一瞬间，颐渊想起了他之前总是做的噩梦。
　　同样的压抑，空洞，黑暗，像是远古时期传来的风霜与雪，万事万物的起源，昭示着生命的厚重，沧桑以及肃穆。
　　那些在梦里被模糊掉的细节突然清晰起来。

　　——“你为什么要摒弃人族呢？人族不也是受害者吗？”
　　——“人族本不该是局中者，他们最好的结局就是重新回到局外，城墙就是阻挡他们再次涉局的。”
　　他脑袋里凭空听到这么两句前后不搭的对话。

　　“可是……”那声音叹道，“既然这样，那你这人族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这感觉太不好了，颐渊全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立马打了个响指，手指间冒出一簇狭长的小火苗，让视野又明亮了一些，同时驱开一些快要贴到脸上来的黑沙。

　　“你听见这声音了吗？”颐渊的视线在城墙斑驳的面上逐一扫过，然后看向墙角处的一抹白色。
　　“声音？”白貂贱贱向来来无影去无踪，有时候十天半个月见不着，有时候就像是长在颐渊身体上的一部分，“我没听见声音，黑沙内魑魅魍魉不计其数，估计是……”

　　颐渊：“嘘，又来了。”

　　“大将军一生走得最好的一步棋就是下令修建三道城墙，小白兔觉得自己窝边的草不好吃，想要去霸占大灰狼的午膳，他们天真地以为大灰狼只是长得高大一些的野兔子罢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法吞下生肉。”

　　“在山清水秀里活惯了的人族，真的能适应黑沙内的环境吗？他们根本不知道黑沙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混战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愚昧，无知，蛮干！”

　　“玄清……你叫玄清对吗，既然是你主动来找我的，那就不许走了。”

　　颐渊一惊：“怎么和他有关！？”
　　柳续，柳将军，柳玄清。

　　那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前者像是聚众的愤恨，腔调充斥着起伏，后者则像幼弟对兄长的撒娇，缓慢黏腻，颐渊下意识地将脑袋里最后那句话给复述了出来，可说完又觉得很荒谬。
　　具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殿下，就是这里了。”

　　颐渊被贱贱的声音拉了回神，他刚才好像接触到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意识，这意识游离在黑沙内，可能是太孤单了，和突然闯入的颐渊对上了共鸣后，便抑制不住地开始吐露思绪。
　　这些东西是真的，还是仅仅是扰乱思绪的错觉？
　　那他是在和柳续说话吗？

　　黑沙对他们来讲太过于神秘，所有文献书籍中的记载皆是先人的猜测，千百年来，活着进出过黑沙内部的人，就只有柳续了，可惜这人千人千面的，不知道他的话里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颐渊贴着城墙壁走，停在了一条裂缝的面前，这个位置的风很大，有黑沙不断地往里面涌，把暂时弄不清来源的声音给吹散了。
　　颐渊当机立断，掌心立马唤出大量的离火贴近城墙，漆黑的缺口散发着森森的冷光，而岩石块在可怕的高温下滴滴答答地开始变形融化，变成一滩泥水，然后重塑，填补上先前的缺口。

　　“好了，封住了。”颐渊抬手摸了把虚汗，松下一口气，正要上前去检查检查，突然觉得腰间一紧。
　　“嗯？”
　　“嗯——！？”

　　慌乱之下，颐渊只来得及把白貂贱贱塞回胸口的衣服里，下一刻，他整个人猛地双脚离地，藤蔓拽着他犯难，在没有毫无征兆之下往上缩回！
　　再睁眼，他已经被拉出了黑沙。

　　又是“吧唧”一声正面朝下地砸在城墙顶上，藤蔓虽然有虚虚地护着他，但还是感觉整张脸都摔歪了，气得颐渊张嘴骂道：“靠……这是第二次了……”

　　“出来了？”柳续站在不远处，手心中托着一张传声符，符上的咒文正在无声地燃烧着，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下面的缝隙填好了吗？”
　　“刚弄完就被将军你拉出来了。”颐渊砸吧说，“下次能事先提醒一下吗？万一我在下面撒尿呢？人有三急啊，那样很尴尬啊。”
　　“……”

　　柳续忽略掉这个不太优雅的回答，从怀里又摸出一张咒文：“小殿下在下面可又什么其他发现？”

　　颐渊笑嘻嘻地回答：“没有。”
　　想要不给好处就得消息，空手套白狼吗？咱俩还没好到那个程度吧？

　　柳续：“那动作有些慢了。”
　　颐渊厚颜无耻地说：“哎，对啊，毕竟我还小嘛，喜欢在没去过的地方四处看看稀罕。”

　　柳续回头，冷冷地看着他。
　　再这样下去也只会全是废话，小妖肯定遇见了什么事，但不想告诉自己，他俩是一路货色，藏着掖着的目的差不多。柳续心如明镜，果断放弃追问，隔空将咒文送至他的面前，摊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嗯？要干嘛？”
　　“你听听。”

　　下一刻，谢锦城那大嗓门声音就如洪水一样从咒文内喷了出来。
　　“殿殿殿殿下啊！回来啊！这些人要疯要死了啊啊啊啊！还有个怪物，大怪物！”

　　颐渊立马伸手抓住那咒文，阻断这恐怖声源，满脸惊恐地揉着耳朵问道：“是因为出事了才拉我上来的？”
　　柳续面无表情地回了一个字：“对。”
　　“好吧……”

　　颐渊松开手，谢锦城的拆家声又冒出：“死了死了死了，又死了两个人了！啊！我去阿衡你轻点，别砸啊那边是活的活的！”
　　“……”

　　颐渊汗颜，怀疑这姓谢的是托关系走后门才进的术士阁，回了一句“马上回来”，收好传音符，再看向柳续的时候，却无缘无故地心悸了一下——和以前被他骗的感觉不一样。

　　大将军站在城墙顶上，一手捏着传音符，一手自然下垂，宽袖灰衫衬得他整个人格外瘦弱，双肩垂下来，远远看去如同一个纤细的影子，如瀑的长发披在身后，仿佛稍微风大一点就能将他吹散。无论是面对谢锦城的咆哮，还是眼前的一切，他都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太缥缈了……

　　颐渊突然发现，他想错了，柳续的性格或许不是深沉，也不是善于算计，而是压根就没有动容，没有感情。

　　可人不会天生冷血，人族一旦冷血就成为一具尸体了，他方才也还会因为烫伤的事情发火。
　　那么是对事吗？在某些事情上，他的内心已经变得黯然失色了？
　　身在黑沙的那一百年里，他是不是遭遇过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