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若遇》余念远

82、人性

　　傍晚一去村口，不祥的预感果然应验了，不但凉县买不到，连旁边几个县城也没有。

　　阿杳留下那个小的可怜的包裹中只有半斤，还是从农户自己家囤的药材中高价收购来的。
　　阿杳让那官兵带话，说是已出发往最近的郡去找，还说司空南星也已到达，打听了一番情况之后也去找药材了。

　　清瑶提着这一小袋子往回走，双目无光脚步虚浮，满脑子都是明日该怎么办，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棵大树上，差点没磕出鼻血来。

　　她回到将邪家，将那一小袋和原来剩下的混在一起，拨弄来拨弄去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只得在那唉声叹气，如今可算知道了什么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算了算，来回最近的郡至少需要两日，此外还得留一日的量以做备用。

　　她先把将邪母亲与弟弟后面三天的药量留足了，余下的分作三等分，将其中一份扎了一百二十包。扎完一看，这药包比之前的明显又缩水一些。
　　清瑶叹了口气上床睡了，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把药不够了的事实告诉大家，毕竟他们也有权知道现状。

　　第三日去分药的时候，果然有好几人觉得疑惑。

　　清瑶将情况和盘托出的同时，也安抚大家道最多在等一日，明晚便可从郡里买回来。有几家病人少、症状轻的勉强按捺住了，没有说什么，但家有重症病人的，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了惊惧的表情。

　　第四日还是如此，大家都在忍耐着，等待晚上是否有新的药材过来。

　　清瑶走到最后的时候，在一个破陋的草棚里亲眼目睹了这四日来最最揪心的一幕。

　　这一家只有父子两人，父亲在清瑶来的第一日就已经病得很重了。七岁的男孩病症轻些，一双眼中早已盛满了生活的无奈与沧桑，与清瑶的明亮干净完全不同。

　　这几日的诊脉后，清瑶心里明白，这父亲根本没有吃药，所有的药都留给了幼子。她也没说破，装作不知道的继续给他们家派两份药。
　　天下父母爱子之心都一样，为了孩子的生，可以毫不犹豫地去死。

　　可是今日她跨入那家门槛的时候，那个父亲不再像往日一样，虚弱地对她笑笑。而是直挺挺地躺在破草席上，嘴中不断淌血，眼睛瞪得都快爆出眼眶来。

　　清瑶看得有些害怕，忙给那孩子诊了诊脉，飞速地放下两包药便要出门。

　　谁知她还没跨出门槛，那父亲便急促地喘了几口，而后便咽了气。
　　原来他这几日的苦苦挣扎，都只是为了能为自己的孩子多攒下一包药。

　　清瑶心里十分酸涩，让将邪帮男孩一起将人葬了，抹了抹眼泪从自己的小腰包里掏出一小瓶丸药，塞到男孩手里。

　　那男孩第一次张口道：“我是不是不该活着？”

　　清瑶忙摇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觉得？没有治好你爹爹是我医术不好，药，也没带够，是我对不起你们。你如果这样想自己，你爹爹在天上看了该有多难受？”

　　“不是你的错。”那男孩对着新的黄土堆磕了三个头，“你已经尽力了。”

　　“你不怨我吗？”清瑶眼眶又有些红，“若是我能考虑得周到些，也许能救活更多的人，也许，能试一试救你爹爹。”

　　“不怨。”男孩的目光悲伤却坚定，“本来人人都在等死，是你给了大家生的希望。你不是神，不必把所有人的生命都担在自己的肩膀上。”

　　清瑶呆呆地望着比自己还矮一头的男孩，没想到本要安慰他，最后却是他来安慰自己。

　　她从男孩家出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再一次向村口走去，感觉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心从未跳得如此快。

　　将邪见到那个男孩，也想起自己死去的父亲，两人各有心事，一路默默地相伴走着，未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悄悄地跟了几个人。

　　官兵一看到她就摇了摇头，大声喊道：“没人来过，也没有什么东西送过来。”

　　清瑶的脚抬在那里，晃了晃艰难地转了个身往回走。
　　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和阿杳人也没来，连句话也没有递，过了明天就真的弹尽粮绝，难道真的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这里的人一个个死去？

　　如果集中药材救症状轻的，难道那些症状重的就活该被放弃？如果救症状重的，可以拖延上一两日，可是得不到治疗的其他人病情会加重，前期的努力都将白费。

　　救老人？救男人？救孩子？

　　清瑶感觉脑袋里一片混乱，到底把生的希望给哪些人，又将哪些人推给死神？
　　她胸口闷得很，突然蹲下来，把自己的头埋入两膝与腹部之间，抑制不住地啜泣起来。

　　将邪知道，她身上的压力太大了。可人都是自私的，他不能把自己母亲和弟弟的药分出去给别人，那是他血肉相连的亲人啊！

　　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后只化成一声叹息，眼神复杂地望着独自悲泣的女孩。

　　清瑶哭了一会儿，抹抹眼泪站起来，眼神又恢复了清明坚定。

　　将邪知道她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便又默然无声地跟着她回去。

　　清瑶坐在桌前，心无旁骛地统计起目前的人数来。

　　四日前的二百三十六人中，目前只剩下了一百七十七人。但由于清瑶日日监督隔离执行的情况，其中未感染和已痊愈的共有八十四人。剩余九十三人中，重症病患二十七人，剩余六十六人。

　　清瑶将最后一份认认真真地平均分出一百包来。她一声不响地拿着小药秤，近乎苛求地称着升麻的重量。小秤砣偏离一毫一厘，她也要执着地将一片完整的升麻掰开，直到完全精准为止。
　　为了力求没有偏私，她一熬便熬到了后半夜。

　　春日里的猫叫得瘆人，如婴儿夜啼般撕心裂肺，清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刚想站起身去关门，忽见院子里一个黑影闪过。
　　还没来得及等她叫，何四早已如鬼魅一般抓住来人，利索地将手脚一捆，下巴一卸，丢在了院子角落。

　　清瑶目瞪口呆，忙叫住何四细问情况。

　　何四满不在乎地指指墙角。清瑶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黑乎乎的树影下好几只白白的眼珠子。她唬了一跳，拉着何四走过去查看，原来一样被捆了手脚卸了下巴的还有三个。加上刚刚那个，正好四角齐全，可以凑一桌麻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少主，这几个都是偷偷摸摸爬进来偷药材的。”何四回答道：“我们怕惊扰到您，就把他们都暂且丢在这里，本来打算明日天亮再报告。”

　　望着那四人恐惧的眼神，清瑶只觉得愈发疲惫。
　　沉甸甸的人命担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算了，明日一早便放了吧。”清瑶转身向屋里走去。

　　时间还是到了第五日早上。
　　这次清瑶先去了昨日那失去父亲的男孩家里。

　　她认认真真地给瘦弱的男孩诊了脉。
　　因为他服的是普通人两倍的药量，所以情况比其他村民要好得多。清瑶估计再吃上两帖，就可以痊愈了。

　　她挣扎了一下，终是觉得这男孩可怜，便悄悄地塞了两包药在他手里。

　　男孩抬头，早熟的眼睛里，竟然浮上了一丝泪花。

　　清瑶像个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头，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去了。

　　又派了两户人家，她想起忘了跟男孩说服药频率降低为两日一次，便又折返回去。

　　没想到她推开破旧草屋大门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情景生生地撕碎了心。

　　瘦小的男孩缩在墙角，死死地护住两包救命的药。
　　而一群壮汉竟然对他拳打脚踢，把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打得满身都是血。

　　何三何四立刻上前，三两下把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隔开。

　　清瑶冲上去，把瘦小的男孩护在身后，义愤填膺地质问道：“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你们还是人吗？简直就是畜生！”

　　没想到他们丝毫没有悔意，反而义正言辞地说道：“大家都快没命了，还管什么人还是畜生！倒是你，口口声声说药会来药一定会来，把我们大家耍着玩儿，你骗鬼呢！”

　　清瑶微微一个踉跄。

　　身后鲜血淋漓的男孩强撑着站起来，声音嘶哑地怒斥道：“如果不是她，你们和你们的家人有命活到现在吗？没有药材，她比你们更着急，你们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

　　几个壮汉听到刚才挨打都默不作声的男孩突然发怒，眼神里还闪烁着炽烈而危险的光，不由得从心里觉得发怵。

　　清瑶心里又委屈又感动。
　　她吩咐何三把男孩送回将邪家里，免得他孤身一人又遭了毒手。

　　那几个男人眼看何三何四功夫很高，互相递了个眼神便退了出去。

　　出门之后，清瑶变得沉默。
　　她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除了不吃药立即会死的重症患者，和只差一帖药就可以痊愈的轻症患者，其他人都暂停派发。

　　道理很简单：让更多的人得到生存的机会。

　　前几日还把她当菩萨一样村民们愤怒了。
　　他们不顾她曾经救过他们、救过他们亲人的恩惠，纷纷用对她不友善起来。好一些的，只是用怀疑和厌恶的眼神看着她；过分些的，直接追在她身后谩骂。

　　清瑶按住了何四格格作响的拳头，沉默地摇了摇头。

　　多么好笑。
　　去年比试的时候，她信誓旦旦地跟荷兰瑾说，要让病人自己做决定。
　　可如今，她却一手操纵着他们的生死，容不得他们半点决定。

　　去村口看照例还是没有。

　　这一晚上，已经不是偷这么简单了。
　　而是十几个成年男子直接撞门、翻墙，拿着菜刀涌入将邪家里，就是明抢。

　　何三何四挡了一夜，疲惫不堪。

　　清瑶在床上枯坐了一夜，硬生生将清冽的眸子熬出了血丝。

　　她知道，今日恐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弹尽粮绝，再也没有一片多余的升麻。

　　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好啦，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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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又忘了9点~
哎，集资补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