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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红砖楼里暗绿色的走廊(回到少年去) ...

  •   京宸的骄傲是一种有深度的骄傲;虽然表面未必看得出。这骄傲是沉淀在骨髓里的。
      正如一切古老而骄傲的团体,京宸的分支是繁复的,亲疏是严格的。这时候的京宸依然是严厉的后娘,心底里只接受自己亲生的孩子。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现在终于可以说说了。
      无论杜晶,还是石健、王小林,还有孙梅,他们无一不是京宸幼儿园—京宸附小—京宸附中这“一条龙”摇篮孕育出的京宸的儿女。
      在那青石块垒就的围墙下,是一座理工气息鲜明的高等学府。所以,在历届京宸子弟心中,理科永远是一座云雾笼罩却必须登攀的高山,哪怕你完全缺乏登上绝顶的本事。在杜晶他们读中学的80年代,由于在市场经济发展进程中出现了长期的脑体倒挂现象,社会上广泛流传着一句话“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但京宸附中所有学生的人生目标还牢牢地锁定在理工上,哪怕是很偏门很辛苦的科目如冶金锻造之类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每年有二十多名高三学生(其中多数为女生)终于选择了文科班,其高考志愿也几乎都是所谓“文科中的理科”:金融、财会、管理。当然还有吃香的外语。
      环境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
      王小林是在80年代初,六岁那年才被爸爸从南方农村的奶奶家接到北京来读书的。因为经常把平舌音说成卷舌音,他在幼儿园没交到好朋友。每天下午一放学,他就沿着那条长得没心没肺的大马路从校园东头独自走回西边来。爸爸妈妈这时还没下班。他就直接跑进筒子楼团团包围的桃树林里去了。
      在京宸大学西部,临着长得没心没肺的东西向大马路,有一片专供中青年教师居住的红砖筒子楼。它热闹,却也清幽。楼前楼后,四处如迷宫般蜿蜒着绿荫掩映,荒草铺地的岔道。在桃林北边,食堂南边的一片空地上,立着两棵年深岁久的高槐。唐山大地震那年,在最炎热的日子里,人们就在树下搭起油毡棚子熬过漫漫长夜;工会电影放映组也会在仲夏夜带着机器来到这片空地。于是在树与树中间扯起了洁白的幕布,下面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放映的是《地道战》和《地雷战》这样的老片子。在电影播放的漫长的乱糟糟的时间里,老太太们不停地用扇子给孙子孙女赶蚊子。
      其实这里还栽了其他树木,但主要品种是毛桃。其实酸苦非常,扎人喉咙,只能骗小孩子玩。柿子树和苹果树春天里会缤纷地开出很香很美的花,但一入夏就不成器了,结不出像样的果子来。从早晨到下午,花园里都端坐着那些来北京照看孙辈的老太太,她们聊天,也逗弄婴孩。不过到王小林钻进树林来的时候,老太太们都领着孩子回筒子楼做饭去了。
      每一天,每一段从阳光还很灿烂的寂静的午后到筒子楼群后面红霞满天的长长的时光,都在这片不大的林子里消磨掉了。一日他照样蹲在沙地上画着在幼儿园里画不好的图案,忽然听到林子外面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叫自己:“小孩!小孩!”
      他懵懂地抬起头,太阳这时已在逐渐西沉。因为这个时代的建筑物都很低矮,所以红光四下里无禁忌地弥漫,竭尽全力填塞高天与树林及屋顶间毫无终极的空当。透过被阳光染得很暖和的枝桠,他好不容易才看清树林西边那幢筒子楼二层公共阳台的两扇花玻璃门被使劲推开了,一个壮实的小男孩豪情满怀地喘着粗气,双手撑住班驳的绿色门框。显然,他是从走廊一鼓作气乱蹦乱踢地奔出来的,然后一直跑到了空气清新的阳台上。就是他,一边推开被阳光照射得五彩斑斓的玻璃门,一边在叫着“小孩!”
      你才是小孩呢。王小林想。但他没有说出口,他怕自己的南方口音会惹人笑。“咱俩一块玩成吗?”那个孩子站在阳台上俯视,说的是略带北京腔的普通话。“行。”那一霎时王小林激动得找不着北了。竟然有人主动提出跟孤零零的没劲的他玩!于是那个男孩下了楼,直接跑进树林里来。他提出很多游戏的名字,王小林都摸不着头脑。最后他问,玩捉迷藏行不行?小林高兴坏了。他会这个。他们都玩得很开心。

      林子南侧,没心没肺的东西向大马路两边,广阔参天的法国梧桐像两排士兵,这些士兵都像大姑娘似的羞涩,好像因为移植进了京宸,它们也有了一种含蓄克制的情感。随着阳光逐渐的暗淡,马路上渐渐出现了人流。大多数人的车座车把都没闲着。车座上坐的是幼童,车把上挂着顺脚从听松院合作社买的蔬菜。阳光西斜,法国梧桐在柏油路上洒下了长长的浓郁的深影。
      在厚厚的浅灰色阴影里,他的父亲王慕昌推着老式“凤凰”牌自行车,沿着路边走过来了。他缓缓放下车子支架,把车停在桃林外的马路牙子旁,一网兜西红柿挂在车把上摇晃个不停。显然这是把合作社柜台上的一堆处理品给搬回来了。这些家伙大小不一,很多都裂着口子;有的青了一块,像被人猛不丁狠打过一拳,有的却过于成熟,表皮正在溃烂。这些磕头碰脑的西红柿飘散出浓郁的香气。
      “小林,回家吧!”王慕昌向着树林里喊。
      几乎与此同时,从阳光笼罩着的如动画片里的闪光的房子的西边那幢楼里,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穿蛋青色连衣裙的漂亮阿姨来。
      漂亮阿姨走向楼边的自行车棚,显然是要取车。她边走也边朝林子里喊:“石健,快给我出来!”
      “我爸来了。我得回家了。”满头汗珠子的小林恋恋不舍地从一棵安详宽厚的大树后面绕出来,不好意思地向石健解释。
      “没事儿,我妈也在叫我呢。”
      他们一前一后跑出林子,王小林边跑还边回头向那棵大树望,向它作个只有儿童与自然之间才会懂得的告别。
      “怎么,这是你的孩子?”
      “是我的。这是你们的儿子?”
      “是的,是这样的...........”

      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前中期,大众媒体都以花事凋零后繁华重滋的学术名园来形容京宸。据说,有学问的老人早在20世纪初就讲过,这所大学就是因了学术的使命而生存,因而这“学术”二字便是它的灵魂。近一个世纪以来,被赋予了学术灵魂的京宸大学,生命里充满了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传奇。
      就在艰难的,拨乱反正的七十年代末和日夜无息的整个八十年代,杜晶的父母,王小林的父母,石健的父母,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数也数不清的同学的父母,他们都充满干劲,披星戴月地奔走于筒子楼、单元楼与实验室间。这是一些貌不惊人,衣着寒俭的中年人。就是这些人于今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困窘中孜孜不倦地重整起了京宸的学术山河。而一股崭新的,与这代人硬朗、刻苦、直朴、集体主义化,却也多少缺点儿什么的成长背景水乳合一的校园精神在此期间也完全成型。遵循着这所大学悠久的文化传统,他们依旧将自己与校园融为一体,视这所滋养了其青春灵魂的学府如值得骄傲的精神母亲。
      京宸的骄傲是一种有深度的骄傲;虽然表面未必看得出。这骄傲是沉淀在骨髓里的。
      正如一切古老而骄傲的团体,京宸的分支是繁复的,亲疏是严格的。这时候的京宸依然是严厉的后娘,心底里只接受自己亲生的孩子。
      也是在这个时期,生于“□□”的孩子们渐渐成长了。“一条龙”的桃花源式教育使他们成为准兄弟姐妹,低头不见抬头也得见。但是,仅仅隔了一个年级,就有如隔了一层空气,隔了一个时代,陌生得甚至连语言都无法真正沟通。
      不知自何时起,在大男孩群里,悄然漾起桀骜难驯的思想风气。虽尚不敢过分挑战家长权威,他们却也信誓旦旦,不愿再当父母的驯顺羔羊。外国和港台电影、电视剧在这时如潮水层层涌入,揭开他们青涩眼睛前种种人为的遮蔽。对个性解放、对金钱、对异性,年纪大一些的会涌生起不可遏止的欲望,却还耻于谈性,于是把打开潘朵拉盒子的希冀寄托在围墙内的同龄人身上。
      他们自认为已相当叛逆,却是终日在校园围墙下生活的,所以仍旧带着校园孩子特有的鲜明的单纯。
      而家长们,多是在那热烈和单一的年代,在温暖的集体怀抱安然度过葱茏萌动的青春期岁月的,自然很难具备类似的情绪历史,所以常为此类“新动向”生出愁闷。不少人因着从那贯彻绝对化与抽象化的时代跋山涉水过来,又无机会、时间读哲学和文学,所以对一切自己不了解和不理解的东西——后者往往披着灰色的外衣——都抱着成见,甚至是相当强烈的偏见。

      “世上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京宸的路是有特色的。
      有一条横贯校园,以一带青色围墙为起点,长得没心没肺的东西向大马路,还有一条腰板笔直,略嫌清瘦的南北路如九天飘落的青云,薰染着银蓝的光。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点缀于各住宅区间的开满野花的土径,长长短短的林荫道,蜿蜒苍翠的岔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道路上,生活变幻出深浅不一,交响乐般的色调,或绚烂,或雅致。
      每天清晨,都是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这些道路上响起,拉开京宸人生活的序幕。路边的楼房、平房,像是约好了同时开放的花苞,一幢接一幢亮起灯。灯雾透过严严实实的窗帘,那丝织物的缝隙渗透出来。
      中学生是序幕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跨上吭哧作响的自行车,横穿广袤清冷的大学校园,奔到位于大学西北边缘的附中去上课……这些中学生,他们那少男少女的,开始令家长与老师产生高度注意的,神秘兮兮的生活,和纯粹清亮洁白的小学生相比,已有了些旖旎的拿腔拿调。
      他们故意把车铃按得频繁,而且响亮。铃声如接头暗号般此起彼伏,却是些下意识的恶作剧,只为了向依旧酣眠的大人们挑衅示威。响亮的铃声一阵阵地冲入了清冽的黑暗——单薄,但很连贯。沿着那条笔直秀气的南北马路流泻下去,直淌到校园的四面八方。
      中学生们很快就没了影踪。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这些卤莽的敲钟人将从瘦长秀气的南北路中途左转,沿另一条东西向大马路轻驰过附小操场后茫茫的荒坡,接下来,再与鳞次栉比的大学生宿舍擦身而过。当驰至教学区中心地带古老宏伟的罗马式礼堂时,蓬勃的表现欲和没处支使的精力会驱使他们的□□坐骑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飞越”那只有小鸟在薜荔间欢鸣的汉白玉小桥……等到无数段黎明即起的长征从大学的四面八方汇集至目的地——掩映于一脉稻田蛙声的大学附中时,连薄薄的晨曦都已消逝殆尽了。天光大白,京宸的一切都披上了青春灿烂的外衣。从四面八方驰来的自行车们,将汇聚成浩大而沉默的河流。新的一天就此正式而愉悦地拉开帷幕。
      这一切,完全就像一部叫做《红衣少女》的青春片里唱的那样:“我们刚踏上人生的旅途……”
      是的,这一群生活的骄子刚刚踏上人生的旅途,踏上时代的旅途。

      在遥远的20多年前,仿佛那宁静的钟挂的声音,也比今天传得更加幽远似的。虽然那时的人们都住在朴素狭小的房间里。
      1988年刚开春,京宸附中初二一班就换了一位新班主任。像校园里常见的中年妇女那样,她眼睛下面永远挂着黑圈。新班主任调整了同学们的座位,王小林与孙梅成为同桌。
      已经十三岁的王小林没有太多地注意过孙梅。他还是一只稚嫩的黄口小鸡。而在小学直到以及初中前半截的漫长时期里,在从童年转到少年乃至半大青年的人生过程中,生活的主动权都掌握在成绩优秀、性格果断的女班干部手中。
      然而还有一些花朵样的女孩,她们比女班干部更能吸引男生的悄悄注目。每天放学后,在大学校园的各条路上,在家属区的各处树荫下,总能看到扎堆的附中男生。他们叉着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如果你驻足仔细地听上一听,会立刻从几乎是故意炮制出来的粗鲁言词里指认出那些怎么藏也藏不住的芬芳的名字。
      在女生的世界,孙梅既不被归于严厉能干的女班干部行列,也不是“狐狸精似的”后者。她的一切都乏善可陈。
      她长年穿一身肥大校服,她在书包里偷偷揣上了琼瑶小说和邓丽君磁带,她花费很多工夫在铅笔盒内侧及书本封面上细细粘贴从地摊上买来的港台影星的不干胶小照……
      她和王小林在早晨对作业答案,在课后互相讲解对方不明白的问题.........一放学就各奔东西,谁也不会想起谁。

      初春里下了这一年的头一场雨。雨后的空气是那样清新。这是干旱的北方都市久违的那种能调动起你一切灵感,让你不惜喷吐多少美好词句都要发自心腑地高声礼赞的诗意的气息,灵性的气息。路边、花园里久已萎谢的枝条像被大自然同时呵了口气,伸着懒腰睁开眼睛,然后突然间发现周围的世界竟已变得如此美妙,于是争先恐后地伸展开茂密的枝桠。从油绿滋润的叶子中心发散出细微的香气。虽然还有些犹豫有些羞涩,花蕊还是坚决地开了起来。
      就在这场春雨后,全班人一下子惊讶地发现,孙梅成了美人。
      仿佛是一夜间上帝大发慈悲,在她扁平的脸上呵了一口仙气,于是所有的山河湖泊都活了。她的眼睛开始闪现晶莹的光彩,微厚的双唇由于常被主人不安地舔舐显得既苍白又性感。在如雨后春笋般突然从四面八方长出来的含义不同的目光中,这个盛开的少女在心底是既得意愉快又无所适从的。所以她罩着水雾的眼睛总是表示惊异似的睁得滚圆,任睫毛如蝴蝶不安的翅膀上下扑闪。这是一种用以遮掩内心剧烈活动的狡猾的表情,给并不坦白的目光增添了意外的令人怜爱的温柔。它是只属于女人的。
      原本就和孙梅谈得来的王小林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特别愿意跟同桌打交道,哪怕只是和她呆上一小会。孙梅游刃有余地支配着这个温和的男孩,生起气来还会殃及池鱼,掐他的胳膊,但是注意不让别人看见。

      这个短暂的北方的春天注定了难以平静。这日从清早起天就湿漉漉的。因是周一,附中操场这里那里都是长长的队伍,所有人都在等待例行的升国旗仪式。
      初二一班突然发觉后面多了一个家伙,这是个十分醒目的高个儿男生,想让人不注意都不行。他结实,黝黑;在这样还很有几分寒意的早春,身上却只套着一件印有英文字母的长袖T恤!这是一个从地底下冒出的新事物。
      就在等待升旗的几分钟里,他就不费吹灰之力,跟前面的男生混得溜熟了,对女生,则只能远远地打量上几眼。忽对孙梅左顾右盼一番,然后才悄悄投过来的目光火星撞地球,他眼睛一亮,忙一咧嘴客气地报以微笑。孙梅把头扭回去了,给他一个后脑勺。
      “都给我排好,不许出声!”开始奏国歌了,一个额头扁平的很瘦的中年人像一条喷着烟雾的蛇,钻在各条队伍旁边游走起来。在凶狠的“都”和“给”之间还夹了个“他妈的”,此人把它不情愿地吞下肚,附近灵敏的少年的耳朵却都捕捉到了。尤其是那些同样满嘴脏字的男生。前者是真正的肮脏,后者却青涩得可笑。
      这个咽下脏话的中年人立刻给少年人留下一种可怕的感觉,如果他手里有条鞭子的话,一定会肆无忌惮地抽落到他们脸上,把他们打得满面开花。中学生,尤其男生,都是善于谐谑的。这个并不承担教学任务的中年男人显著的外表特征,很容易让他们联想到山顶洞人。就是这样一个不具备任何文化气质的人,也顶着“教师”的称号,虽然他不能胜任任何一门功课的教学。在他身上,极其显著地留着上一个时代闯进京宸围墙里来的,野蛮,粗鄙,无情,却又狡黠的那些个类型性的特点。虽然他很可能想顺应时势,尽量尽快地抹掉自己身上这些旧日的痕迹,多少表现出一点知识分子的气质来;但显然在他内心深处,还是隐秘地得意着自己这些能勾起许多人痛苦记忆的残忍的东西。
      原来世上有一种人是不残忍不成活的。
      没有一个孩子敢给这个令他们胆寒,也令他们感到浑身沾满蛛网不洁气息的大人起绰号,甚至在私下里也如此。他们只是共同地在心理上把他看作空白,希望他能快点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在这个强烈地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到处留下刺鼻烟味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走过去的地方,仿佛被镰刀割过的麦地,每个孩子都蔫蔫地倒伏下来了,甚至连彼此的目光都不再做任何交换。这个男人一直走到了最前方的旗杆下,突然换了一副笑脸,因为那里站着教导主任。然后,在转身的瞬间,他重新披挂起那副阴沉坚硬的面目。
      他远远地望了初二一班最后排那与众不同的男生一眼。后者立刻调转视线。于是他胜利似的咧开了嘴角。一颗金牙丝丝地闪着光。站在中排的王小林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哆嗦。

      升旗仪式结束了。
      “他叫石健,刚跟他爸从美国回来,是咱班的插班生!”
      “呵,真他妈牛逼!难怪这么酷!”
      “走,过去瞧瞧!”
      簇拥着健壮插班生的人群咋咋呼呼地涌入红砖教学楼。恰恰就在走近连接二三层两截楼梯的拐弯处时,像是为了展示自身体质上的某种优势,也可能只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个男生接连做了几次跳跃,最终在巧克力色的老式楼梯扶手前面“咔”地一声立住了。
      人们默默注视着他。他却若无其事地向前凑到深闭起来的,洒满阳光的朝南的窗户前,饶有兴趣地向下面俯视着,好像在从心底发出深沉愉快的感叹:“咱们学校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呀!”
      王小林觉得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漏跳了一节。
      这个促不及防的过程,有如运动员未经发力就突然开始了一次长途障碍跑,并在最后抢先到达了光辉的终点。女生们在笑;有的男生也在笑,更多的男生却不买账,嫉妒使得他们使劲撇嘴努眼。
      王小林站在更高一层的楼梯上,向下看着。“快走呀你!”几个男生不耐烦地从后面推他。他愣愣地迈出步子。昏暗的走廊里弥漫着从厕所飘过来的腐臭气味。突然间,他悬着的心落了地,完全沉静了下来。在这一刻,他是那么说不清道不明地感激着,热爱着身边这一种朴实宁静的生活。然后从他心底涌上了温暖的,迷雾样的感觉。好像是从树根底下被偶然挖掘出来的,埋藏得很深的东西。

      直到上课铃已响了第二遍,破旧的教室里,处于青春期的群体依然为新同学的到来默默地狂欢着。
      在教室外面那种80年代特有的,甚至连空气也和后来不一样的幽深的油绿色墙面层层剥落的走廊上,一个面容白皙,眼神透着沉思的陌生的男人抱着手臂微微皱眉远远地站着,打量着这个毫无节制的开锅的教室。
      最后一遍铃声终于也停止了。他立刻正步而进,迈上讲台,清清嗓子。一个威严的命令响彻全屋:“上课!”
      “起立!”小个子班长付如斯眼睛闪闪发亮。他无声地长长出了口气,露出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沉着地命令起大家来。在他的气质里,有一种和眼前的陌生老师惊人吻合的元素。他有一副挂在外面的热心热肠,他也爱把眉头皱成川字。他无疑是早熟的,却不像另一个班的杜晶那么面目冷然。为了在男生堆里混下去,偶尔他违心地也会说个“操”字。
      手忙脚乱的同学们这才记起这一节是“无关紧要”的历史。之前那位唤有气喘病的常常被他们气得咳嗽大发作的老太太听说已到了退休年纪。这位显然就是新来的历史老师了。
      站着多累啊!可这位新老师并没有任何让他们落座的表示。他挺胸峙立着,像一座冰雕。
      这群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惶惑地和他对立着,渐渐的,许多人的腿有些打颤。那大胆些的,偷偷向讲台上望去,视线刚与新老师雪亮的目光相对就败了,一派丢盔卸甲。
      这样僵持了足足三分钟后,新历史老师才把双手举起,然后用力向下一压:“坐下!”
      一些人坐得生出些莫名的感伤,部分男生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来。
      新历史老师从讲桌上的粉盒里拈出一只粉笔,又清清嗓子,似乎他的嗓子不好,也可能是在为自己提气。这是一种既抑扬顿挫又沙哑粗糙的嗓音:“我叫林之威,从今天起任京宸附中初二年级历史老师。”
      他点点头,转过身,面对黑板似乎要写什么,却停住了。大家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孩子们有点害怕,又有些难受地看着林老师尴尬地立在一团花的黑板前,甚至连最后排的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尚未擦净的数学公式。几个女干部愤怒地回头盯着锁在角落里的值日生。
      会有突如其来的风暴降临吗?还不至于那么极端吧?毕竟他是新人,新人总会给大伙也给自己留点面子,留条后路吧.......

      黑板右侧照例写着今天值日生的名字,但林老师好像没看到。他转过头来平静地问:“课代表是哪位?”
      王小林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先扫视一眼同学们。
      “你叫什么?”
      “王小林。”嘎声嘎气的回答像小猫在叫,他抢先扮作个小丑模样。
      “王小林,打盆水来。”
      王小林惊讶地瞪大眼睛,磨蹭地走到讲台边,拿起脸盆,推开门,到走廊尽头的厕所打来一盆清水。
      这当儿,林老师已从讲台肚里拉出两块脏兮兮的抹布来,他递了一块给王小林,自己拿起另一块在盆里搓洗起来:“来,你擦那半边,我擦这半边。”
      说完他就转过身,熟练而卖力地上下擦洗起黑板来。
      王小林有点颤抖,更不太满意。他涮了涮另一块布,而后使劲地去擦另一边黑板。间或,他还回过头来向大家做一个笨拙的鬼脸。不过他沮丧地发现在一瞬间同学们都成了人,一个个严肃得像老头子。没人睬他。
      林老师倔强地擦,王小林卖力地擦。下面是寂静的丛林。那值日生始终低着头。大概林老师是希望他主动上前抢过来擦的。但是,没有出现激动人心的场面。有人向他幸灾乐祸地递眼色,也有人捅他。他满脸火辣猩红,要揍人的架势。
      石健忽然莫名其妙地窜上去了,那背影活像一头大猩猩。他不由分说就去夺老师手中的布,林老师上下打量他片刻,直接递给了他。石健有点傻头傻脑地,大大咧咧地擦起来。不知怎的女同学们都有点为他害羞,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整块黑板终于亮堂莹润了,甚至清晰地照出下面一排排稚嫩疑惑忐忑的眼睛。林老师虽站在一边,额上也微微冒着汗珠。王小林识相地把两块布扔进粉水,端去厕所洗。石健掸掸手上的灰也要下讲台。林老师突然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在嗓子里咳了一声,问:“是——值日生吗?”
      真正的值日生这时早竖起耳朵来了。
      石健摇摇头。
      红光在一瞬间涨满了林老师白皙的脸,他狠狠拍石健的肩膀。像对待一个兄弟。这种一般不会在中规中矩的成人身上出现的行动让男生们眼里闪起认同的光。

      石健刚回到座位上,一头粉笔灰的王小林也端着空盆回来了,然后灰溜溜地坐回孙梅身边去。
      林老师转身站在光可鉴人的漂亮黑板前,在湿润如春雨的刚刚洒过的板面上一笔一划写下”林之威”三字。众人皆一震。不知是被这名字,还是被这铁错金削的劲头。
      林老师回过身,将粉笔扔进纸盒,眼光灼灼。大家的视线全不敢与他相对,只听得他很平静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从本市一所普通中学三十七中调到京宸附中来的。”
      “路子够野的啊!”许多男生在心里不屑地冷笑。不过,这老师身上确实有股子与众不同的气质。
      “无论在教育局诸公还是在普通百姓的心中,三十七中与我们京宸附中皆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林老师也淡淡笑笑,不知在笑什么。这笑很不让人愉快,但因是从那雪亮的眼中射出的,无人敢有脾气。
      那值日生微翘二郎腿斜瞥着林之威,嘴角噙笑,心中讽刺:课还没讲一节,就一口一个“我们京宸附中”的,京宸附是你小子的吗?!
      “可是,今日这一幕,对我刚刚开始的京宸梦,不喾是一个重磅炸弹。我遗憾地看到,原来京宸子弟的素质与三十七中的没多少差别!嗬,我看到下面有同学瞪起了眼睛,还有女生撅起了嘴。呵呵。你们是国家的公民,是社会的宠儿,可我问一问,你们当真清楚公民肩负的责任和义务吗?而不仅仅是权利。一个值日生有擦黑板的义务,班里的每一分子都有监督他值日的义务,而作为一个老师,我就更有启发你们认识自身义务的神圣义务了,不,是荣光!”
      最后一句陡然升高了八度。孙梅手中悄悄玩着的笔哗啦一声摔在了地上,也不敢去捡。
      好像从来没有人正正经经地跟他们说过这些话。政治课本上或许有,但那是课本,是为应付考试而用的,现在是一个大活人在向他们说话。
      付如斯悲愤地望着林老师。

      “上节,你们患有气喘病的王老师尽忠职守地结束了‘天宝盛世’的课程,真不知你们还记着多少。按照课程安排,今天应该进入‘安史之乱’了。但我真不愿自己在上面像机器人似的念考试重点,眼角瞥到你们在下面飞快地在书上划红线。而红线以外呢?就不去读了?到考试那天,再把红线上面的文字统统从肚子里倒出来还给辛辛苦苦的老师,还给寄望甚殷的学校,还给不知在何方的那些远没有你们幸运的渴求知识的同龄人吗?!难道说今日的青年公民就是这样一群没有血性没有思想的人形机器?!
      “同学们啊!请翻开你们手中的历史课本,在遥远的五千年前中华民族就已进入盛世华章;可文明一次次获得成功,又一次次地从头再来。这个螺旋到底是因为什么?有谁想过吗?我想没有。
      “如果伴随GDP快速增长的并非是公民道德意识的相应提高,那么社会的金碧辉煌就只不过是七宝楼台,是海市蜃楼!就像安史之乱,”他把书重重拿起来,又重重向台上一摔,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粉笔灰向四处飘散,“人类灵魂深处潜伏着的那些无比丑恶的病毒将趁着动乱的导火索再来上一次可怕的大流行!”
      同学们如饥似渴地盯着他深邃的眼睛。有多久了呢?好像是一生。大家都习惯了那些镶着花边的没有灵魂的话。仿佛谁说了一句有骨头有肉的言辞都会感到羞耻似的。
      “同学们,快快健全你们的灵魂吧。”林老师粗粗喘了口气,在嗓子里咳了咳,赶快捡起粉笔回身,流利地在黑板上写下“安史之乱”四个漂亮的楷体字,再次转身,把粉笔一扔,缓缓道:“现在,请随我登临高台,极目远眺一段如幻如电的历史。那是一个繁华的时代,那是一个转折的时代。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

      “这老师,真酷。”底下响起来一片惊蛰时节自然界细微的昆虫窸窣的声音。在油绿框子围着的玻璃窗外,似乎是为着配合这种不平常的内心骚动,早春的一方静谧天空突然响起了几声惊雷。
      与众不同的潇洒老师,文采华章的老师赢得了学生莫名的尊敬。有人在思索。付如斯满面通红,郑重地在纸上写下一个英文单词:“Remember!”
      平日在历史课上,很少有人做笔记。可现在,为了表示心底的尊重,传达不可言说的惊艳,同学们争先恐后规规矩矩地抄录板书。这个举动,实际上标志着一个团体对新人带有极大诚意的接纳乃至激赏。
      可林老师似乎又不满意了。他微微皱眉,从眼角打量着众人慌慌张张记录的傻样,又注意观察有谁没有记录。
      似乎……没有吧。他显得有些失望,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天花板,继续讲下去。
      同学们如饥似渴地盯着他的嘴巴。仿佛从那张嘴巴里飞出的再不是枯燥的年代和数字,而是灿烂的星辰,绚丽的礼花。
      不知何时赶来的站在油绿色走廊中,伏在教室后门的破洞上的班主任总算直起了身子。她扶扶由橡胶带粘在一道的眼镜,笑了。

      打那之后,历史课就成了整个初二年级都分外喜欢的一门课。在这门课上,大家都很给面子,基本不干别的,只“带着耳朵听讲”。因为林老师温和地提示过他们:大家不要记黑板上的提纲么,书上都有......
      这位老师侧重讲述的是未见诸薄薄课本的中外野史。他把学生当成朋友,他迫不及待地在他们面前倾诉块垒。同学们满足了,满足于生活里终于出现了一个比生活本身更精彩的典范。

      在一个春末的上午,在最后一节历史课上,阳光突然强烈地照进打开的窗子,外面操场上的呼喊声清晰地传了进来。林老师忽然停顿了,走到窗前,向下看了会儿。
      刹那间在王小林心底产生了一个感觉,就在这个时刻,这个中年男人走进了一片人迹罕至,连阳光都被茂密的枝桠染黑了的密林。更奇怪的是,他自己居然也感同身受,体会出朦胧的,仿佛从前世带来的神秘乐趣来。他陷入了沉思。
      林老师忽然回过身,向窗外一指,灼灼地盯着下面浸在阳光里的每一双莫名地流露出不安的少年的眼睛:“我想问一问,问你们这一路从京宸幼儿园走入京宸附中,将来如果足够幸运,还能进入京宸大学的她的儿女们,是否真的明白世外桃源带给你们的并不仅是花团锦簇,也有与生俱来的弱点?有谁能在我面前立下誓言,自今日始,每天风雨无阻地到操场上跑两圈,去锤炼他的意志品格?现在不大说这个词了,它落伍了,老掉牙了。但是,‘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如果杜晶坐在下面,那么她一下子就会明白这段格言来自柳青五十年代写下的《创业史》。全年级只有她一人知道。也只有她如此痴迷于过去的时代,还有那些曾激励人们去建立功勋的歌曲和书籍。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 接下去林老师忽然表情郑重地念起了让人一头雾水的豪言壮语。同学们早已习惯于他的天马行空。他做的自然都是对的。看着下面一双双崇敬的眼睛,他忽然悲凉地一笑。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竟然成了自己唯一的对话者。

      下了这节激动人心的课,就放学了。各个班的学生在同一时间拿起书包,你推我搡,蜂拥而出。刚才还很寂静的油绿色走廊顿时变得拥挤不堪起来,活像一个大杂院。热气腾腾的教室转瞬间就空了下来,骤然变得神秘冷清。林老师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自己动手擦净了黑板,然后站在窗前,双手撑着窗台,继续向下面望了很久。
      走廊上,所有的学生都挤成一堆;似乎这是个约定俗成的符号,必须这样做才能证明自己是正常人,不是异类。有的人内心强大到情愿当异类,比如杜晶。但她是个案。
      矛盾在于往往在这个年纪,出格又会成为大家争先恐后追求的最时髦象征!于是就形成了那副奇怪的场景:谁都想快点离开,反而大家全密密麻麻地贴在了一道。每个人只得耐心地,慢慢地向前挪动步子。王小林忽然发现自己和新来的插班生鼻息可闻。
      “No,No,美国孩子并不大爱足球。美国人口中的‘football’指的不是咱的国球,他们叫后者‘soccer’。美国人的‘football’是橄榄球。美国佬一家独大,他不理世界,世界可得理他……”
      随着楼梯拐角处几个女孩子捧场的,格格的特别响亮的笑声,人群突然在一个瞬间完全静了下来。石健就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着与他咫尺相邻的王小林。
      王小林也不知怎的,一种鬼使神差的感觉让他脱口而出:“哎,你小时候是不是在西区筒子楼住过,还在桃树林里玩过捉迷藏?”
      “是呀。”
      “嘿,原来就是你!”两人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真是遗憾。从那次痛快的玩耍后,石健和王小林竟再也没相遇过一次。在京宸子弟的小世界里,这听起来不大寻常,其实也容易解释。秋天里,他们都上了小学,被分配在不同的班级。因为不再接触,更因为生活里有了新的内容,而男孩子又都是粗心的,所以这段黄昏里的嬉戏最后只化成彼此心中一块淡淡的水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小学六年中,他们无数次在操场上、教室前碰过面。在某个时刻,心底也定会感到奇怪的触动。但似曾相识的人和事在丰富的生活中实在是太普遍了,共同生活的封闭小世界的熙熙攘攘其实从反面又增强了这种恍惚的,辨认不清的感受。最奇妙的是,他们在这六年里竟没有一次认出过对方来。

      离下午第一课的铃声打响还有几分钟。所有的窗子都向外面开出去了。坐在窗边的孙梅,脸庞掩在红砖楼面上攀援的常春藤投下的绿影里。她在和几个女同学说着悄悄话。教室最后排,石健麻利地揿着从美国带回的小游戏机,向周围一群男生演示它的神奇功能。王小林挥舞着书包兴冲冲地走进来,朝那里望着。石健一抬头,挥手招呼他过去玩。他笑着摇摇手,高高兴兴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几个女生哄笑着散了。
      细心地将刚交换来的几张港星小照夹进书里后,孙梅看似随意地问他:“哎,怎么你跟这新人还挺熟的样子?”
      “那是!哥们儿,小时候就一块玩了!”
      孙梅诧异地瞪圆眼睛,轻轻一笑。
      “真的!骗你干吗?”
      王小林立刻摆起龙门阵来,听着对方一阵阵惊诧又鼓励的笑声,他越说就越感到得意洋洋。不知什么时候石健走过来,叉开两条腿,在他们前面的空座上坐下,先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红晕陡然渗透双颊的孙梅,而后才笑道:“哎,王小林,说什么哪,这么绘声绘色的!”
      “说你呗!”王小林高兴得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都闪闪发亮,“哎,在美国的日子特带劲吧?”
      石健向天花板飞个白眼,咧咧嘴角,以一种耸人听闻的腔调道:“这,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哪!.......”
      那最后的一叹夸张得像京剧老生的长吟。孙梅微噘双唇,从丰唇的顶端挤出一个轻轻的笑。
      “你笑什么?”石健忙转向她,好像刚才做的一切铺垫就是为了这一刻。
      孙梅眼帘低垂,轻声道:“吹牛皮!”
      “不信?”石健得意地笑起来,“那,我就一桩桩一件件全给你们倒出来,只要你俩不嫌烦就成!It’s a piece of cake! 咳,说真的,要不是我老爸有远见卓识,天天逼着和我用中文对话,恐怕我都不怎么会说汉语了.........”
      “假洋鬼子!”孙梅又一笑。接着她似乎感到了某种不满,微微嘟起嘴,从眼角斜视着他。
      “不管怎么着,你能免修英语了呀!这就省了多少负担!”王小林真心实意地叹道。
      “那是。说老实话,就你们的英文语法题,我看了也头疼。”

      讲台那边,班长付如斯正忙于搬运教具。他向传出笑声的地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走过来说:“通知个事,咱班又要转来新同学了。是个女生,到时候对人家热情点儿。”
      “怎么又要转人来了?这桌椅还够坐吗?”似乎要故意显示自己也有一种豪放的气概,王小林夸张地嚷嚷开来。上课铃响起来了。石健一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一搓,在空中打个响亮的榧子,回自己座位去了。

      在春天结束的时候,新同学江小斌来到了京宸附中。
      这个非常矮小的女孩子,穿着比其他女生更朴素,土气到了不拘小节的地步。一望便知,她天资聪颖,或许还顽皮刁钻。此外,在她身上充斥了一股与多数京宸子弟完全绝缘的江湖气息。
      靠着这种气质,她很快就和大伙混熟了,也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迷信似的崇拜。
      在那仿佛已进入遥远时光隧道的狂飙岁月,江小斌的母亲刚初中毕业就离开北京,奔赴东北生产建设兵团了,并在那里生活至今。父亲几乎没给江小斌留下任何印象。那个男人和她的母亲是同一个集体户的战友,结合于完全看不到希望的青春年华,“□□”一结束他就赴美探亲,永没了音信。小斌从小就很明白什么都要靠自己,指望不上他人。她在东北长到15岁,为了女儿的前途,妈妈不顾娘家人的反对,拼死拼活把她送回北京。而且这时候妈妈也再婚了,继父带来一个儿子。
      回到北京的江小斌跻身于姥姥家。退休前在公安系统工作的姥爷瞒着其他子女,动用了各种老关系,费尽唇舌,居然把江小斌弄进京宸附中借读了。可以想见这件事在这个大家庭中掀起的不下九级的风暴。姥姥一家住在距京宸很远的市中心,一个大杂院的深处。尽管四下里搭了不少棚子,可还是永远不够住的。

      每天放学后,江小斌就骑车回姥姥家去。两个星期以后,她忽然住进京宸校医院传染病房。她得了肝炎。也许很早的时候病毒就潜伏在身体里了,疲累成为诱发病因的导火索。
      几乎所有任课老师都去看望过她,给她送去各种各样的补品。班主任每天下班后就赶去病房陪护她,把自己刚上小学的孩子扔在脑后。同学们并没有因为她得了这样高传染性的疾病而害怕,相反的,他们,尤其是女生,还常在放学后结伴跑到水波涟漪的开满野荷的洗凡湖边,藏在月亮门内高高回廊下的安静的传染病房去。她们费尽心思,躲过护士的视线,给新朋友带去精心准备的小礼物,并津津有味地在床前谈论这过程里的种种惊险镜头。江小斌和她们一起哈哈大笑。
      有的人,天生就能得到他人争先恐后的关注,甚至可以说那是一种乞求得到赞赏似的好感表达。
      一个月后,江小斌痊愈出院了。班主任四处奔走,为她在高中部紧张的宿舍区弄到了一个床位。这是教导主任特批的。从此她再也不用披星戴月地来来去去了。

      当生活全面安定下来后,这个女孩子很快就显露了她在学业上的卓越天赋。
      但无意中她也把一种很坏的江湖作风带进班里来了,甚至进而传染了整个年级。越是在考试前夕这样紧张的关头,她越是几乎故意高高兴兴地邀人打扑克牌。事后,赴约者往往会死死拉住缺席的人唾沫星子乱溅地描述那一场场昏天黑地的“拱猪”“斗地主”;还有些人不分时间地点,津津乐道在每晚黄金时间播出的港台电视剧《昨夜星辰》什么的。这无疑是一种潜在的炫耀,其意义在于他们聪明得晚上根本不必复习功课......彼此的监视是无所不在的。“你可真‘牲’啊!”用功的都被送了一顶难堪的帽子“牲口”。
      上课不听讲的人多起来了,还有不少同学把课外辅导题扔在脑后……班主任一头黑线,忧心忡忡,却无良策以对。对少年群体而言,成人的影响力远不如一只头羊。
      客观地说,在一班,只有付如斯完全没有受到这种风气的干扰。他依旧认真地听每一堂课,老实地做布置下来的各类习题。每当有人称他“牲口”,他只是咬住嘴唇。
      当江小斌高高兴兴地随意支配他人,把他们拉入一片支离破碎的热闹时,付如斯就会远远地向她皱起眉,叹口气,默默摇一摇头。往往在这个时刻,江小斌就会低下眼帘去,安静上几分钟。可很快的,她又成为了班级的中心。

      奇怪的是,在历史课上,江小斌却始终表现出高度的专注力。因为林老师不住在京宸,所以有时他也顺带讲些沿路而来的所见所闻及自己对这些事情的感触。江小斌又每拊掌大笑或高声叹息。
      林老师的个人魅力赢得了不同凡响女孩子桀骜的心。
      的确,林老师是富有魅力的。他来到京宸后,索然无味的课间操就变成了骑士孤独的舞台。他会永远挺直腰杆,抱着手臂,站在离大队人马很远的地方,犀利地审视每一颗埋藏在地底的心灵。你简直没法想像这样一个唯美的典范也会去跑调动,评职称......做那些世俗的事情。实际上他当然也正在做这些事情。
      不知是谁在图书馆发现了(王小林猜想是他的表姐杜晶,只有她是那样热爱图书馆),在诸多世界文学名著尤其是俄罗斯小说的借阅卡上,第一个出现的名字准是蓝色钢笔写下的遒劲的三个大字“林之威”。对于还像未成家的人一样酷嗜读书的林老师,在感到他无比牛逼的同时,又有那细心的人不免做些猜想,或许他的家庭生活并不是那么如意。

      在林老师授课的时光里,孩子们的神情也是五花八门的。付如斯永远在沉思;王小林满面都是崇拜;石健有时很投入,有时心不在焉;孙梅则像坐在客厅里的洋娃娃,让自己的脸上永远凝固甜美的微笑。只有江小斌的眼睛透出一种奇怪的光芒,这种光芒把她平凡的五官照得桀然生辉。
      在一个蔷薇绽放的午后,天气已经很热了。每个人都穿了短袖衣服。林老师第一次没有站到讲台上去。他靠着敞开的窗子,外面长得有三层楼那么高的大槐树探进浓密的华盖,把他的脸笼在一片绿得发黑的阴影里。王小林忽然觉得这时的林老师离他们很远,一种令人胆寒的阴鸷气息在从里到外笼罩着他。幸而外面的阳光是好的,若有若无的清风卷起缕缕起伏的绿浪,那里有永远柔橙的金黄。
      “我突然很想谈一谈那些没有进入历史课本的可尊敬的弱女子。她们并未创造世俗标准意义的丰功伟绩,却远比那些攻城略地的所谓伟男子更值得后人五体投地。她们认为美即受难,受难即美。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他忽然停顿了。阴影中的目光投向教室一角。大家纷纷掉过头去看。
      “江小斌的脸怎么这么红。“有男生在嘀咕。江小斌在这个时候显出了一种特别的妩媚。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接下去林老师又抑扬顿挫地讲起来。

      快要放假了。空气里散发着怒放的月季直扎进人心底去的浓烈的芬芳。一个下午,是课外锻炼时间,教室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孙梅在本子上画着什么,忽然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对王小林说:“有人看见江小斌和林老师二硫碘化钾了。”
      “那是什么意思?”王小林困惑不解,温和地询问。
      “自己列列不就知道了。”孙梅生气地笑着说。
      王小林果真工工整整列出了化学式。他瞠目结舌,几乎要叫出声。
      “真的么?真的…….”他晃动着双腿,结结巴巴地问。
      孙梅红着脸扭过头去,躲避他的目光。

      在期末考试开始之前,林老师离开了学校。
      是靠着窗户坐的人首先在无意中发现了林老师走出校门的背影。他忍不住小声叫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往窗口望过去。课没法上下去了。
      班主任索性把书合上了。“看吧看吧。”她大度地说,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于是大家涌到窗边,伸长了脖子向下望。
      林老师提着旧书包,慢慢走出绿色的大门。铁门立刻在他身后合拢了。关门的人,从背影看,就是那个在升旗仪式上呵斥学生的人。他并没有走开,还站在门边,注视着林老师的背影。尽管太远了看不清他的目光,而且是背对着,但所有人都清楚那是钉子一样的目光。要把人钉死在地上的目光。他们在心里描述得出那可怕的目光。
      附中靠近大学校门。这里有高高低低的荒坡,还有一条僻静的南北马路,就连路上的空气闻起来也比别处更加寂寞清凉。林老师在这条空无一人的路上走着,很快就走过了敞开土黄色木门的大食堂。这是京宸最大的食堂,新年晚会在这里举行,新年的钟声也在这里敲响。现在一切都很安静,大师傅正在准备全校的午餐。
      林老师继续走过的是一块巨大的荒地。在荒地的尽头,几幢二层简易楼沐浴在刺目的阳光中。楼前楼后开辟了几块菜地,整齐的玉米已经抽出细细的毛须。
      付如斯的家就在那里。眼下的他紧皱双眉,远远地望着林老师逐渐消失的背影,一声都不吭。

      然后林老师就走到了马路的尽端。事后有人说看见他回头了,也有很多人说他走得一往无前。两派人争论很久,没有结论。
      这里有一个向着校门的拐弯。于是他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投入了一股不规律的,寂寞的,清新的空气,最终与之混合为一体。他已经走到了京宸尽头。
      政治历史教研组空出了一个名额。暑假过后,那个原本并不承担教学任务的男人走上了初一政治课的讲台。

      在京宸,因为大人们的缘故,子弟之间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或近或远的关联:你的爸爸和我的妈妈在同一个系;我的爸爸是当年带你父母毕业班的老师呢…….不过这些枝枝蔓蔓都难以引起少年人的真正兴趣。他们关注的东西自然有很多,但最核心的永远是学习成绩。更确切点说,是理科成绩。文科好像什么都不是似的。
      当20世纪90年代第一个金秋时节来到之际,王小林蟾枝折桂,考入了京宸附中高中部。初秋的风很爽,阳光仍很旺盛。他很得意了一阵,慷慨地请几个要好同学大吃时尚的鬼脸雪糕。对忙得焦头烂额的班主任而言,这个班最后的结果是令她欣慰的。虽然她同为毕业生的身在另一个班的大儿子却与附中擦肩而过,只能去普通中学就读。
      石健没有参加中考。初三下半年,他跟着再度赴美进修的父亲又一次去了美国。王小林伤感了几天,也就把他淡忘了。林老师走后,也仿佛是约定俗成,再无人提到他。不知是凉薄,还是京宸的孩子早已习惯把一切都放在心底。
      最令王小林额手庆幸的是,孙梅也考上了。

      入学前的这个暑假,就在长夏都快要过去了的时候,突然从台湾传来一个古怪的消息,他的爷爷去世了。
      何以称其“古怪”?因他直长到初中毕业都不知在海峡那边有一个“企业家“(台湾电视剧读“气业家”)爷爷。他更没想过一辈子土里刨食的奶奶竟有这样一个风光无限的丈夫,老老实实的爸爸竟有这样一个头顶光环的父亲,在他贫瘠的想象里这个永远见不到了的爷爷有如台湾电视剧《昨夜星辰》中那个颈上戴粗金链的老头子。事实缺席了,一切都只能凭借荒谬的想象。直到好多年后收拾爸爸遗物的时候,他才在抽屉最深的角落看到一张寄自台湾的照片。照片上,穿灰色长衫的老年人身材瘦长,安祥地躺在水晶棺里,周围摆满白色的鲜花。正因一切只凭贫瘠的想象,所以他完全不知晓爷爷是在踏上去香港的飞机(要从香港转飞大陆)的前一分钟戏剧性地猝然倒地的,他更不知爸爸曾在表弟杜天明家放声痛哭,在踏出杜家门槛的一霎时又披挂齐整,重新成为硬邦邦的冰棍。他的表伯杜天明是京宸自动化系教师。杜天明的女儿就是他唤为表姐的杜晶,因休过一年学,杜晶和他同级。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交集。杜晶是全校最严肃的学生。她不追星,不读琼瑶。他们觉得她令人望而生畏。
      他只隐隐听说老家的奶奶哭得死去活来,说的话不明所以:“我就讲他没死,没死……”乡邻都夸奶奶硬气。几十年到底守住了。
      可后来出现在他面前,出现在妈妈面前,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爸爸平淡得就像没事人。所以他还体贴地想:也是。这么多年来,就连自己都全不知有这么个爷爷,想必爸爸也没多少哀伤。

      高中三年的课业自然是分外紧张的,成熟了的孙梅也是若即若离的。就在王小林为学业与情感双方面的不如意而越来越感到焦头烂额捉襟见肘之际,石健又一次从天而降,在他人生的水面投下若隐若现的涟漪。
      这已是1991年,他们读高二了。小英语老师大谈特谈圣诞节就发生在这段既微妙又亲切的时节。不知自何时起,即将跨入青年门槛的京宸子弟身上普遍藏有了一种即将破茧而出的时代精神——出国。平安夜的歌声将这种萌动的气息孵化出壳。
      美国啊!那遥远的异乡!你究竟是何等面貌?在这一年,《北京人在纽约》尚未问世,那句广泛流行于90年代中前期理工大学生群体的“美国是天堂也是地狱”的著名比喻也还在娘肚子里。这茬京宸子弟远在出国的起点之外徘徊,石健却已不知快了多少步,他抬头挺胸地撞上了红色终点线。所以他们深感疑惑,他为什么还要回来。更确切地说他爸爸为什么还要带着他回来。虽然石健一再强调他将来还是要再出去的。他得随大流,正大光明地考出去,这才有意思。如此而已。
      他们像成人一般回避着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早就学会了回避一切不易回答或最好不要触碰的问题。
      石健像杜晶一样,成为众人心中的异类。

      未被分到王小林和孙梅所在的班级,这并不妨碍石健频繁地在课间去找他俩玩。渐渐地,不知自何时起,他们三个在上下学的路上也共同来去了。三人行渐渐引起发了同龄人的窃窃私语和老师的密切关注。班主任找他们三个谈过心,但像约好了似的三人都不以为然地保持沉默。
      一九九三年是石健与王小林,也是杜晶,是他们这一拨京宸子弟入大学的年份。
      就在这一年前后,他们迎头赶上了国家迅速发展变革的大转折时代。虽然高高的围墙内似乎永是静的,绿荫遮蔽了风雨和灰尘。
      或许所有京宸子弟的初衷都是京宸。但通往京宸的是一条拥挤不堪的独木桥。只有少数幸运儿能渡过长河。
      在报考志愿前,王小林颇为痛苦地想(大人还一直想当然地认为孩子没有痛苦),就算自己发挥超常,竟然考取了京宸,与其辛辛苦苦地攻读一个全不对路的专业(妈妈的专业他就很不喜欢),还要在来自全国各地的状元面前自惭形秽,不如考一所相对普通高校的热门专业来得实在。
      但是,他没勇气这样做。几乎每个人都没有作本团体异类的勇气。尤其是看似强壮的男生。大家都在彼此监督,彼此虚虚实实地周旋打探。
      他伤春悲秋地想:京宸,京宸!我日日在你的怀抱里来来回回,见惯你的春风秋雨,花落花开;可要想被你接纳却难于上青天!这就是你,既胸怀博大又要求严苛的京宸!
      那边的讲台上,满头粉笔灰的班主任还在不住叮嘱大家:“一定要记牢解题思路啊,这可是前两年的高考题!”

      他的思路却又转到了新的方向。
      高三一开学,文理就分了班。孙梅毫不犹豫选择了文科班。
      王小林坚决反对:“干嘛学文啊?多没面子!”
      孙梅却显得胸有成竹:“我才不像你们男生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呢!我是女生。我要学金融或外语、法律,什么热门就学什么。等进了大学,谁还会计较你中学读的是文还是理科班!”王小林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孙梅,仿佛刚刚认识她。
      石健倒显得无所谓。因为这场讨论就发生在放学的路上,他轻松地倚着立于一架紫藤花下的自行车上,嘲笑着王小林:“瞧你这婆妈劲!我看她学文就挺合适的。是吧,孙梅?”
      高三各班的教室都被桌椅挤得满满当当的,唯独文科班后面留有一块空地,常常有人在那里意态闲适地踱步。这是一个独特的世界。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上课铃打响之前,王小林在墙皮剥落的绿色的走廊上匆匆走过,不经意间远远望见眼神坚定的表姐杜晶也走进了文科班。那雪白的后墙上宽大的黑板像茫茫的海。仿佛从海上吹来了一股清风,微微掠动她的头发。他后来一直清晰地记得那天她穿一件雪纺衬衫,浓黑的发上系了一条黄发带。这是她的唯一装饰。王小林回过头去悄悄望着她。他突然意识到,杜晶也是青春的,也是美丽的。如果说引人注目的孙梅是一朵浓艳绽放的桃花,那么杜晶就是豆蔻枝头即将绽放的白色花苞,已经闻得见幽香了。他,他们,都毫不怀疑她将在进入大学后有一番大作为。不是常能见到这样一鸣惊人的例子么?
      在究竟该学文还是学理的人生抉择上,他也产生了动摇。
      他悄悄和妈妈谈了谈。在这个家里,妈妈向来是拿主意的那一个。
      “妈,其实学文也满不错的。”他故作老成地一一分析,“经济或法律、外语现在火得很哩!说不定毕业后拿的薪水比技术人员高多了!”
      林允雪岿然不动,扣子一样的黑眼睛狠狠挖了一下儿子:“就知道钱!又不坚定了是不是?”她林允雪才不羡慕大款呢!一个人再有钱,也不一定能获得社会地位;有了地位,也不一定说明他出身世家;即使这一切都齐了,如果不是毕业于那个时代最优秀学校的最优秀专业,也白搭。
      高处不胜寒。腹中并无多少文墨的王小林悲伤地想。这就是这一代或者两三代京宸人的特征,后人不会理解的。
      于是,王小林又像蜗牛一样钻回套子里去了。

      在高考的前一日,王小林鬼使神差地来到空无一人的图书馆。他一直走到窗边去了。图书馆位于教学楼五层,窗口摇曳着绿得发黑的槐树浓荫。窗外,知了在不歇地叫着,瓦蓝的天空晴朗得没一丝白云。他倚着陈旧的油绿色木窗台,从浓荫的缝隙间向下望去。
      在操场的四周也充满了无尽的绿。虽然从他这个角度看下去人影如玩具般大小,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看球人的叫好声一浪浪传将上来。他依稀看见几个用功的住校生提着水瓶从开水房出来,穿过操场,直向绿树后面的宿舍楼走去了。
      他叹口气,走出图书馆,走向未知的明天。

      那一年,北京的夏天照样干热难耐得很,可到了举行高考的七月七、八、九三日,老天爷又照例很体贴地下了场透雨,以防这帮爱推卸责任的小东西把没考好的借口推到自己身上去。
      标准答案解密了。大家忽悠悠来到学校集合。才几日不见,教室已成了生客。这些半大孩子都疲惫地,吊儿郎当地四处散坐,统一露出一副很不在意的表情,懒洋洋地接过班主任郑重地交到自己手上的,黄色封皮的油印答案卷。打这以后,影壁后绿荫掩映的附中,黑板报静静矗立在红砖教学楼前的附中,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就向他们徐徐闭拢了。似乎再也找不到重返红砖教学楼和绿荫下立着篮球架子的操场的借口。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校友”,听起来就有了做客的味道。
      当然,在新生活开始之前,如果你葆有一份闲情逸致的话,大可以再去看一看老教学楼里昏暗的静谧的走廊,嗅一嗅那朝南的楼梯拐弯处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中飘浮着的细尘。被唤起的记忆是共同的,更多缥缈深幽的感触却只可意会。不同的情感难免会复杂多样。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时光的流逝,怀旧的情绪渐将渐陈旧,剥落,最终凝固、冬眠。
      这样子又过了好些年。不知自什么时候起,有些人变得怀旧了,渴望着回去当校友了。但昔日的景观已经消失了。这种情感的产生,这种场景的变换,都意味着他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新的时代开始了。
      王小林一出校门就迫不及待地扯下故意做出来的漫不经心的外衣,双手颤抖着打开标准答案。他能打包票,在这个时候在无数角落有无数同龄人也在这样做。
      无数回的计算,每一回他都沮丧得拼命抓脑瓜子。你个糊涂蛋,那么容易的选择题都错了!无论如何,总成绩都与京宸最低录取线差了至少两分。两分啊,一道普普通通的选择题轻而易举就摇身一变为一座狰狞的大山,张牙舞爪地横在他向来都一帆风顺的人生路上,将迫使这个脆弱的孩子永远与自幼生长其间遥不可及的这所高等学府失之交臂。
      日复一日,王小林把自己关在朝北的十平米的屋子内犯起了蔫。透过两扇绿莹莹的纱窗,可以看见楼前一条直直的小径。它默不作声地向前延伸着,一道道地绕过前面那些同样色调同样气质的楼房,最终无言地消失了。
      王小林成日枯坐。听到妈妈回家的门声,他会把Walkman的耳机快速扯下来,然后将面前半天没动过的大学英语教材翻过一页去。

      高考成绩出炉的日子,对京宸附中的广大考生和他们的父母老师来说,甚至比考试的漫长过程更令人激动不安。考得好的,自然欢呼雀跃;考得不好的,垂头丧气;最是那考得不上不下的擦边成绩,让家长们随后跑细了腿,磨破了嘴;也让考生成天提心吊胆的,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致。
      杜晶在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神情淡淡的。她是很少和别人出去玩的,但对于同学们的情况却有一种灵犀的透彻。她的父亲,自动化系教授杜天明对宝贝女儿的上榜还是高兴的。虽然中华大学比不上京宸,但毕竟相当多京宸子弟还考不上中华大学哩!
      临近开学的一个下午,他的妻子乔笛从单位回来,说:"我在路上看见机械系搞学生工作的老吴,她说慕昌的儿子小林终于上了京宸,虽然考分离京宸的录取线差了二分。”
      “王小林考上了京宸?”父女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心照不宣地躲避着彼此的目光,慢慢地坐回各自的座位上去。
      乔笛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听老吴讲,林允雪为小林上京宸的事三访校领导,几乎要声泪俱下了。今年高考,和小林情况相同的京宸子弟还有若干个。讨论来讨论去,为了照顾这批在教学中挑大梁的中年家长,校长特批王小林他们进入录取分数线最低的机械系自费读书,毕业后不包分配。唉,这也就是做做官样文章罢了,北京孩子何须学校分配呢,说不定小林一毕业就出国啦。他妈妈在国外的人脉又这样广泛。哎,老杜,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快点切菜!”
      杜天明皱起眉头,沉默地走到桌边,机械地,一刀刀飞剁着油菜。杜晶逃一般回到屋里,呆呆地望着一片绿荫的窗外。
      “没想到,慕昌倒生了个考上京宸的好儿子......”她听见爸爸有点悲贝切切地说,话音里未尝没有为表伯高兴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她一直想逃避却无法逃避的,对于他人也许是不值一提的迂腐,于她而言却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唉,小林学的是理科嘛。”她听见妈妈随意地说,好像这就是解释一切的理由。
      杜天明不再说话,一直到吃晚饭时都是闷闷的。但他显然又不想责怪什么人。他埋头吃了两碗饭,就进屋看新闻了。
      “哎,还有菜哪!放到明天就馊了,你再吃点。”乔笛追进去,把剩下的油菜和筷子端到他面前。
      “不吃!”杜天明凶狠地说,同时躲开她身体的阻拦,继续看着新闻。
      “讨厌,板着副死脸!”乔笛也不快地出来,说:“小晶,咱俩把剩菜分了。”
      杜晶呆滞地向嘴里扒着分到自己碗里的菜,只希望爱她的,却完全没有理解这微妙气氛的母亲不要再说下去了。乔笛也渐渐沉郁下来,慢慢地收拾着桌子。杜晶固执地想着那个她永远看不上的幼稚表弟,被父亲怜悯的表伯的并不出类拔萃的儿子,就像学校里大多数尚显顽劣、胸无大志的同龄人一样,也顺遂地走到了今天,人生的十字路口,而且大概会继续顺遂地沿着约定俗成的路子,蜕变成熟,走下去的。
      她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起几年前上初中时,林之威老师为他们念的希腊神话中关于“十字路口”的威严的警句来。
      这死一般压抑的气氛,这对无可挽回未来所生发的恐惧,就这样沉重地压在这个家庭的头顶。
      已经毕业工作的哥哥照常不回来吃饭。她是这样羡慕着哥哥。
      “唉!”她在心底发出绝望的叹息。她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今后,随着生活的逐渐成型和不可改变,这样的叹息还会有很多次,很多次。

      王小林的第一志愿就是京宸机械系。是妈妈为他报的。
      在很长的时光里,机械系都是一盏极富吸引力的明灯。搞机械的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大约总是心灵手巧身怀绝技的。从前,国家大规模号召青年为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学生们背着书包迈出京宸大门,直接走进祖国各地的工厂、工地,迫不及待地投入热火朝天的生活中去!但在王小林高考的年代,在京宸,机械系早已不那么吃香了。年轻人再不愿从事又苦又累的行业,慢慢的就连许多基础学科也面临着被逃避的命运。最热门的,是赚钱多,出国容易的计算机系。当然了,即便如此,京宸的最低录取线也依旧高得令人咋舌。有幸进入这所高等学府的学子,无不令同学、亲友肃然起敬,甚至许多人早已成为故里一个长久辉煌的神话。
      如果王小林考不上京宸,就要去第二志愿报到,其实那也不坏,而且专业还是很热的无线电。可你有什么办法呢?京宸的孩子,功课还不错的理科班的男孩子,好像都只有这一种选择。没人逼迫他们,他们自己却也只接受这一种选择。

      在九十年代初期的京宸大学,无论是几条柏油大路,还是亭台下、林荫间紫白二色的二月兰成片开放着的土径,都依然是静谧幽闲的,只有上下班高峰时段才会变得略微喧哗。在王小林读高三那年,学校分配给他的父母一套三居室。地点就坐落在一条瘦长秀气的南北路的最南端,紧临着一排清爽的白杨林,已经接近了高高的,用青石块垒成的校园围墙。这是一片远远近近的五层楼房,环境很清幽,奇怪的是又不会令人感到荒凉。在朴素的外表下面,有一种藏在骨子里的矜持。
      京宸住宅区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每扇绿色单元门边的空地上,一楼住户的北窗户根下,都砌着一道简单的花坛,里面稠密地栽着马蹄莲。入夏,在宽大的绿叶衬托下,纯白的大花开始绽放,在风中摇曳。花期持续得很长,往往直到秋末花儿才完全萎谢。
      这个地方叫普陀斋,沿用了它南面一条长巷子的名字。在这里居住的,基本上是教授和副教授家庭。
      一进入夜间,五颜六色的灯雾就在安静的楼房间闪烁起来了。即使在炎热的夏季,楼下遛弯、聊天的人也寥寥无几,就更别提在路灯下喝啤酒、打扑克的那些个行为了。

      在这样一个有人欢喜有人愁的夏天,王小林之母林教授的脸色自然不太好看。幸而她很忙碌,即使放了假也不得空闲,王小林心里才觉得好受些。他的父亲,历史系讲师王慕昌打心底疼惜着在一派浑浑噩噩中胡乱长成个苗儿的脆弱的儿子。为了给孩子好好补一补身子,这个夏天,他隔三岔五就去听松院菜场买上一只柴母鸡,煲出金黄的汤,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或者是买来同样深受南方人青睐的黄鳝、河虾,细细地切了,煎炒烹炸。
      听松院——一些老人还顽固地沿用六七十年代的称呼简称它为“合作社”——这是几间简单宁静的商店。因为位于校园中部,靠着一片叫做听松院的老式平房区,就得了这个诗情画意的名字。
      进入九十年代后,随着北京市“菜篮子工程”的逐步实施,学校的后勤面貌也大有改观。听松院来了个体商贩。他们头脑灵活,很快通过各种渠道引入了些南方人喜爱的农副产品。虽然价格往往不菲,还是很受欢迎的。
      像大多数同龄京宸子弟一样,王小林基本是吃着食堂出品,口味浓重的面条烙饼长大成人的,虽然在他的血液里还留着自己也察觉不出的“南方”。他已完全说不清心底究竟偏爱哪一种饭食。
      他既不是前者的孩子,也不是后者的孩子。虽然他能说得一口流利的京腔,但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在京宸高高的围墙下,他和他的许多同窗,和他的父母,和他的老师,都是用普通话来进行交流的。

      在家中窝了整整一个月,他把Beyond的磁带听得都起了毛,最后到了这样一种地步:磁带刚放进录音机就发出一阵凄厉的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刺啦啦哀叫。这时。隐隐的,急促的门铃声像一条细细的小溪潺潺流进来了。正在厨房摘毛豆的王慕昌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穿绿制服,和王小林差不多岁数的小邮差。“王小林的挂号!”他从身上斜挎着的同样绿色的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在发信人的位置上,印着“京宸大学”四个红彤彤的大字。这是每一个京宸人都再熟悉不过的信封,五分钱一个。
      “小林!”父亲急忙召唤着儿子。王小林慢腾腾地挪将出来,一看到那信封,登时连眼珠子都冻住了。过了一会,热气才开始一丝丝地从他的脚底汇集,如扭曲的蛇向上蔓延,他的脸红涨到几乎爆炸的程度。“签字吧。”父亲温和地说。可他的大脑依旧是空白的滩涂。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去回应小邮差羡慕至极的打量,他笨拙地在簿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邮差哼着古怪的调子跑下去,寂静的楼间飘起一串刺耳的铃声。王小林颤抖的手差点把信封撕坏了。一份红彤彤的机械系录取通知书露出头来。
      全身都是一种刺啦啦的针刺样的感觉,伴着发高烧似的,飘飘忽忽的甜蜜劲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下意识地喃喃。门一直敞着。谁也没有去关它。过堂风吹得两边开了线的绿色门帘高高扬起,裹住了刚进门的林允雪。
      林允雪扯开身上的帘幕,犀利地瞥了一眼挡在面前的儿子和他手中这份红彤彤的对开纸。王慕昌在厨房的磨花玻璃窗后落坐,以企求的目光望着妻子。

      “是自费生。”林允雪走到沙发前,放下书包,平缓地说。
      “什么?”王小林嘴唇翕动,眼神呆木地注视妈妈。
      “很好嘛我的儿子,无论如何你终于成为了京宸的一员。这就值得骄傲。”王慕昌赶快走出厨房,笑得眼角皱纹迭生。
      “什么?”这次是个严肃的质问。
      “什么什么?为了实现你的京宸梦,只能采用这种方式!”
      “不是我的京宸梦,是你的京宸梦!妈妈,为什么要硬塞给我一个‘捐’出来的京宸梦啊!妈妈呀,你到底能不能顾及一回我的心?!”王小林破天荒头一次在母亲面前叫出来,他扯着身上的T恤,仿佛里面有个痛苦的灵魂在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出口。
      “你在胡说个啥东西?”林允雪眼角一挑,带着略微的惊奇。在她的嘴角却噙着一丝奇异的笑容。尔后她打开电风扇,呼呼的风吹着她快速扭动的身体,很快就把紧贴在背上的湿漉漉衬衫吹干了,“我辛辛苦苦奔波了一个暑假,得来的就是这样没出息无良心丧失原则的回应么?你以为我一届堂堂系主任让自己儿子走后门心里欢喜啊?我们两个京宸毕业生,却没有一个读京宸的儿子,你以为你很光彩啊?”
      “自费生大概类同于中国科举史上的‘同进士出身’吧,原来这个词从来都死而不僵。”一个古怪的联想突然钻进王慕昌的头脑。然后他试图息事宁人,但妻儿没一个理他的。战争正在升级。

      “你有本事自己考个计算机系好伐?出钱的还没表示不满,得益者倒先来撇清了!现在的青年人啊.......”
      “那,我不进京宸行不行?”
      “在填志愿时你怎么不敢拍胸脯讲这句大话?”
      “京宸子弟考不上京宸的多如牛毛!”
      “死不要强的货色!你看你的同学付如斯,他爸爸可是你爸爸当年带‘毕设’的学生,‘□□’中还被撸到农场劳改了好几年,他妈妈只是邮局的普通工作人员。可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堂堂正正以高分考取了!”
      “别怪孩子了,没看这几个月来他都瘦多了。”
      “你也如此,自己不努力还姑息纵容下一代!”
      “妈,你扯上爸干什么?”
      “小林,没关系,记着千万别犟嘴。”王慕昌忙拉过儿子。
      王小林瞥他一眼,甩开手,神态里也不由带了几分根深蒂固的轻蔑。

      “事实已然如此,你就该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在九月一号迈进京宸的门槛。有啥好难为情的呢?什么都强不过时间。只要你肯用功,别人就是有闲言碎语,迟早也会被抛进太平洋去!”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王小林嘟哝。
      “你这傻孩子,怎么这样死要面子啊!告诉你吧——本来是不想说的——你,不是一个人。呶,知道么?副系主任石丰的儿子也交钱进了机械系!不要向外说啊。”
      “怎么,石丰的儿子么?!”在自己儿子振奋却更饱含惊讶的喊声中,王慕昌猛地抬头,无意识地一挥手,差点把面前一筐刚剥好的毛豆撞翻在地。
      “慕昌你又那么激动做啥?石健虽比小林高出一分去,但可惜得很,也没达到京宸的正式录取线。他爸爸专门找到校领导和我,恳求让儿子也自费‘进来’。小毛头,你看看,这并非什么不光彩的事哦……”
      石健,他可是王小林无话不说的最好的朋友啊!在无数个中午和傍晚,他们身穿校服,并肩骑着车,飞一样驶过长长的大路,穿越两边的灌木谦逊地弯下腰来的斜径,在十字路口相互摆摆手,再各自回家去。几乎每一天都重复着这样的行为,走过这样的路程…….
      “这小子,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秘密?”王小林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装回信封去,又小心翼翼地抚了两下,眨着大得出奇的眼睛,慢吞吞地搔搔头,“这么大的事…….他可真不够意思。”
      “意思?意思?”林允雪啼笑皆非地大摇其头,显然在这一刻她极度地恨铁不成钢,“哼哼,我的好儿子,你可真年轻啊,你实在是太年轻了!”
      这些青年人生命中的第一场戏,就这样纷纷落幕了。后来的很多场戏,随着时代的急剧变迁,也都接二连三地落幕了。
      他们进入了中年。他们的时代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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