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时代》多年前的余音

12、三百六十五里路（尾声）

　　2013年夏末秋初时节，王小林回国出差。办完公事，他打车回到京宸。
　　因行色匆忙，他没去探望表叔杜天明。可他心里知道这其实不是理由。他不愿听到表叔必然会感慨万端地谈到他逝去多年的父亲，然后再热情高涨地谈上一番国是。表叔当然是好人，可有时好人也让人无可奈何。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不愿见到杜晶。听说她直到今天还没结婚。一个老处女，生活必定是不如意的。他怕见了面大家都感到尴尬。
　　他是在西校门下的车。车子可以开进来，但他想自己在校园里走一走。站在小河边的十字路口，他向北面望着多年前在大食堂旧址上建立起来的现代化住宅区，今日它也已略呈旧色。他向南走过一道石桥，继续漫步，一处处看似平凡的场景争先恐后地唤醒他头脑中无数珍存的美好记忆。他走过孙梅住过的单元房，走过西区筒子楼，继续向东行去。这些年国家经济迅猛发展，高校变化亦如梦如电，好在校园深处这些老式单元楼还在，夏日里广阔的绿荫依旧亭亭如盖。
　　他终于走进了宁静的普陀斋。高高的，用青石块垒成的校园围墙下，一排清爽的白杨林深处就是他的家。每扇绿色单元门边的空地上，一楼住户的北窗户根下的花坛里依旧稠密地栽着马蹄莲。宽大的绿叶衬托下，纯白的大花在风中摇曳。在油漆班驳的单元门口，他巧遇一位邻居，也是王慕昌、林允雪曾经的同事。“范阿姨。”王小林彬彬有礼。满头大汗的范阿姨戴着遮阳帽，扛着金属杆，显然刚从听松院门球场打完球回来：“哟，是小林啊，完全认不出了！可好几年没回来了吧？”“五年。”“你妈呢？还在美国给你带孩子？”“是的。”“孩子多大了？爱人是做什么的？”“大的五岁，小的三岁。我太太是工程师。”“呵，你妈可真有福气！她多少年来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是。——范阿姨，那我先上去了。”“哎。咳，时间可真像在飞！…….可不是，就连我那老二也在德国工作七年了！你妈到底有本事，不在家当留守父母！哈哈…….”
　　王小林有些生疏地打开家门，尘灰满面。他推开自己那间朝北的小屋，把罩在586电脑、老式音响和一堆发黄教科书上的白色被单一一揭下，伫立良久。过了一会，他用电热壶给自己烧了些开水，洗了一个杯子，泡了茶，从旅行箱里取出无线笔记本。这时美国是在深夜，无法与亲人对话，他点击了一个平日里常去的地址，是付如斯生前为矽肺病患者建立的维权网站。斯人已逝，昔日的同窗周明接手继续办了下去。当尘埃落定时，你才会发现，往往是当年那最不起眼的证实了自己最有韧力，最一往无前。
　　宛转却略显凋伤的曲调随之在房间里响起来：

　　我们遥望着神秘的夜幕，
　　看见夜幕上有许多星星闪烁。
　　虽然是悠闲，悠闲而过，
　　却总愿把繁星，把繁星数了又数。
　　一颗星星就是一个梦呀，一颗星星，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

　　我们常常到海岸上漫步，
　　面对着海上的波峰浪谷。
　　虽然是漫步，漫步而过，
　　却总愿唱着，唱着向大海祝福。
　　一声祝愿，就是一个梦呀，一声祝愿，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
　　…….

　　回美国的飞机次日晚间起飞。上午，他拉着旅行箱在校园里慢慢地走。马上就要开学了，自行车和汽车如潮涌般来来去去，常令他促不及防。京宸早不是那个清静得像村庄似的大花园了，就更无人留意这个满面尘霜的中年男子。一个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揉揉眼回头望去，却被一波波学生青春的身影挡住了视线。不错，那正是表姐杜晶。她提着一个布兜，已完全是个中年妇女模样。多少年过去了，青春在这所校园一轮轮上演又一轮轮落幕，她却永远守望在这里。停留在梦开始的地方。
　　他一直不清楚在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这些年来，他偶尔也在网上看过杜晶写的若干小文，题材或许新颖，思想也都深刻，却明显有些水过清则无鱼之憾，文气不足。照理说以她少年甚至童年时就展现出的无人可比的文学才能，后来又读了中文系，理应取得比这高得多的成就才是。但以他这外行也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杜晶是多么地努力。她一直在努力。就像他也一直在努力。无论外界环境如何，总还想做点事。毕竟他们是京宸的儿女。
　　他走着，想着，渐渐来到了小河边。前面，一个清秀的女孩坐在男友的自行车后座上，漂亮的小阳伞直向那高大的背影歪斜过去；二人不约而同的笑声明朗得如刚落地的珍珠。他快步向西校门走去。
　　校门口喧嚣如市场。他招手，一辆出租立刻开了过来。“您好。”“您好。”“去哪儿您？机场？”“不，万安公墓。”司机看他一眼，默默启动车子。
　　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老歌《三百六十五里路》。是男女对唱，声调很怊怅，也很旖旎：“我那万丈的雄心，从来没有消失过，即使时光渐去依然执着；自从离乡背井已过了多少三百六十五日。三百六十五里路哟，从故乡到异乡；三百六十五里路哟，从少年到白头…….”高考之路上曾见过的一楼一树竟然都还在，似真如幻，一一涌现于眼前。他本以为自己早将它们忘记了，也以为它们早就消失了。可是现在，阳光透过绿荫照射着车窗，一切飞逝而过。司机很体贴客人此时的心境，要把收音机关掉。王小林摇手：“不用，放着吧。”
　　车座前扔着份当日报纸，他捡起随意浏览，在IT版滞了视线。——他看见了石健的名字。名叫石健的人很多，但王小林有种准确的直觉，那就是他。这篇报道的前半部分栩栩述及石健与其创立的网络公司艰难度过网络泡沫风暴，潮涨潮落花谢花开的动人往事，后面则历数公司今日盛况与金融危机大背景下这个瞬息万变的产业面临的严峻挑战。文末还附了石董事长打高尔夫的近照。虽然印刷效果不尽完美，仍能清晰地看到主人公隆起的肚腹。王小林平静地放下报纸。内心翻江倒海。十六年过去了，一切皆有分晓。
　　他们其实都有些老了。

　　碧草如茵的万安公墓安息着成百上千个亡魂。细密的雨丝打湿了王小林略显灰白的头发。他捧着一大束康乃馨，辗转找到父亲的墓地。这里杨树亭亭如盖，石阶如洗。
　　碑前已放着一束淡紫色的鲜花，着了雨，更显鲜嫩。和他手中的那束一模一样。
　　雨幕越发密了。远远的，手执白色马蹄莲的方婉晴一头银发，低擎黑伞，沿着那无尽的长路缓缓向这里走来。
　　2000年一稿
　　2015年3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