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引》西窗竹影

24、第二十四章 七年前

　　绵江城人来人往，春日里燕语莺啼，每日风光不尽相同，但每年的清明时分却无甚差别。
　　从城里到郊外均是一片肃穆，行人大多披麻戴孝，面带哀色。
　　慕远舟站在明彩的墓前，和明玄瑾一起将黄纸点燃，看着袅袅青烟飘起，心中思绪万千。
　　上次来这里祭拜伯母的回忆近在眼前，仿佛发生在去年，就好像他离开的这七年只是一场梦。
　　但好梦总不能长久。他再清楚不过地知道，如果一切重来，现在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十年前，师父就曾告诉他，在他二十岁时有一场大劫，这场劫难不止关乎他自身，更关系到无数人的性命。
　　师父屡次为他卜卦，均是九死一生之局。在他下山后，也隐隐能感知到一点预兆。
　　要想从死局中拼出一点生机，只怕千难万难。
　　所以，从他和明玄瑾互通心意时，就将一切悉数告知。
　　明玄瑾当时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生怕他一晃身就消失不见，用冷静的口吻规劝道——
　　“远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慕远舟侧头看向身旁的明玄瑾，目光一寸一寸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心中又酸又涩。
　　这么清贵的天之骄子，在背后到底默默为他做了多少事？
　　若不是因为玄瑾，他怎会步步为营杀出一条血路，又怎会跨越一路的艰难险阻，重返这人世间？
　　他们的重逢，太来之不易了。
　　慕远舟垂眸一笑，将手中的黄纸翻折几下，一个栩栩如生的纸鹤躺在他掌心。

　　不知何时，周围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雾气不像黄纸燃烧后随风飘起的厚重尘烟，而是如一团散开的云彩，轻飘飘无孔不入。
　　明玄瑾和慕远舟相处日久，一看这雾气就心知不对，瞬间就将手中完好的黄纸一股脑全部塞到慕远舟怀中。
　　还好他黄纸都是买的上好的，慕远舟拿过来可以直接画符。
　　慕远舟捧着近百张黄纸，一时不知道该用哪张，几个呼吸后，雾气由淡转浓，整片空间仿佛被隔离，窸窣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慢慢逼近。
　　慕远舟呼吸一滞，慢慢站起来。
　　一阵尖锐刺耳的怪笑声响起，划破了空气中的寂静。下一刻，雾气中传来上百声或高或低的奇异叫声，分辨不出是何种生物。
　　叫声在空中互相呼应，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看不见的网，将墓碑前的两人笼罩其中。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高亢，它们在渐渐靠近。
　　雾气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慕远舟随意挥了挥衣袖，浓雾便尽数散去。
　　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目光一凝，右手将一叠黄纸捏出皱褶，手臂泛起青筋，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冷意。
　　“果然是你。”
　　周围一整圈密密麻麻趴着上百个恶鬼，每个鬼魂周身缭绕着浓厚的黑气，狰狞地伸出利爪，张开血盆大口，一副饿急了的模样。方才那些令人恶寒的叫声，便是从这些恶鬼嘴里发出来的。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恶鬼一个个都没有双腿，只能趴在地上，匍匐着，一寸一寸向他们爬过来。
　　“嘿嘿，是我，想不到吧，”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响起，“慕远舟，你一回来，我便来找你了。”
　　前方三丈远处，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老人。
　　老人瘦瘦小小，弓腰驼背，左腿处空荡荡的，右腿也比寻常人短一截，大半具身子压在拐杖上，摇摇欲坠。
　　“你还敢来？”慕远舟眉眼间俱是寒意，“修罗教右护法。七年前，你们派出上百人追杀我，最后……又活下来了几个人？”
　　“是啊，老夫大难不死，但豢养的恶鬼都被你灭了个干净，这么小心翼翼地过了七年，才刚刚恢复元气。”右护法想到了那段虚弱的只能东躲西藏到处偷偷摸摸祭炼恶鬼的日子，面色阴狠，恨不得将慕远舟撕成碎片。
　　“所以，你是来找我报仇的？”慕远舟面对右护法噬人的眼神，有几分好笑，“你们可真有道理。七年前主动追杀我，被我反杀后倒是我的错了。”
　　右护法嘿嘿两声，压制住蠢蠢欲动的恶鬼：“你私藏至宝，被人追杀也是咎由自取。”
　　“至宝不是已经在你们修罗手中了？”慕远舟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试探道，“你来找我，是奉你们教主的命令？”
　　“和教主没关系，废话少说！”右护法为数不多的耐心终于告罄，一秒都不能再忍，“让这个人离开，我可不想殃及凡人。”
　　一直保持沉默把存在感降到最低的明玄瑾突然被提到，用目光询问慕远舟。
　　我先离远些？
　　“不用，”慕远舟把左手中的纸鹤递给明玄瑾，轻声道，“我之前说过，不会再离开了。”
　　“我能保护你。”
　　他轻轻阖上了眼。
　　再睁眼时，整个人有哪里不太一样了。明明容貌未变，却同之前判若两人。衣袂飘飞，气度超然，仿佛与天地相融。
　　右护法感到一阵极强的压迫感，对上慕远舟无悲无喜的双眸，似从九天之外降下一道惊雷，直直劈进他脑海中。
　　他醒过神来，心中的恐惧泛起惊涛骇浪。
　　不对，他这七年里杳无音讯，定是躲起来修补神魂，如今正是虚弱之时，怎么会……
　　怎么会比七年前那场万鬼反噬更让他恐惧？
　　不能这样下去了！右护法强忍心中的惧意，狠狠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来。
　　刹那间，浓烈的煞气冲天而起，上百只恶鬼精神大振，猛地朝中间两人扑去！

　　慕远舟看着四面八方青面獠牙的恶鬼，恍惚回到了七年前。
　　那个时候，修罗教几乎倾巢出动，甚至在他们的恶意煽动下，大半个异术界都参与了进来。
　　慕远舟刚用掉了最后一张替身符，遁出数里后倚着陡峭的山壁喘息。
　　他拭去唇边溢出的鲜血，缓缓坐在地上，因过度使用符篆浑身疲倦无力，沉重的像穿上了重逾千钧的铁甲，脑海中似被数千根针扎过，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
　　炫目的阳光穿过稀疏的山林，透过枝桠洒在他身上。
　　慕远舟用手臂挡住眼睛，胸口一痛，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已经是从昨晚到现在的第七批埋伏了。
　　长朔门、东归派……都是不世出的隐世宗门，有些甚至数百年没有音讯，若不是这次出山，都以为他们早已传承断绝。
　　如今却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卦象，奔波千里来追杀他。慕远舟苦笑，他还要庆幸这些隐士门派自恃清高，布下层层困阵逼他就范，而不是一开始就痛下杀手，这才让他有了逃脱的机会。
　　慕远舟胸口一痛，一股麻痹感很快传遍全身。
　　他在被追杀前就已身中剧毒，只有半颗解药压制，本来是要去找明玄瑾解毒的。如今解药即将失效，他还能撑多久？

　　这时，林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
　　又来了，这次不知道是哪一波人？慕远舟无声地叹了口气，尽力弯曲了一下手指，将指尖贴在潮湿的泥土上，刚要准备跑路，突然闻到空气中飘来的血腥气。
　　是邪术。
　　修罗的人终于出现了。
　　真会选时机啊，慕远舟感叹，推测出他这一路被追杀过来已经精疲力竭，这个时候出手坐收渔利。
　　窸窣的摩擦声渐渐靠近，慕远舟的视线前方，出现了一大片趴伏在地的恶鬼，这些恶鬼面目狰狞，黑红色的血气缭绕全身，却个个都没有双腿，无法站立。
　　慕远舟心中一紧。这两人都来了，看来修罗是势在必得。
　　但现在不能硬拼，还得再等等。
　　“原来是修罗的左右护法，”慕远舟冷冷道，“你们再来晚一会儿，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呵呵呵，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却听过我们的大名。”恶鬼后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高大肥胖，如一座圆滚滚的小山，一个矮小瘦弱，如一棵病死的枯树。一人缺了左腿，一人缺了右腿，两人相互扶持站立，看起来颇为滑稽。
　　左护法吹了声口哨，一大群恶鬼朝着慕远舟，一点点爬了过去。
　　“慕远舟，你现在已经没有反抗之力了，”左护法威胁道，“交出青冥灯，我们考虑留你一条性命，不然就把你撕成碎片！”
　　“你们两位还不够，”慕远舟道，“想要青冥灯，让你们教主亲自来拿吧。”
　　左护法暴怒：“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对付你我们兄弟便足够，还不用我们教主出马！”

　　看来修罗教主并没有来。
　　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恶鬼，慕远舟将一只手负在身后，掌心握着一张折好的符篆贴在地面上，指尖轻叩地面。
　　“那就试试吧。”慕远舟话音刚落，林间骤然刮起狂风，零散的树叶被吹落，朝着左右护法扑去。
　　“鬼仆何在！”左右护法齐声大吼，原本将慕远舟层层围住的恶鬼全部被召回到两人身边，层层堆叠将两人堆成了一个茧状。
　　数息后狂风很快散尽，左右护法还未欣喜慕远舟果然已到强弩之末，青冥灯马上就要手到擒来，就猝然发现，慕远舟所在的那一处已经没了人影，只剩下零散的几点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