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引》西窗竹影

25、第二十五章 身殒

　　漆黑的夜里。
　　层层树林掩映下，一座矮小的木屋耸立其间，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木屋里空荡荡的，门对侧靠墙的一小块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草屑，地面墙面满是尘土。
　　慕远舟气息微弱地靠墙而坐，右手搭在膝上，左臂上被划了一道三寸长、深可见骨的口子，无力地垂在身侧。伤口未曾包扎，不断有鲜血顺着指尖留下，染红了身下的一大片草屑。
　　他发冠已散，乌发用从衣摆处随手撕下的布条松松挽在身侧，一身青衣沾满尘灰，前襟和袖口处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哪怕是到了这等退无可退的生死关头，慕远舟依旧面色淡然，安静地等着下一批人赶到，丝毫没有半分落难之人的痛苦挣扎。

　　小屋外面，泾渭分明地站了两拨人，隔着一丈距离对峙，一边还小心翼翼地往屋门方向看一眼。
　　东归派的掌门站在左侧最前方，手持一柄拂尘，一派仙风道骨，神情肃穆地对面前的修罗众人道：“修罗□□残忍嗜杀，有违天道，人人得而诛之。今日若是你们就此退去，老夫就替这各大宗门做主，留你们一条性命。”
　　东归派掌门左右两侧分别站了长朔门和南苍门的掌门，身后还有诸多小门小派和诸多浑水摸鱼的散修，大家虽对东归掌门站在主位不服，可对他方才所言并没有异议。
　　毕竟他们隐世多年，此次几乎倾全派之力出山，放下成见相互合作，也并不是为了剿灭修罗的。
　　“呸，说的真是冠冕堂皇。”修罗左护法不屑地撇了撇嘴，讽刺道，“东归派的老狗，你们自诩清高，还不是吭哧吭哧地从深山老林里爬出来夺宝？”
　　东归掌门面对这等言语侮辱，面上微微抽动了一下，压抑着没发作出来，握着拂尘的手紧了紧，声音拔高：“异宝出世，岂能由邪魔外道染指？我们正道同心协力守护异宝，自是责无旁贷！”
　　“哈哈哈哈！”左护法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的肚子都在发颤，“名门正道就是能说会道，老子今天就是半步都不退，你们敢上前一步试试！”
　　东归掌门面沉如水，他们虽对修罗的□□行径深恶痛绝，可彼此之间也并无信任，虽然他们联合起来同修罗有一拼之力，但各门各派彼此之间各自为战，怕是会被修罗逐个击破。
　　想到这里，东归掌门还未开口，旁边的长朔门掌门听不下去，他脾气火暴，没站在中间领头就已经一肚子火，此刻看到东归掌门磨磨唧唧半天，终于忍不住道：“不退就不退，我们来打过！谁打赢了，青冥灯就归谁！”
　　左护法阴笑了两声：“果然是为了青冥灯。承认吧，你们就是为了长生不死。”

　　慕远舟在这一日一夜里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围剿，体力和精力已经到了极限，加之伤势严重，自知今日再难逃脱。他逃到这里刚半个时辰，东归派领衔的大部队就和修罗教中人同时赶到，到现在已对峙了一刻钟了。
　　他一人之力如何能护住青冥灯？若青冥灯现世，不知这世间又要多出多少冤魂。
　　万幸天道留下了一线生机。他费尽心力拖了这么久，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下一刻，一条拇指大小莹润剔透的蚕从草屑里钻了出来，活泼地扭了扭身体，轻轻拱了拱他的手指。
　　终于来了。
　　慕远舟松了口气，神色松弛下来。
　　他用指尖点了点白蚕的脑袋，右手拂过，将它笼入袖中。
　　那白蚕在慕远舟袖里拱了半天，再钻出时依然莹白如玉，整条蚕却如同掏空了精气神般蔫乎乎软绵绵的，再次蹭了下慕远舟的手指，钻进茅草里消失不见。

　　慕远舟唇边泛起一个清浅的笑容。
　　这是在他被追杀至现在，第一次笑出来。
　　他抖了下衣袖，从袖中掉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片，纸片上绘着一盏灯。
　　纸片刚一落地，边缘就泛起焦黄色，卷曲着冒起青烟，一点点扩散到整张白纸。最后一缕青烟散尽时，地上出现了一盏青铜古灯。
　　慕远舟轻抚过古灯靛青色的顶梁，嘴唇微动念了句什么，清瘦有力的手指蹭了一点血迹上去，立刻被古灯吸收，中空的内部从底座冒出一点星火，随即跃起一束明亮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焰温暖了慕远舟因失血过多变的僵冷的身体，照出了他眼中的三分怀念七分伤感。
　　他怕是真的回不去了。
　　怎么办，明玄瑾还在等他。
　　才两年啊……慕远舟手指一蜷，心口处泛起钝钝的疼。
　　他眼前渐渐模糊，一阵强烈的晕眩感涌上来，屡次差点陷入沉眠，都被外面越来越激烈的争吵打断。
　　怎么外面还没吵完？

　　外面的两方说着要打过，可都是用嘴皮子激烈争吵，半天都没有人想率先动手。
　　毕竟他们好不容易才追到这里，眼见青冥灯就在屋内，若他们缠斗起来，让慕远舟再跑了，岂不白费了这么久的功夫。
　　但这样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
　　东归掌门灵机一动，自以为想出一招妙计，他抚了抚长须，对已经吵得不可开交的两方道：“既然我们争不出个结果，不然让慕远舟来决定，他愿意把青冥灯给谁就给谁，如何？”
　　“老狗就是老狗，论起阴险狡诈我教自愧弗如，”左护法阴沉沉地笑了两声，“你就这么肯定，慕远舟会把青冥灯给你们？好啊，就照你们说的办！”
　　眼看修罗教应下这么不利于他们的条件，东归掌门连同身旁所有人心中大喜。这不就是把慕远舟往他们这边推吗？青冥灯马上就手到擒来了！
　　人群中后方已经有人蠢蠢欲动，计划着等几大派拿到青冥灯后他们该如何出手抢夺。
　　东归掌门放声道：“慕远舟！你听到了吗？如若你把青冥灯交给我们保管，我们将保你性命无忧！我东归派还钦定你做唯一的太上长老，享最高地位！”
　　“我们长朔门也一样！”长朔门掌门连忙跟上。
　　慕远舟将外面的对话从头到尾听了个完全，心下只觉讽刺。说到底不还是为了青冥灯？
　　修罗左护法喑哑的声音响起，在深夜里如毒蛇吐信：“慕远舟，老夫劝你想清楚了，若是不将青冥灯交给老夫，修罗教将不惜一切上天入地也要抓住你，将你洗去神志，炼成杀人如麻的恶鬼，供我教驱策！”
　　“你！”长朔掌门气的直跳脚，却看到此时的左护法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下一秒，身旁的小木屋轰然倒塌！
　　“你做了什么！”东归掌门终于无法保持冷静，急忙想靠近两步看看情况，却被左护法拦住。
　　“急什么，”左护法死死盯着前面，“你们这一路也损失了不少人手吧。若是他死了，不是更好么。”
　　东归掌门的心彻底沉下来。看来今天，要想得到青冥灯，只能同修罗硬拼了！

　　木屋倒塌后带起经年日久的滚滚烟尘，可大家无一人退后，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一边眯着眼往里看，一边警惕着旁边人率先动手。
　　烟尘散去，满身鲜血的慕远舟垂着头，毫无生气地坐在那里。
　　一时无人上前。众人都不太敢相信，一路无论他们布下怎样的天罗地网都能逃掉，害的他们损失惨重的慕远舟，就这么死了？
　　“那是什么！”一名弟子突然大喊出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慕远舟身前不远处，断裂的横梁下，隐隐有一抹火光在跳动。
　　“那是青冥灯！那一定就是青冥灯！”长朔掌门双眼迸射处两道亮光，神情亢奋道。
　　下一刻，正邪两道的数百人一同扑了上去！
　　先抢到青冥灯再说！
　　东归掌门手长半寸，他已经到了近前，看到了横梁下方压着的青冥灯，面上的狂喜之色终于压不住，眼看马上就能碰到青冥灯，右手突然一沉，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
　　他低头一看，一个浑身布满暗红色鲜血的婴孩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咬住他的手臂，神情半是天真半是残忍。
　　是血傀儡！修罗教居然炼制出了这种伤天害理的恶鬼？
　　左护法得意地狂笑，在东归掌门目眦欲裂下伸手抓向青冥灯。
　　拿到了！
　　左护法双手颤抖着，将青冥灯从地上捧起来。
　　可就在青冥灯离地的下一瞬间，内里的火焰猝然熄灭，左护法脸上的笑容凝固。
　　然后他整个人仿佛被青冥灯吸干了一般，高大圆滚的身体整个瘪下去，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东归掌门匆忙伸出左手接住掉下来的青冥灯，没有注意到身后长朔掌门手中的长剑已到背心处。
　　可就在下一刻，青冥灯中灭掉的火焰突然一蹦三尺高，众人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黑线，如同一条条细长的黑蛇流动起来，像青冥灯汇聚。
　　方才殿后并未同他们一起扑上来的右护法终于发现了地上的异样，瞳孔急剧收缩，肝胆俱裂地大喊道：“快退后！他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可惜右护法提醒的太迟了，他只来得及自己退到黑线之外，就见到每一条黑线都窜起三尺多高的火焰屏障，将绝大部分冲进去夺宝的人笼在其中！
　　数百声惨叫同时响起。
　　火焰中一个个人形在挣扎着扭动，试图用避火的法宝或符篆逃脱，可并无任何作用。渐渐地，挣扎的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人也化为灰烬，火焰才慢慢降了下去。
　　在最外侧第一时间未能挤进去的十几人双腿发软，噤若寒蝉。

　　火焰消失后，除了青冥灯完好无损，其余人都消失了，连根骨头都没有剩下。
　　右护法稳住直打摆的右腿，一步一步朝着青冥灯蹦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青冥灯捧起，用布裹住抱在身前。好不容易得到被大半个玄术界争抢的青冥灯，他面上却毫无得色。
　　其余侥幸存活的人都是能力最弱才被挤到最后，看着右护法带走了青冥灯，和两三个弟子一起慢慢离开，无人敢出声阻拦，只得灰溜溜就此离去。

　　所有人都离开后，在慕远舟消失的那处，一只亮紫色瘦长的纸鹤从泥土里悄悄探出脑袋，小心确认过四下无人后，将整个身体一点点挪出来，抖了抖翅膀，眨眼间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