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引》西窗竹影

26、第二十六章 黄泉

　　慕远舟站在一片空荡荡的世界里，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他在临死前，将一魂一魄分离，留在阳界。阴阳两界的通道里不得逆行，留下一魂一魄在阳间，或许还有重返的机会。
　　但魂魄残缺的他，要在这阴曹地府里存活下来何其困难。慕远舟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前方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呼唤他。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走了很久很久，意识几乎要完全迷失时，突然心生警兆。
　　他猛地睁开眼，心中仿佛有一团火焰亮了起来，周围的黑暗尽数褪去，如同一张生动的画卷般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他正站在一列人群中，随波逐流向前缓缓挪动。头顶是青色的天空，脚下是玄色的泥土，眼前是一条奔流无际的浑浊江水和一座窄窄的石桥。
　　黄泉水，奈何桥。
　　慕远舟从未见过此景，心中却突然想到了这六个字。
　　那阵阵难以抵抗直击灵魂深处的呼唤，从黄泉尽头传出来。
　　慕远舟眼看排在前面的半透明魂魄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黄泉水，被土黄色的江水裹住顺流飘去，毫不犹豫地抬腿往旁边迈，可脚步却不听使唤，仿佛被下了咒般，直直地跟随身前人的步伐，眼看就要踏进黄泉中。
　　不行，不能再往前走了！
　　虽然不知道江水会把他带向哪里，但慕远舟有种不祥的预感，若是继续往前再走一步，只怕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眼看右脚即将沾到水面，慕远舟浑身紧绷，牙关紧咬，一点点止住动作。
　　他要回去，还有人在等他！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慕远舟努力把视线从黄泉上转开，看向旁边的奈何桥。
　　心里有声音告诉他，只要上了桥，他就暂时安全了。
　　一步，两步……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慕远舟狼狈地扶着桥头喘息，散落额前的鬓发被汗水浸湿。
　　即使是被上千人轮流追杀，直到死前，他都是从容不迫，冷静自如。而仅仅是挣脱水中传来的束缚之意，就耗费了他全部的心神。
　　慕远舟整个人卸了力般，倚着栏杆慢慢坐了下来，才发现浑身都已汗湿。
　　总算是过了眼前这关。过了桥，大概就会来到真正的冥界了。
　　到了那里后，或许能找到重返阳间的办法。若是找不到……
　　他便想办法去查生死簿，查查玄瑾的阳寿还剩多少，然后等在这里，把他接出来。
　　到时候，玄瑾就算再生气，他也认了。
　　慕远舟越想越轻松，忍不住轻笑出声。从师父告诉他二十岁之前命中有劫时，从他和玄瑾在一起时，他便时时心忧不能和玄瑾长相厮守，如今就算情况再糟，也已经有了办法。
　　他恢复了不少力气，撑着身体坐起来，准备过桥，却猛地怔住。
　　桥中央不知何时站了个年轻男子，面色奇怪地看着他，就像看怪物般。

　　慕远舟敏锐地觉察到这人对他并无恶意，谨慎地行礼：“见过前辈。”
　　年轻男子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番，看的慕远舟浑身不自在，才缓缓开口道：“你魂魄不全，是如何清醒过来的？”
　　慕远舟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他分离魂魄，竟是如此危险么？
　　男子也没想等他的回答，继续道：“你来这边。”
　　慕远舟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
　　一道道银色的长河缓缓流动，细看竟是由一个个魂魄排着队伍从远处慢慢走来，这些魂魄有的几乎完全透明，看起来脆弱无比，有的则稍显凝实些，但无一例外，都是面容呆滞，神情空洞，如行尸走肉般，前仆后继踏入黄泉，条条光带在浑浊的江水中若隐若现，煞是好看。
　　“黄泉尽头，是轮回井。”
　　慕远舟随着男子的话语看向水田交接处，魂魄到了那里一闪而过，就再没了踪迹。
　　原来，是去轮回了吗？
　　男子背负双手，似是对这里了如指掌：“寻常人死后便会来到这里，随波逐流轮回转世。你看最远方的那几条银河里，都有什么？”
　　慕远舟自从来到冥界，目力就下降的厉害，加之最远处的魂魄全部黯淡无光，他凝神细看，隐约看到几个动物和恶鬼的雏形。
　　“三恶道？”慕远舟讶异，这便是六道轮回吗？
　　男子满意地点头：“不错，看来你并非一无所知。这些魂魄力量越强就越凝实，越有机会看到奈何桥，路过这里便可到达真正的万鬼之界。只是能成功登上奈何桥者寥寥无几，更遑论你还少了一魂一魄。”
　　“前辈慧眼如炬。”慕远舟再次行礼，恳切道，“前辈修为高深，请为晚辈指点迷津。”
　　男子先是应下，又将心中疑惑道出：“我既然见到你，自然是要帮的。只是你为何会将一魂一魄留在阳间？以你的修为阅历，不会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慕远舟笑了笑，目光里满是温柔的怀念：“我心中有留恋之人，怎舍得留他一人在阳间？”
　　男子听得此言神情惘然，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你思虑周全，宁某自愧不如。你魂魄不全，过奈何桥对你有害无益，不如在此好生修炼。”

　　不知道过了多久。
　　慕远舟按照宁前辈所授的功法终日在此处修炼，最开始一看到黄泉水边一阵心悸，渐渐地来自黄泉尽头的呼唤减弱下来，现在他已经可以稳稳地站在江水边，看着众多生灵轮回转世。
　　这么久以来，这里只有他一个清醒的魂魄，只有宁前辈隔一段时间来传授功法时会同他讲几句话。
　　算算时间，宁前辈差不多该来接他了。
　　这么想着，他就听到了宁前辈的声音。
　　“不错，才五年时间，你就已经将魂魄凝实。”
　　习惯了宁前辈神出鬼没的慕远舟没被吓到，却听到宁前辈话中的信息心下一惊。
　　自他来到这里，已有五年之久了？
　　“走吧，随我过奈何桥，”宁前辈的声音从远方飘来，“带你去看看我们生活的地方。”
　　鬼生活的地方，同人有什么不同么？慕远舟心里想着，直接问了出来。
　　“并无不同，”宁前辈道，“和凡间一样，冥界也有我们居住的城池，由几大鬼王管辖。魂体无需进食，除此之外同人类并无不同。”
　　竟然如此。慕远舟心中，一个完整的冥界随着宁前辈的描述渐渐勾勒成型。
　　但他为了过奈何桥吃了这么多苦，并不是要在冥界定居的，慕远舟刻苦修炼了五年，终于将心中最在意的事情问出：“前辈，您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重返阳间？”
　　奈何桥肉眼看起来只有三丈长，但它横跨黄泉，两人走了半天才到桥中间的位置。
　　宁前辈点了点头：“若是寻常鬼魂，只有努力修炼，做到鬼王的位置，或是对冥界做出大贡献者，才有机会还阳。但是你不一样。”
　　宁前辈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来到这里也才六七十年，像你这样敢分离魂魄的还是第一次见。”
　　“前辈谬赞。”慕远舟听得宁前辈话中暗暗的夸赞之意，眼角微弯了下。
　　“没夸你，”宁前辈摆摆手，“你有勇气承担魂飞魄散的风险，就有机会重返阳间。”
　　“这里有一种符篆叫入梦符，是用来给阳间之人托梦的，若是你来使用，有九成以上把握可直接重返凡世。但入梦符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慕远舟听的心中一紧，追问道：“这里流通的货币，是冥币吗？”
　　眼看着宁前辈点了点头，慕远舟心下一沉。
　　他如今身无长物，一文不名。不知道这里的鬼会不会找鬼算命？
　　“这里好多鬼魂对冥币都不是太在意，毕竟又饿不死，”宁前辈道，“但近年来地府人手紧缺，会高价雇佣鬼魂打工，我帮你算了算，你若去地府任职，十年后便可积攒足够的冥币了。”
　　“十年？”慕远舟喃喃道，他怎么忍心让明玄瑾等这么久？
　　而且，还有青冥灯。十五年的时间，修罗的人很可能已经发现，青冥灯被他动了手脚。虽然修罗教的主力已经被他消灭大半，但十五年足够他们东山再起了。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宁前辈看着慕远舟神思不属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你牵挂的人会在清明给你烧纸钱吗？”
　　慕远舟神情有几分茫然。阳间唯一会给他烧纸钱的，只剩明玄瑾了。
　　应该是会的？毕竟玄瑾每年都会给他的母亲烧纸钱，可是从玄瑾的角度，可能会认为他一直还活着……
　　“不会吗？”宁前辈讶异道，“那就太可惜了，清明当天凡间烧的纸钱是会变成冥币的，你来这里五年，如果有人年年清明给你烧纸钱，也算小有积蓄了。”
　　“那就是没有吧，”慕远舟淡淡地笑了笑，“我这五年来从未见过冥币。”
　　眼看再走两步就要下桥了，宁前辈摇了摇头：“你之前未过奈何桥，都不在地府的名册上。恰好今日清明，街上无人，所有鬼都呆在家里接冥币。若有的话，就会把这五年的一次性全都……”

　　宁前辈说了一半都被铺天盖地降下的冥币砸了一身，他震惊地飘出一丈外，望着慕远舟，一时失语。
　　慕远舟猝不及防被无数从天而降的冥币掩埋了半截身体，怔怔地低着头，直到纸币表面出现点点水渍。
　　他仿佛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蓦然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