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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子 ...

  •   云书家住在龙门荒漠的深处。

      在离她家还有好一段距离的时候――云书住得实在偏僻,若松不想舟车劳顿,于是为玄霄安排了小客栈住宿。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客栈,破旧不堪,门上的招牌朽坏,屋檐下结了蛛网,还有一股牲畜的腥臊味。

      玄霄下车时,夕阳西下,大漠黄沙。若松拿着一条纱巾,硬要玄霄戴上,说大漠夜间风大。

      玄霄拗不过若松,只能无奈一笑,依言戴上面纱,覆眼的黑绸带加上白面纱,说不出的别扭。然而若松却兴致很高,还给自己也寻摸出一条白纱巾戴上了。

      玄霄不曾来过大漠,足下踩着沙丘,沙砾的粗砺感透过软履传到柔软的脚掌,鼻腔里是带着大漠特有的干燥而粗砺的空气,热气穿过纺织物直达肌肤。在这大漠中行走了两步,身上已经沁出一层薄汗。伴随着耳边的阵阵驼铃声,粗矿的沙漠就这样在玄霄心中留下痕迹。

      若松向店主要水沐浴,结果不知怎地两人竟吵了起来。大漠里的人常年呼吸着燥热的空气,仿佛血液都透着燥热,脾气暴躁而嗓门响亮。

      几个侍童在搬东西,手忙脚乱的。

      玄霄难得落了单,出了客栈听大漠里的风声。呼呼的大风刮过无垠的大漠,风,从各方涌来,摧毁每一处屋舍和枯死的树木。金黄色的粗砺的沙子顺着风刮过这片土地,还有骆驼的腥臊臭味随着风传出去很远很远。

      大漠里忽然来了个姑娘,做西域打扮,衣物少的可怜,雪白香肩,高耸胸脯,窄肩仄腰。她戴着面纱,背着两柄弯刀,向客栈小二要水喝――

      “给我水。”声音嘶哑而疲惫,像是走了许久。

      店小二是个男子,生得精瘦,声音粗砺:“嘿嘿,这沙漠里,水比黄金都值钱。这儿啊,一袋水十两黄金。”

      西域姑娘摸了摸腰间,眸子里的光灭了下去。

      店小二见状,上下打量了西域姑娘一番,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姑娘胸前:“没钱?没钱可以谈别的生意啊……”

      西域姑娘没说什么就转身走了,店小二若无其事地转身招待客人。玄霄想了想,拿了一囊水,转身追了出去。

      绕过一个沙丘,西域姑娘并没有走远。玄霄疾走几步,忽然闻到一股带着腥臊的血腥味。

      西域姑娘趴在地上,手上握着一只沙狐,沙狐脖子被割开,她埋头在伤口处吸吮血液。尽管下半张脸埋在粗糙的皮毛间,鼻翼充斥着动物身上特有的腥臊味,但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流进胃里,终于缓解因缺水带来的不适。

      忽然听到有人靠近,西域姑娘猛地抬头,摘了面纱的脸妩媚娇艳,美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进人的眼睛和心脏,直直扎进肉里。此时脸上沾着血液,眼神凶狠,像是一只猫,一只弓着背发出威胁的猫。

      玄霄看不见,并没有察觉什么,她轻轻地上前,递出水囊。

      然而西域姑娘并没有领悟她的好意,一把打落水囊后,抓起沙狐就跑。没出两步,就突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若是常人看到,定要惊呼出声。但玄霄看不到,察觉西域姑娘离开,她又立了一会儿,没捡水囊就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水囊旁边突然出现一个窈窕的身影,是那个西域姑娘。她拿起水囊,打开嗅了嗅,发现是水,于是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第二天一大早玄霄一行人就要启程离开了。路过沙丘时,若松捡到一只水囊,他奇怪地嚷嚷着:“这不是咱们的水囊吗?”他翻过水囊看了看,水囊底部的确绘着纯阳宫特有的蓝白阴阳鱼图。

      玄霄接过水囊掂了掂,水囊是还是满的。

      一行人继续往沙漠深处走,从晨曦初启走到夕阳西下,终于到了。

      云书住的地方很偏僻,距离最近的绿洲也需要两个时辰脚程,因此,她的住处无可避免的干燥。空气里没有丝毫水汽,风很大,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疼。
      云书的家在一块巨大的红色岩石后面――是一间小小的木屋,腐朽的木板七零八落,顶上的茅草在狂风中猎猎作舞。

      这就是云书逃离浩气盟后的隐居之地。玄霄这样想着,脸上露出些许伤感的神情――这样破旧的屋子,云书一住,就是七年。

      玄霄让侍人在外等她,只带着若松进了木屋。

      木屋里很暗,没有点灯,因此若松只能看见模糊的黑影。他看见木屋外间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要十分费劲才能看清是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破旧且明显不合身的衣裳,露出芦柴棒一般细长的手脚。

      男孩听见他们进屋,只是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的脸也是枯瘦的,明显的营养不良,只有蜡黄的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骷髅上,嘴唇因为长期缺水而干裂起皮,显得很是可怜。

      但男孩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天生一副笑脸,连打量玄霄和若松的眼神都带着笑。

      玄霄摸索着进了内间,她听到床上女人发出难受的□□,像是一只病猫。而空气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牲畜,粪便和死人的味道,又腥又臊。

      玄霄看不见,只能摸索地向内走。屋子里七零八落地散落着小小的方块,到处都是,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方块绊了玄霄一下又一下。
      最后玄霄真的被绊倒了,发出响亮的一声,膝盖磕上不知道什么硬物,很疼,于是玄霄眼里噙满泪花。

      云书躺在床上艰难地呼吸,她的肺腔像一扇破风箱,于是她从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她活不久了。

      但她听到了什么声响,最后是响亮的一声,似乎有人被绊倒了。云书开始以为是她家的小崽子,暴躁地想要叱骂,却猛烈地咳嗽起来。

      直到咳出泪来,没见小崽子来扶她,替她捶背,她突然想起今天让小崽子跪在外面,小崽子很听话的,她不让起,小崽子就不会起。

      电光火石间,云书有了一个猜测,她的咳嗽逐渐平复下来,不敢置信地问道:“玄……玄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玄霄坐在地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来了。”云书眼里闪过亮光,她有些惊喜,又有些癫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玄霄没有理她,她自顾自地嘟囔一阵,突然惊喜地说:“玄霄你过来,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玄霄没有理她,也没有动。

      云书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玄霄的动静,于是情绪逐渐低落,她翻身摔在地上,发出响亮地一声。

      “玄霄,你在哪儿?”她睁着明亮的眼睛,在漆黑如夜的屋子里搜索玄霄的身影。

      “我在这儿。”玄霄淡淡地答了一声,云书于是很惊喜。

      她的肺腔像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响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朝着玄霄的方向爬去,一遍爬一遍问:“玄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

      玄霄没有答复她,她便自顾自地答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小,那时你躺在襁褓里――我记得,那是一床红色带小花的被子――”

      玄霄在漆黑的屋子里慢慢俯下身,双手紧紧抱住自己,那是胎儿浸泡在羊水里时的姿势。

      玄霄静静地听云书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比如说她曾给玄霄洗过尿布,给她熬米糊……云书真的为她付出了好多好多,云书说得自己都感动了,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看云书这样感动悲戚,玄霄于是没有提醒云书――她不是尚在襁褓之中便来到纯阳宫的。

      玄霄在进纯阳宫之前有一段模糊的记忆,看不清面容的温柔女人,很高很高的桌椅,还有发霉的稻草,脏兮兮被啃过的馒头,缺了一角的瓷碗。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她被于睿带回纯阳宫,于是那些记忆就逐渐远去了。

      云书一边哭,一边爬到玄霄身旁。她摸到了玄霄的手,于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枯瘦如柴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玄霄竟然挣脱不开。

      云书紧紧抓着玄霄的手不放,却没有察觉到玄霄手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失去视觉的她生活中多了许多困难,比如说一手扶着剑鞘,一手收剑,曾经的玄霄剑术卓绝,如今却连收剑都会伤到自己。

      云书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她只是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诉求:“玄霄,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玄霄沉默了一会儿,想要收回手,却被云书紧紧抱住,她哀求玄霄:“我知道玄霄你在生气,你在气我拿走了浩气盟的五千两黄金――”

      玄霄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提醒云书她那是窃取,不是拿。

      云书却理直气壮:“玄霄你听我说,那些黄金我没有用,我一块都没有用!都在这儿,都在这儿呢……”

      玄霄于是露出疑惑的神情:一块都没有用,那当年为什么要盗走这些黄金。

      云书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她紧紧抓着玄霄的手,甚至在她手上抓出血痕,哀求道――

      “玄霄你听我说,我马上要死了,我死了你就可以把这些黄金全部带回去。你只要把这些黄金全部带回去了,你还可以当浩气盟的七星卫,你还可以做纯阳宫的下任掌门……这些黄金都给你,都给你……”

      云书低头,哭着哀求:“我只求你,照顾好我的孩子,我死了,他一个人在这大漠里活不下去的……”

      玄霄很有耐心地,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她这是不答应。

      云书一愣,骤然放声大哭,哭声凄厉。玄霄推开她,自己缓缓摸索着出去了。

      云书哭着哭着,心里骤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恨意――为什么不答应我?我都把黄金还回去了,为什么不原谅我,为什么不肯照顾我的孩子。

      这股恨意让她有了力气,她艰难地爬了出去,她要玄霄答应照顾她的孩子。玄霄是纯阳宫下任掌门,只要她带走崽子,崽子就可以衣食无忧,还能出人头地。

      云书爬出木屋,夕阳西下,红霞映满半边天空。云霞的红色让长久不见光的云书刺痛不已,她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模糊的视野中搜索到一抹蓝白相间的身影,身形颀长窈窕,如蓝天停云,说不出的俊逸风流。

      “玄霄!”云书用尽力气大喊一声,她的视野逐渐清晰,玄霄缓慢回身。

      于是,云书清晰看见一个陌生的人,正值韶华却霜雪白头,用二指宽的黑绸带覆在眼上,她此刻正回首看她,下巴,轮廓都是云书记忆中的样子。

      云书原本的仇恨,愤怒骤然消失,仿佛一个气球被针扎了一下,突然炸开。

      玄霄还在看她,云书瑟缩了一下。明明玄霄用黑绸带蒙着眼,云书却觉得玄霄在看她,那黑绸带下有一双眼睛正冷冰冰地看着她。

      云书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声音颤抖着:“你的头发……你的眼睛怎么了?”

      玄霄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回首的姿势。云书却觉得逐渐发冷,寒意从尾椎骨一节一节冻结到大脑,她狠狠打了一个寒战,心里有个答案愈发清晰,可是她不敢相信。

      于是她慢慢向后爬,想要爬回小木屋。可是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大,那是一个女声,声音清脆而活泼,话语却十分恶毒:“是你,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是你!”

      云书认出那是玄霄的声音,她痛苦地□□,那声音却越来越大,仿佛就在耳边,字字泣血。

      云书于是捂住耳朵,嚷着:“不是我!不是我!”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最后逐渐失去声音。

      玄霄在外面立了许久,直到屋子里发出男孩凄厉的哭声,玄霄这才动了动。

      没人看见玄霄是怎么动的,他们看不清玄霄的动作,只看到面前一道青色的剑芒如同闪电一般炸开,剑芒一出,天地都黯淡了。

      众人只看见天地间一道青芒,仿佛天地都被劈开。回过神时,脸上生疼,若松摸了一下脸颊,一手粘稠的红色,那是被剑出鞘带出的的剑气划伤的。

      玄霄也受了伤,她这次依旧没能好好收剑,锋利的剑在她的虎口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有些疼,于是她的眼里噙满了晶莹的泪花。

      这时一声巨响传来,众人回头才发现那块红色巨石被青色剑芒劈成两半,连同后面的小木屋一起,切口整齐。

      破旧的木屋化作废墟,露出散落一地的金条。金子是黄澄澄的,显然成色很好,可在玫瑰色的云霞下,蒙上了一层凄苦厚重的色彩。

      不像金子,倒像是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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