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如旧》章鱼小丸了

48、真相

　　像是当头一棒，打得他脑内嗡鸣，身子刹那失了力气，往后瘫坐下去。
　　梅华俯下身来，轻轻将妇人扶起，在他靠近的那一刻，谢云舒的脸前拂过一缕浅香。
　　他呆呆看着眼前此人，仙人衣袂翩然，仍是那副经年未改的出尘模样。

　　谢云舒的心底开始猛烈波荡。
　　救他的人不是清严吗，怎么会是梅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魔尊寻找妻儿的消息已经传遍各界，就连我这个深山之人都知晓芙阳郡主是何模样，郡主何苦要躲着他？你若随他回了魔渊，兴许会有解决的方法。”

　　梅华的语调依旧温柔平和，像是朗日的惠风，让人听着格外舒坦，然而谢云舒却不敢顾及这些，眼前此人越是符合梅华的素日形象，他便越是胆战心惊。
　　当年怎么会是梅华？
　　谢云舒不敢想，也不敢相信！
　　这……这怎么可能……

　　何况梅华这话当中……
　　谢云舒强行收住心中的慌乱，转而陷入茫然，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看向自己的娘亲。
　　芙阳郡主是谁？
　　他的娘亲？

　　“他想要的是可以继承尊位的王子，不是儿子，”郡主摇头，看向怀中昏沉的孩子，满眼悲伤，“我不会把孩子给他，也不会让孩子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长大。”
　　梅华叹道：“还是郡主思虑得周全。”

　　“皇城容不下这个孩子，我舍弃一切带他逃走，只求岁月安稳，却不想……”
　　郡主掀开孩子的衣袖，默默垂泪。
　　那孩子的小臂上竟有一块黑色印记，隐隐散发着魔气，令人胆寒。
　　谢云舒只一眼便认出那块印记，登时眼前一黑，差点就地晕过去。

　　那是魔印。

　　可是……明明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印记啊！为什么这个孩童时期的他会有魔印？
　　那梅华的魔印又是……
　　谢云舒一顿，僵硬着扭头看向梅华，该不会……
　　不！那不可能！

　　梅华捧起孩子的手臂，沉吟道：“我听说过，这魔印是魔族先祖的封印，那位先祖因为执念太深，便化作血脉诅咒，伺机夺舍魔族后人……”
　　他叹了一声：“可怜了这个孩子，才这么小，就要受魔印摧折。”

　　“仙人可有什么办法？”郡主满面愁容，泪光盈盈，“他一直在发烧昏睡，我真怕他一醒过来就……”
　　梅华沉吟片刻，道：“我有一个方法，或许可冒险一试。”
　　郡主忙问：“什么方法？”

　　“将魔印，转移到我身上。”

　　谢云舒瞳孔骤缩。

　　“孩子身子弱，所以容易被夺舍，而我有修为傍身，自是可以压制。”

　　“啊……”郡主的脸色变了。
　　“若他现在就被夺舍，天下苍生就会早受磨难，若是移到我身上，便能多几年时间研究应对之法。”
　　正说着，梅华当即将手覆在孩子的手腕上，白色的光华柔柔亮起，将那黑气尽数吸走。

　　谢云舒一个腿软，差点跌倒。
　　强烈的悲痛席卷而来，从头到脚，连一根发丝也不曾放过，像是浑身都沉在可怕冰冷的深海中。
　　他不敢再看，眼睛却不听使唤，直勾勾地盯着梅华。
　　眼看着梅华额上浮出冷汗，脸色越发苍白，孩子手腕上的印记越来越浅……

　　谢云舒喘不过气来，窒息的感觉堵在喉下，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攫住，尖锐的指尖刺入那惶恐跳动的心脏，抠出奔涌的鲜血。
　　他不敢看，他不敢想……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
　　谢云舒咬牙，双眼被激得通红，他想去推开梅华，不让他继续转移魔印，手却屡屡穿过眼前的景象。
　　他明知自己什么也触碰不到，却还是发了疯地要去推开，似乎他发狠摧毁掉眼前景象，就可以不用相信这些，继续心安理得下去。
　　到最后他自己都精疲力尽，仍是不甘心，冲着遥远的天边怒吼：“彩音！这是不是你设的局！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象！你休想骗我！”

　　这不是真的！
　　救他的人是清严！不是梅华！
　　一定是错了！
　　错了……
　　谢云舒忽然哽咽一声，在梅华面前跪倒下去。

　　错了……
　　一切都错了……
　　他看着梅华雪白的衣摆，神情木然，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落，迷蒙了他的双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绞尽心力去复仇，结果到现在突然告诉他：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在你，你这些年枉费心力，只是在伤害你的恩人！
　　他对梅华倾注了最极致的恨，让他在外流离五年；倾注了最热烈的爱，心里却还觉得梅华身负魔印却不失为一个好人，二人还可相配……

　　谢云舒苦笑。
　　原来这些恩怨，从一开始便是孽。
　　他像个傻瓜一样，苦心经营了一场复仇之局，又强行要了他恩人的身子……

　　“多谢仙人！救了这孩子的命！”
　　“无事。”
　　谢云舒抬起头，正看见孩子光洁的手腕。
　　魔印消失了。

　　郡主满怀歉疚，见梅华似乎要走，便又找话道：“这孩子长到现在尚未取名，今日在此偶遇仙人便是有缘，我有一个请求……可否请仙人赐名？”
　　梅华摸摸孩子的脑袋，问道：“姓天罗？还是……”
　　“自是不会随他父亲姓的，也不能随我姓国姓……”郡主的目光沉了下去，沉缓片刻，抬眼笑道，“既然仙人救了他一命，便以谢为姓，时时感念仙人的恩德！”

　　“姓谢……”
　　梅华目光流转，陷入沉思，忽有雁过留下长声，梅华抬头，正见晴天朗日，流云舒卷。
　　“心随白云，舒卷无束。愿他今后能够如白云一般舒卷自在，那就叫……谢云舒吧。”
　　“谢云舒……好名字！多谢仙人！”郡主亲亲自己孩子的额头，亲昵唤道，“我的云舒……你有名字了……”
　　梅华点了一下头，转身便要走。
　　郡主赶忙问道：“敢问仙人尊姓大名、居于何处？他日若是发达，我定登门道谢。”
　　梅华只轻笑到：“我不过是央云山门下一介散修，若要谢我，不如就让这孩子日后到央云门下学剑，日后行侠仗义、除魔降妖。”
　　郡主点点头：“一定！”

　　那抹素白离开了。
　　谢云舒跪在原地，忽然发现不远处似有什么不一样的色彩，他抬眼望去——
　　一枚玉佩在草丛里静静躺着，半月形状，白玉材质。

　　——
　　谢云舒不在的这几天，天气闷沉沉，加上怀孕的缘故，梅华的状态一直不太对劲。
　　梅华窝在房里，给孩子做小衣服。
　　他自己倒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
　　明明谢云舒不在这里，却哪儿都是他的影子。
　　裁衣的时候，好像谢云舒就在一旁看着；睡觉的时候，好像谢云舒就在身侧躺着……
　　就连腹中这个孩子……也是谢云舒留下的痕迹。
　　想到这，梅华有些脸红。

　　不知不觉，这个人的已经充斥了他的生活，也不知谢云舒会不会想自己……
　　诶诶诶，不想这些，平白让自己羞臊。
　　梅华缝线的手顿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什么：二人每次亲密都是在寄春阁，却好像从没去过谢云舒的房间……
　　说来，这孩子成长的那个房间，他还没有见过，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去看看？

　　梅华和谢云舒的关系早已传遍整个山头，幽篁里的掌事弟子见梅华来了，登时脸上漾出恍然大悟挤眉弄眼的笑容，什么也不多问，直接领着梅华到了谢云舒的房间。
　　梅华谢过掌事弟子，就在谢云舒的房间里慢慢踱步摸索。

　　这房间收拾得还算简洁干净……
　　梅花悠哉逛了几圈。
　　房间是幽篁里弟子的标配，没什么特殊之处，书桌上还留有谢云舒没看完的书，梅华只扫了一眼，登时羞得满面通红。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稳住心神，正打算离开。
　　脚下却忽然一动。
　　梅华低头，发现自己正踩在书桌边的一块地砖上，那地砖不知怎的，有些松动了。
　　于是心中暗暗记下，看来得叫人来修一修这个地面了，万一哪天不小心摔倒怎么办？
　　梅华蹲下身子，仔细检查这个地砖的损坏程度，尝试将它掀开……

　　本以为会看见暗色的地胚，却不想眼前是一抹亮色——
　　谢云舒将这块地砖下的土挖走，几本封皮简朴的书册整齐躺在其中。
　　梅华愣住。
　　这是……谢云舒的笔记？
　　他不曾教过谢云舒，但如此看来，谢云舒在钟竹修门下是个好徒弟，还会记笔记……只是为什么要藏在地砖下呢？
　　梅华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心里猜想着少年时期的谢云舒，不觉带了些笑意。

　　“……不受梅华困扰，万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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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一本，梅华脸色苍白，原先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外忽然炸起一声惊雷，沉闷许久的天气终于唰啦啦往下坠雨，咚咚敲打在窗纸上。
　　心似乎也成了一个空壳，被雨声敲击得也能发出脆响。

　　梅华坐在地上，沉默许久。
　　连日的噩梦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兰溪坠楼、竹修暴毙……
　　他看见那抹血色夕阳，看见那焚烧过后的央云焦土，看见……
　　梅华闭上眼睛。

　　他的神思刹那明晰，将零碎的片段拼凑成完整的线索。
　　梅华全都想起来了。

　　梦境里的事情都是真的。
　　他前世犯下了滔天罪孽，所以谢云舒重生过来报复他……

　　在被夺舍的时候，梅华能看见天罗永的一切所作所为。所以他知道是谢云舒使计让自己漂泊五年，只是当时听信了谢云舒的言辞，以为他是认错仇人才会这样，便没有再计较，如今想来……
　　这一切，都是谢云舒的报复！

　　梅华心底惊寒，手中的日记掉落，他抱膝蜷缩在地上，浑身轻颤。
　　他有罪。
　　身负魔印便是他的罪孽，前世的那些罪行，梅华自己都无法接受，何况谢云舒……

　　梅华艰难喘了几息，这时害喜的症状又漫了上来，这反胃的感觉让他眼眶发酸，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心底浪未平就又掀起狂风巨浪……
　　难道，占有他、让他怀胎，也是谢云舒的报复？

　　窗外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虽然还是白天，屋内却昏昏沉沉，所有的事物都被压上一层惨淡的色彩。

　　合欢的场面历历在目，自己是如何失态、如何喘息、如何索取……
　　那些丑态全部在谢云舒的注视下，尽收眼底，想必那时他心底一定觉得嘲讽，这位梅宗师怎会如此……
　　不知羞耻！

　　梅华抚向自己的衣领，死死攥住，手止不住地发颤。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梅华喉头哽咽，低声悲泣。

　　他救了人，却因此断了腿、减了修为、背上杀伐的罪孽……如今却连清白也不能保全，腹中甚至还有……

　　心底似有什么屏障被打破，前所未有的情绪情感像是溃了堤，彻底击垮梅华素日澄明的心境。
　　他浑身都在发着颤，却死死咬住下唇，让自己的神智回归。
　　梅华忽然想起宁菊风的疑问：“师兄，当你身受魔印的时候、断腿的时候、委身人下的时候……当真没有感到委屈、感到不平吗？”
　　梅华浑身一个激灵，想要速速打消这个念头，不……不可以……这是他意志不坚定，才会在明月海被夺舍，造成了这一切悲剧……
　　都是他的错……

　　然而宁菊风的话却回响在他的耳畔。
　　“当真没有感到委屈吗？”

　　此时，师尊的教导又回响在耳畔：“梅华，你身为修仙之人，要以天下为重，不可妄动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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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真没有感到委屈吗？”
　　“以天下为重，不可妄动私心。”
　　“感到委屈吗？”
　　“不可妄动私心。”
　　“委屈……”
　　“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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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内天人交战，梅华气血上涌，吐出一口鲜血。
　　他愣了一下，又赶快用衣袖擦拭地板，擦着擦着，眼泪便也跟着掉落在地面上。

　　他多希望自己是个纯粹的无私之人，这样便可以痛痛快快地指责自己；
　　他多希望自己是个纯粹的自私之人，这样便可以痛痛快快地感到委屈。

　　梅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幽篁里。
　　外面雨势紧急，将地面涤荡得干干净净，路上也没有弟子走动。
　　梅华站在雨里，抬首望天。
　　雨水能够洗涤万物，那可不可以洗干净他身上背负的罪孽、洗去他的自私与虚伪？

　　天地苍茫，密雨倾盆。
　　梅华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心痛的感觉，来得太迟了。

　　他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寄春阁。
　　王诺这时应当是在房间读书，寄春阁空荡荡，只能听见雨声在外回响。
　　二三发现梅华回来，赶忙跑过来扑他的脚。
　　见主人浑身湿透，狗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不停跳起前腿去挠，催促主人抱它。
　　梅华垂眸看向二三，也不顾二三的撒欢，木然站在原地，忽然苦笑一声：
　　“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语人无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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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憨憨火葬场即将送达。
这一章好难写，他们是怎么难受的我也跟着难受了一遍，但还是觉得写得不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