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如旧》章鱼小丸了

49、海水

　　在郡主捡起玉佩的那一刻，谢云舒眼前的幻境如烟消散，弹指间，日月更迭，沧海桑田。
　　谢云舒在迷雾中往前走了几步，迎面吹来一阵风沙……
　　隐约似有人声嘈杂：
　　“魔尊找芙阳郡主和她儿子找了快十年了，怎么还没找到？”

　　待到风沙散尽，谢云舒看清眼前景象，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熟悉的地方……
　　空荡暗沉，冰冷雍容。
　　正是魔族王殿。
　　那阵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回头一看，发现是一批仙门修士往大殿走来，各个仙姿飘逸、色彩亮丽，与黯淡的魔渊格格不入。
　　谢云舒心下暗忖，这群人平日不是最瞧不上魔族吗，怎么会来到魔渊？

　　“找了十年都找不到，我都替他着急。”
　　“据说今天他宴请的修士都是见过郡主的，看来他是真的很想妻子和孩子，都不惜从我们身上找线索了……”

　　听了这些人的对话，谢云舒心思微动，跟了上去。

　　“听说这次来了好多宗师大能，他们居然也肯赏脸？”
　　“听说那个央云山的梅大宗师也来了，怎么不见他？”

　　梅华？
　　谢云舒一顿，侧耳仔细听了下去。

　　“刚刚还看到他呢，不知道去哪了。”
　　“好像被碧石门的黄掌门叫走了……”

　　黄磐？
　　这个老东西在耍什么花招？
　　谢云舒皱了皱眉头，突然顿住，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魔渊、梅华、黄磐……
　　糟了！
　　谢云舒大惊失色，马上寻了个窗跳下去，飞速往黑潭闯去。
　　穿过层层叠叠的魔渊黑树，谢云舒急得几乎目眦尽裂，闪到黑潭旁边，正见梅华面对着黄磐和瑶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梅华看样子心存戒备，与二人保持着距离。

　　谢云舒气喘吁吁，看着眼前景象，一股寒意漫上心头。
　　此处与其说是黑潭，不如说是一个黑坑。
　　是魔渊坚硬的泥土凹出来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底下黑色的魔气凝聚一团，正在咕咚冒泡，让人一看便感到窒息。
　　梅华站在这边上，岂不是很危险！

　　“我敬慕梅宗师已久，”黄磐乐呵呵笑着，笑容格外和善，“只是可惜贵派和我派素来不睦，今日终于有机会，想要借机跟梅宗师切磋一番，不知梅宗师可否赏脸？”
　　梅华疏离地笑笑：“实在不巧，近日修炼不畅身体不适，恕我无法与黄掌门切磋一二了。”
　　“这……稍微过过招，也是好的嘛……”
　　梅华刚想反驳，黄磐突然劈来一掌，梅华反应迅速，旋开格挡。
　　“唰唰”几道掌风过去，黄磐将梅华逼到黑潭边缘，冷笑道：“看来梅宗师当真是身子不畅，我竟没有感受到你的灵力。”

　　不好！这时梅华应当是封住了灵脉！
　　谢云舒暗叫不妙，心里又气又急，已经预见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一旁的瑶纨突然冲过来，一拳挥开了正在格斗的两人，转脸狠狠将梅华推入黑潭当中！

　　“啊！”

　　“梅儿！”
　　谢云舒惊呼，赶快跑到黑潭边上。
　　只见那黑潭中的魔气飞速绞缠上来，梅华很快反应过来，当即从那粘稠的黑色魔液中站起，只是他刚刚立足，脸色便已经痛得苍白。

　　谢云舒想起之前看过的魔渊资料：修仙之人落入黑潭，会魔化灵力；普通人落入黑潭，则侵蚀骨肉……
　　梅华现在没有灵力傍身，岂不是与普通人无异！
　　所以他现在每走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谢云舒脑袋一嗡，差点跌倒。
　　梅儿是他的珍宝，他们怎么可以……

　　见梅华慢慢靠近黑潭的边缘，扶住岸边坚硬的泥土，黄磐才装出焦急的样子，对瑶纨喊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将梅宗师推了下去！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又不能贸然下去救他。”
　　瑶纨却是呆呆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看着黄磐这副嘴脸，谢云舒只痛恨自己现在只是旁观者，无法撕烂这个艰险恶毒之人，无法救出他的梅儿……

　　难道真的要他的梅儿自己爬出来吗？

　　梅华沉沉地喘了几息，就要攀着高处的土块爬上来，黄磐却走到他前方，抬脚就要踩下去……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掠过，将梅华从潭中拎起。
　　黄磐先是惊讶，然后面露不悦。

　　那人将梅华平放在地面上，黄磐气急败坏地赶过去，这才看清那人面目，惊道：“魔尊……”

　　魔尊……爹？
　　谢云舒看向那个人。
　　回魔渊认祖归宗这么多年，如今在幻境中，却是他第一次见自己的亲爹……
　　如此看来，自己确实长得有些像他。
　　谢云舒心底苦涩，却也清楚自己没有时间感受这份父子稀薄的亲情，他看向梅华的腿，顿时心惊，一切复杂的心绪都抛之脑后。
　　魔尊撕开梅华的裤腿，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大片，那黑的红的全部搅和在一起，灼得谢云舒眼睛发痛。
　　这腿的惨状犹如一把刀子，将他的心也捣得破碎模糊，谢云舒捂住胸口，呼吸又短又急，眼眶疼痛不堪，盛不了酸苦的泪水。

　　黄磐赶忙做出痛惜的表情：“魔尊，梅宗师这是怎么了……”
　　“手脚这么不干不净还配当掌门？”魔尊冷道，忽然抬高音量，“给我滚！”
　　“魔尊……”
　　“滚！”
　　见魔尊如此，黄磐索性不再摆出好人嘴脸，嗤笑道：“看来现在的世道是变了，连魔修都敢对仙修吆五喝六的了！”
　　魔尊手中光华一闪，唤出一柄黑色长剑，往黄磐处一挥——
　　黄磐和瑶纨就被这剑气震得往后一翻，滚到在地，他低低咒骂了一句，拉着瑶纨赶紧走了。

　　魔尊低头看向梅华的伤势，眉头紧蹙：“梅宗师，你这条腿侵蚀得太厉害，怕是保不住了。”
　　梅华面无血色，强撑着力气回应：“那就不必保住。”
　　“还有你的灵脉已经被魔化，就要攀升到心腹……你打算……”
　　梅华闭上眼睛，惨白的嘴唇发着颤：“截断。”
　　“你确定吗，灵脉断了就……”
　　“截！”
　　魔尊不再多说，催动剑气……
　　谢云舒别过脸去。

　　“啊！！！”

　　梅华这一声惨叫，似乎划破了长空，惊起远方寒鸦，也穿透了谢云舒的心。
　　半晌，他才鼓足勇气，艰难地回过头来。
　　梅华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血水染红了他白色的衣裳，袖口翻开，摊开虚握的手颓然无力，好像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谢云舒知道，这天以后，世上便少了一个剑修大能。

　　刹那场面又转。

　　谢云舒发现自己站在寄春阁的回廊，不知道这回又会看见什么事情，他擦干眼泪，茫然地四处张望，正见一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打探。
　　那黑衣人蹑手蹑脚地弯向一个拐角，却不想迎面撞见了梅华，当即转身就要逃。

　　“菊风！”
　　梅华赶忙唤道，声音急切。
　　谢云舒没有见过梅华这般躁乱急切的模样，一时也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事情。
　　宁菊风一愣，回过头来望向他，露在面罩外的眼里满是防备和厌恶。
　　梅华满脸焦急，飞快说道：“我时间不多，你去取移海珠，想办法让我服下，快去！”
　　宁菊风的眼神从厌恶变成震惊，刹那了然，飞速蹿开。
　　等到宁菊风消失在视线里，梅华才忽然蹙眉，身形一颤，扶住身旁的墙壁。
　　他闭上眼睛顿了一会儿，缓缓抬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忽然冷笑一声，而后猛地睁开眼睛，原先眼底的急切一荡而空，阴鸷得令人心底发寒，嗤笑道：“还在做无用功呢，就算你拼尽全力，也不过夺得这短暂的支配，能做什么事呢？给我安分点！”

　　是天罗永！
　　谢云舒心头震颤，握紧拳头。
　　他现在知道了恩人是梅华，也知道梅华因为这个魔印吃尽苦头……现在这个幻境又想告诉他什么！
　　谢云舒狠狠一掐自己，保持清醒神智。
　　他知道了那么多残酷的真相，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对不起梅华，也不差这一件，相比刚刚那个幻境，这个想必也残酷不到哪去……

　　天罗永轻松地呼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正是回到卧室的方向。
　　此时一个女子快步赶来，直接堵在他面前。
　　天罗永被阻了去路，低头瞥了一眼：“哦？是你？”
　　南归雁面无表情：“我来整理师尊遗物，央云现在是你在打理，我想知道他的蕴秀剑收在哪里，别的我一概不管。”

　　看见南归雁手中提着的布袋，谢云舒明白了。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菊宗师已死，遗体不能及时运回，南归雁便带着菊宗师在江南的遗物回到央云，说是要整合菊宗师的所有物品、操办丧仪。
　　如今想来，南归雁明目张胆地杀回，实则是在给宁菊风的偷偷折返打掩护，而她现在来堵人，估计也是方才宁菊风交代的。

　　天罗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淡淡道：“你随我来。”
　　谢云舒不知道天罗永打的什么鬼主意，跟了上去。
　　他们绕过几个回廊，来到一方空地。
　　寄春阁的花木繁盛，庭院郁郁葱葱，谢云舒只窥见一隅，脸色骤变。
　　即便有草木的遮挡，谢云舒还是看见了空地上的血渍，而那庭院中央，正是那时失了神智的自己。

　　强烈恐惧袭向他的内心，硬生生在他旧伤处钻了个大洞。
　　不……
　　谢云舒不由得后退两步，心慌张乱跳，不敢看这个景象。

　　那个谢云舒杀光了此处所有人，杀性还未得到满足，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摇头晃脑，焦躁地寻觅下一个目标。

　　天罗永指了指那个杀性大发的谢云舒：“蕴秀剑就在他身后的屋子里，你去拿吧。”
　　南归雁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不……
　　谢云舒伸了伸手，想去抓住南归雁，却终是停在半空，愤愤扇了自己一巴掌。

　　素衣染血，玉镯碎裂。
　　那个失去神智的谢云舒顿住，呆呆看着倒在地上的师妹，颤巍巍后退了几步，忽然绝望地大喊出声，提剑往寄春阁深处跑去。

　　谢云舒的心绞作一团，却也在惊惶中意识到，这个时候自己跑去，应该正撞见下完药的宁菊风……

　　等谢云舒离开，天罗永才从花丛后现身，慢慢走过去，看向倒在地上的南归雁。
　　“我不喜欢对医者动手，尤其是学医的女人，”天罗永蹲下身去，为南归雁合了眼，“让你就这么死了，也算是便宜你了。”
　　说着，天罗永的目光移到她手里攥着的布包，忽然有了兴趣，据说包里是宁菊风的遗物……
　　除去一些药包，天罗永翻出一个木盒子，打开来，却发现里面只是一枚男子束发的玉簪，正是宁菊风平日最常带的那款，簪身隐蔽之处刻着一个小小的“卫”字。
　　天罗永顿觉无趣，起身慢慢走回房间。

　　回到卧房之后，天罗永瞥了一眼在寄春阁外发疯的谢云舒，坐在位置上，心情颇佳地为自己斟酒。
　　窗外的那个谢云舒杀着杀着又不见了踪影，天罗永也不着急，喝好吃好，又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房门，一路欣赏着血色风光找到了累趴下的谢云舒，轻蔑笑道：
　　“真是个顽皮孩子。”
　　……
　　“梅华！你真是……枉为人师！”
　　……
　　“你要是肯乖乖听话，不再逆反，依旧可以当你的魔尊，享千万尊崇。”
　　……
　　“梅华……若能重来……我一定不会拜你为师……”

　　谢云舒站在一旁心惊肉跳，却也不似亲历那般痛苦，他平复着心绪，作为一个旁观者，将一切细节都看得更为清楚。
　　天罗永拍碎了那个谢云舒的天灵盖，正欲加大力度，神情却突然扭曲、七窍流血，痛苦地抓心挠肝。
　　而在此刻，他的身上渐渐有光华飘了出来，在斜阳残照下，像是碎裂的金箔，轻轻落到那个谢云舒身上，刹那爆发出强烈的白光。
　　那光芒格外耀眼，旁观的谢云舒不由得挡住眼睛。

　　地动山摇。
　　世界轰然崩塌碎解，地面裂开，猛地浮上来汹涌的浪潮。
　　谢云舒被一涌而上的海水淹没，强烈的光华也被海水盖过，他松开捂眼的手，在海水中游荡。
　　此刻他只是幻境的旁观者，不用担心呼吸的问题，谢云舒寻着光亮，慢慢往前游去。

　　循着水流，他看见半透明的自己在海水里浮沉，身侧还有许多破碎的微光，正在努力聚拢，勉强拼凑成一个人形。
　　谢云舒看着那个碎片人模糊的身影，依稀辨认出，那是梅华的模样……
　　只见那碎片人轻柔地拢着魂体谢云舒，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对不起，我来迟了。”

　　刹那，水流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日晷，上面的阴影指针飞速旋转，越来越快，逐渐绽出一个幽深的漩涡，将飘荡的魂体和碎片人吸了进去。
　　之后，漩涡的中心散出铺天盖地的白色光芒，又渐渐收拢，凝成一个小球，堵在了日晷中心。

　　海水平静了下来，分崩的世界开始重建……

　　谢云舒茫然晃荡，忽然脚一软，像是跌落深渊……
　　他猛地一喘气，看着地面上花纹繁复的地毯，心脏剧烈跳动，神思也渐渐回笼。

　　幻境消失了，谢云舒喘着气，缓缓抬头，四周是一群风姿绰约的侍女，还有富丽华贵的墙饰……
　　他猛地扭头，正见彩音捧着茶碗，嘴里似乎在哼着什么小调。
　　谢云舒赶忙站起身，厉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想问的问题你还没有解答，你给我看这些，是想让我崩溃发疯吗！”
　　彩音只是轻笑：“云公子，你可真是不够聪明，你看不出来吗，梅公子借助移海珠，以魂为祭，为你开了时空门啊……”
　　谢云舒脸色骤变。
　　彩音却是语调轻松，慢慢叙来：“他的魂灵碎片陪你到了现世，又借助你们的双修渡到了这个尘世的梅公子身上，梅公子素日平和不曾察觉，可是孕期身子虚弱、容易多思，那碎魂所携带的记忆就会展示出来。”
　　谢云舒仍是不死心：“可他不是被天罗永操控了吗，怎么会知道……”
　　“虽然被天罗永夺舍，但是梅公子神思清明，天罗永做了什么，他全都能看到，也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
　　谢云舒像是被雷劈中，脸色惨白，突然不管不顾地冲出浮生栈。

　　看着谢云舒跑走，有侍女在彩音身侧提醒：“公主，他还没有说要给什么代价……”
　　彩音嫣然一笑，意味深长，赤足轻轻踩在地毯上打着拍子，继续哼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谢云舒狼狈地冲出浮生栈，取出龙吟赶快御剑。
　　他要见梅华！马上见到他！

　　谢云舒飞在空中，迎面而来的雨雾潮气打湿了他的衣衫，忽然鼻头一酸。
　　他想起几年前，他曾在路上遇见梅华，梅华还用灵力帮他烘干衣服……
　　梅华是那么好的人……他怎么可以……
　　那可是他的恩人啊！

　　原本三五日的路程，被谢云舒缩短到两三日，刚一落地便急匆匆赶到寄春阁。
　　他要把一切都事情告诉梅华！
　　然后任其责罚！只要让他还能陪在梅华身边……

　　“梅儿！我回来了！”
　　谢云舒闯进前厅，四顾无人，他便赶快上楼去梅华的房间。
　　房间简洁整齐，美人榻上还放着一件没做完的小衣服，好像才刚刚离开。
　　梅华是不是出去了？
　　谢云舒又去王诺的房间，打算问问他。

　　……
　　空无一人。
　　连王诺平日看的书、随手挂在一旁的衣物都没了。
　　谢云舒这才感到不妙，猛然冲出寄春阁……
　　“哎呦！”

　　林照水揉了揉肩膀，哀嚎道：“谁啊走路这么不小心……”
　　“师姐！”
　　谢云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也不顾一旁南归雁要杀人的眼神，赶忙抓住林照水的胳膊：“梅儿去哪了！你师尊去哪了！还有王诺！”
　　林照水这才看清眼前人，只见谢云舒满眼血丝，形容枯槁，登时被他这副模样吓到了：“谢师弟，你……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梅儿去哪了！”

　　南归雁推开谢云舒，冷冷道：“梅师伯留信出走，王诺就先搬到月西楼禁足。”
　　“信？什么留信出走！他怀着孩子能去哪里？”谢云舒猛然盯向南归雁，“他信里写了什么？！”
　　林照水拉着南归雁默默后退一步，看向谢云舒的眼神满是怜悯：“信在掌门那里收着，好像写了什么……前世债今生偿……”

　　前世债，今生偿……
　　谢云舒登时就晕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不小心就写了五千多了，让我瘫会儿。
谢憨憨你老婆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