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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复当年 ...

  •   谢云舒跟着他们走在长街上,沿街灯火往后晃过,在湿润眼睫处盈盈,随时光洪流波荡,化作渺远记忆里的一星微茫。
      他像是站在画外,含笑看着萧叶秋跟杨念平说俏皮话,人间烟火色染了他们满身,成为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
      谢云舒笑着笑着,眼眶湿了。
      要是时间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他多幸运可以重回到这里,大家都还活着,还可以谈笑风生、畅想未来。

      前世,萧叶秋像是他弟弟。
      他们会半夜爬上幽篁里、或是寄春阁的屋顶,吹着夜晚的凉风,对月把盏。
      “为什么菊师叔身边的那个女弟子不喜欢跟我说话?”
      萧叶秋从来不会珍惜美景,小小少年心事一箩筐,当他低头把烦恼当萝卜一样铺展开来,眼前便只有这些萝卜,再也看不见萝卜之外的天地人。
      “我跟其他女弟子说话的时候,她们都笑得很开心啊!为什么她不笑呢?”
      别人那是笑话你,南归雁不笑已经很有礼貌了。
      谢云舒一时无语,却不忍心戳破,无奈笑笑摇了摇头。
      他喝了一口酒,一手枕在脑后,躺在屋顶上看月亮。
      萧叶秋喝着闷酒:“这酒味道一般,没有我们以前喝的梅子酒好喝。”
      “那下回下山的时候我们再去买一点?”
      “好!买梅子酒!不过我听说那家店又酿新口味的酒了。”
      “行,你银钱要是够就买!”
      萧叶秋似乎又发现了新的萝卜,一脸委屈地躺倒在屋顶上。
      彼时清风吹拂,明月高悬。

      前世,杨念平是他可敬可爱的师兄。
      谢云舒在月西楼打扫花院,无意撞见找兰掌门倾诉烦恼的师兄。
      “师尊,我……我收到家书,说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
      此事过于隐私,提起来着实有些难为情,身为旁人实在不该偷听。
      谢云舒拿着扫帚,想悄悄离去,又怕自己弄出声响,于是放慢脚步,一点一点把自己挪开。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素未谋面的妻子,我紧张担心,也……”杨念平顿了顿,红着脸小声道,“也很期待。”
      哦~原来杨师兄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谢云舒眉毛微挑,思量哪日跟师兄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杜兰溪摇了摇折扇,迟疑片刻,道:“我不关心京城事已久……你父亲官品不低,想必定会为你求一门好亲事,恕为师多嘴,她是哪家小姐?”
      “是刘侍郎家的嫡孙女。”
      谢云舒听得不太明白,却也知名门望族格外看重嫡庶,心里吃惊,素日谦逊的杨师兄出身高贵,和他们这些乡野少年竟是云泥之别。
      “刘氏家规森严,当是淑女,”杜兰溪沉默良久,“只是看她母家情况……恐怕教女无方……”

      谢云舒借着假山的遮掩离开。
      不管怎么说,从天而降一个媳妇总归是喜事。
      谢云舒不懂这些大家族的弯弯绕绕,只由衷地为师兄感到高兴。
      杨念平时年十七,正是可以成家的好年华。谢云舒小他两岁,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看着杨念平有了婚约,萧叶秋也有了思慕的女子,心里也不免永清一阵无法言明的荡漾。
      等到他长大了,会遇见谁呢?
      是桃花长老门下那个见他总笑的师妹?还是前几日下山遇到的清丽村女?
      想着想着,谢云舒有些难过。
      他想起杨念平面对兰掌门时,那份如幼子的诚挚和信赖,心里生了几分羡慕。
      原来别人的师尊都是这样的吗?
      是弟子有烦恼时可以倾诉的对象,是如父母一样慈爱的长辈,是弟子最坚强的后盾、温暖的海港。
      良言温软,相待和暖。
      为什么……梅华待他就不是这样呢?
      偏偏要他修炼一些奇怪的功法,要求严格,稍不满意便动辄打骂……
      寄春阁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那么冰冷,像是被永久封在了残酷的冬天,把嫩绿的枝芽冻死在硬土里。
      在被罚跪冷雨中时,在被打得皮开肉绽时,十五岁的谢云舒想着,什么时候春天才真的会到来?
      心头的冰雪洋洋洒洒,无止无休。

      后来,他被梅华诬陷害死竹宗师,又被梅华推进魔渊,莫名其妙被簇拥成了魔尊。
      他已没有脸面再回央云山,却不想萧叶秋竟杀上魔山,再度相见,剑拔弩张。
      萧叶秋清减许多,在他身上再也看不见少年意气。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甚至还在为竹宗师带孝。
      谢云舒只看他一眼,便心下一阵抽痛,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那个像弟弟一样的阳光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谢云舒不能安慰萧叶秋,无法为自己辩解,也无法如梅华所愿,去纯粹地当一个坏人。
      正如被诬陷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的辩解都是徒劳。梅大宗师铁了心要害他,谁会在意他这一小小弟子的挣扎。
      二人久不动作,站在对面遥遥相望。
      萧叶秋最先按捺不住,沉了口气拔剑冲来:“谢云舒!你混蛋!你丧尽天良!”
      谢云舒没有闪躲,沉默着挨了萧叶秋重重一剑。
      没有料到他会躲,萧叶秋眼里明显荡着惊色,握剑的手微微颤栗,似乎不相信自己就这么伤到了谢云舒。
      呆愣片刻,萧叶秋猛地把剑拔出,几乎目眦尽裂,揪着谢云舒是衣领朝他吼:“谢云舒!你拔剑啊!跟我打一场啊!”
      谢云舒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萧叶秋,眼里是无底悲哀。
      萧叶秋拔出谢云舒腰间的配剑,塞到他手里,谢云舒指尖无力,无论如何不肯握剑。
      “你拿着剑!跟我打一场!”萧叶秋使劲把剑柄往他手里挤,“你拿着啊!”
      “咣当”一声,谢云舒的剑落在脚边。
      萧叶秋盯着落在地上的剑,倏然沉默。
      谢云舒听见他吸鼻子的声音,他很想伸出手拍拍萧叶秋微颤的肩膀,告诉他,没事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还可以一起下山买酒,把酒望月……
      那静谧美好的月忽然荡漾,一圈圈晕染开来,谢云舒才讶然:原来不过是倒映在水中的月。
      已经回不去了。
      甘冽的酒味似乎还留在唇齿间,却和着泪水的咸味,酿成苦意,涩在舌根。
      “我把你当最好的兄弟!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萧叶秋放声大哭,“我已经没了师尊啊……”

      竹宗师死后不久,谢云舒又得知兰掌门的死讯。
      那时他已被迫和梅华合作,只要他听话修炼魔族功法,梅华便不再与央云作对。
      彼时梅华也不屑于端着君子姿态,直接跟着谢云舒去了魔渊,做幕后的操控者。
      实打实的操控。
      梅华使用魔族摄魂法控制掌门的心神,让他成为傀儡,驱赶杨念平等优质弟子下山,削弱央云实力。
      纵然宁菊风能看出掌门的不对劲,但那时他人在江南疫区,无计可施。
      突然接到掌门故去的消息,谢云舒心下大震,甚至来不及伤心,拔剑直直找到梅华对峙。
      梅华只讽刺笑了一声,甩给他一面镜子——监视杜兰溪的法器。
      谢云舒看见,那天杜兰溪运功强行挣脱了控制,掌门深深喘了几息,晃晃悠悠站起来,茫然地在房间内徘徊。
      他在铜镜前站了许久,谁也看不出他对镜在想些什么。
      杜兰溪走出房门,踏上月西楼的楼阶。
      月西楼有七层高,站在顶楼,可以看见低处幽篁里的一片苍翠竹涛,高楼清寒,小阁灌凉风。
      杜兰溪揽起衣袍下摆,脱下鞋子,整齐摆放在地板上。
      而后——
      翻越栏杆,举身奔赴。
      作为修仙之人,他可以动用灵力中途后悔,但,他走得是那样干脆,那样安静,轻巧地像一阵风。宽大的衣袍舒展开来,更显得他身形单薄如蝉翼,似乎稍稍用劲,便可以脆得碎片,融入残血夕阳。

      被赶下山的杨念平逃婚跑回来,甚至来不及换下新郎服,站在月西楼下愣了许久,半晌,才慢慢向前走去,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辨认。
      杨念平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步都好似在煎熬,他走到那模糊的形体前,突然身形一顿,噗通跪下来。
      谢云舒听见他说:
      “弟子杨念平,拜见师尊。”
      杨念平用火红的衣袖擦拭他脸上的血。
      杜兰溪本来就面色苍白,没什么血色,此刻除却苍白的薄唇,倒是和平日脸色差不太多,像是陷入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梦。
      杨念平把他抱起带回月西楼,又去准备水和衣物,准备为死去的师尊擦身。
      他知掌门素来爱洁,不想带着血污离开。
      谢云舒看着杨念平忙碌的身影,一身新郎服红得像血,刺红了人的双目,衣上的鸳鸯也被鲜血晕红一片,暗淡了寓意美好的金丝绣线。
      杨念平背对着镜面,正好挡住杜兰溪惨兮兮的尸体,床边摆着杜兰溪最喜欢的衣袍。忽然,他的的背影顿住,呆在原地愣了很久,谢云舒看着他的肩膀一颤一颤,哭喊出声。
      他丢了素日的风度翩翩,摇晃着杜兰溪的尸身,抽噎道:“师尊……你醒醒啊……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谢云舒从未见过稳重的师兄哭得那样伤心。
      他知道,杜兰溪是杨念平的师尊,是人生的领路人,更像是慈父。
      可如今却……

      谢云舒攥紧拳头,恨恨看向梅华。
      那人却戏谑地看着他,满不在乎,“是杜兰溪自己要寻死,你又何必怪罪在我头上?”
      “若不是你用邪术控制掌门,掌门怎会如此!”谢云舒攥紧拳头,几欲下一刻招呼到梅华脸上,“掌门脱鞋自绝谢罪,可掌门何错之有!”
      “杜兰溪本就郁结至深,他想自绝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梅华冷笑,“若不是我控制着他,没准他在钟竹修死了之后就要跟着去呢!
      正说着,梅华的眼神忽然幽深起来,别有意味:“你是个木头,你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
      愤懑在胸中翻滚,谢云舒却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反驳泄愤。他当然知道竹宗师和兰掌门情谊深厚,可这不该是梅华的借口!
      梅华眉毛一挑,猛地凑近谢云舒,眼底诡异的深紫涌动。
      梅华掐紧谢云舒的下巴:“想为他报仇?那就变强,然后——”
      他加重了语气:
      “杀死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在古代,罪人是光着脚的。所以杜兰溪脱鞋是有谢罪的含义,但是还有别的意味,今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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