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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十年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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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成十九年,冬,大雪漫漫,北风呼啸。
小可忽然失去了踪迹,第二天,他们在凤凰树下寻到了它。埋在雪里,早已没了生息。小可也老了,老得自知天命,躲在偏僻里,断了这世间。
它竭力等候,终究还是没等到他的主人再望它一眼。
丰成二十年,秋,天高气爽,凤凰花落,是他们初见时的节候。
那时光景,犹自历历。
意气风发,一身严正的教书范儿,当着他的面教训杨知之,却不知他在一旁窃喜鱼儿上钩。
第二回在宠物医院遇见,实在是意料之外。他却有些些玩心,特地把耳城的号码给了杨知之,为的不过是间接告诉宁无忧,想知道什么,尽可来找他。
他没想到,他开始不自觉沉沦,竟然是婵娟祭那时。他看到了他的眼,明明要害怕,可宁无忧却一脸柔和,甚至有些悲悯。这是目前为止,初见而不惧怕的第一人。他与他说话了,有些尴尬,他却有些开怀。直到,他偷听到原来这人是如此防备而不屑时,他失落又生气。所以他,丢下一个名字走了。
后来,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跑到他学校去。看那清淡祥和,看那翩翩儒姿,一一落在他眼底。却不料,他把他直接忽略了。他有些气闷,决定一定要让他满心都寻思着他,于是,让他百转千回,才终于到了瀚仙府见了他。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终于觉得危险,提出一个他绝对会拒绝的要求后,绝尘而去。岂料,那一场秋雨,开始乱了天地。
他把他带回了家,却是安置在自己房间。他问得对,难道他家没客房?他又怎知,他想让他靠他再近一点。他好像做梦了,一场不太欢喜的梦。他抓着他的手,叫他不要走。那一瞬,他很失落,抽出手,站在露台对付着索然无味的夜。
他听二姐兴高采烈地说得到了宁无忧的帮助,他想见一见他,便跟着二姐去了他家。他没有上三楼,他其实已经猜到那三楼的秘密定然与以往的凄惨伤痛有关,他又怎会擅自上去?可他听到他上去了后,竟然忙查看了一番后将他赶了出去。他实在气极,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手足无措地吻了上去。
这吻,直达灵魂深处,莫名熟悉,令他颤抖。
圣诞节那时,他偷偷塞了一颗红豆进二姐要带去给宁无忧的装饰礼物盒里。他冒着风雪,在树后等着。听到他为了让葛太太安心谎称有约,看到他孤单得要跟小可自娱自乐,看到他拿着那颗红豆惊喜地说了一串他听不到觉得很可惜的话。等他醒了,一定要记得问一问他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过了两天,他去找他,却被挡在门外。那刚睡醒的模样,他想天天都能看到。他闯了进去,与他来了一阵拳打脚踢,宁无忧终是被他威胁着跟他出门了。
他强硬地将他载去了普罗米修斯山,在那里,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万分欣喜地发现,他也同样倾心于他,只是与他先前一样,觉得危险,便自顾消化相思。好在,他踏出了一步,将他揽入了怀里。
后来,宁无忧非要去查为何自己会受到异于常人的保护,他骗了他。他以为他会一直相信他一直在他身边,可是终究抵不过现实侵害。云海平,同样骗了宁无忧,却无法让他给宁无忧解释。那时,斯福波特来了。宁无忧或许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捂着滴血的心去默认云海平的谎言的。可为了保护他,他要被迫离开他,他白寒也愿意。
只要他安好,一切无所谓。
所以后来,他被绑/架后,他纵使身败名裂又何妨?他亲手将那个记者搜集的资料放了出去,气死了记者,气死了左议院,同样死气了自家人。可那又如何?他选择最愚蠢的方式,来保护他。
可是终究,他知道,他脑内的血肿,大概率是在那时埋下的,他没能护他安好。
在那场绑/架中,他以为他与他只能阴阳相隔了。却不曾想,天天夜里都有一个聒噪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回转,他知道那声音是宁无忧的,他心疼得像山崩地裂,不忍他如此,终是醒了。
可是这回,宁无忧却已经整整昏迷了九年。是他不会说话,还是他不够诚心?他不知道。他只能一天天等着,一天天念着,直到上帝怜悯他,直到他终于在花谢花飞里看到他无尽的思念,而醒过来。
帕帕拉恰,世间的爱,都是他,都给他。
可他,却还不醒。
银杏黄了,他往断桥走去,一路金黄翩飞,像极了被囚禁的他看到的星星落下的那颗金子。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若问桃李何处去,江湖仍有痴缠声。”
白寒循声看去,一个穿着怪异白袍的人正潇潇逸逸地朝他走来,眉眼含笑看着他。那人那双眼睛里,闪着清澈的光,像是已把尘世看透。
白寒有些疑惑,却也不理他,跨步朝断桥走去。
身后传来了声,渐渐远:“你看那神仙,逍遥自在。你看这红尘,浮华万里。最怕是,人间自是有情痴,遥遥相缠无绝期。最初的最初,不过睁眼时的一瞥,堪称—— 一眼万年。”
白寒一怔,转身看去,却已了无踪影。他皱皱眉,在这主要信奉上帝的国度,这人以及他的话,实在有些突兀。
今夜月圆,秋声小。
白寒批改完上周的作业后,便关电脑走到二楼,去与九年不曾动过半分睫毛的宁无忧道了晚安,便上/床睡觉去了。
夜里很静,阳台窗外月光遍洒,将灰色落地窗纱也铺白了。白寒凝望着阳台,恍惚间觉得那月光是来带走他的,待他到宁无忧梦中的世界离去。
他微微一笑,闭了眼。
若是能与他相守,何处不是最美好的地方?
他沉沉睡去,一如以往三千多个夜晚,无悲无喜,最平和地期待着、等待着他带他入梦。可是,白寒却从来没有梦到过宁无忧。
他并不伤怀,只是觉得无情。不知是自己无情,还是宁无忧无情,可总归是,不曾入梦,夜夜如冬。
可是今晚有些特别,他意识迷糊中,却梦到了朝他走来的宁无忧。
宁无忧一袭红衣,捧着一盏他只在电影里见过的花灯,朝他深情望来。他喜出望外,不禁笑着去抱住他。
只是一夹,花灯碎了,像玻璃落地,滴答有声。
雨丝飘了起来,似缠绵悱恻的歌遥。
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无心去关顾那莫名其妙的灯及雨丝。他抬起手,抚过他眉眼,薄唇抖着,慰然:“无忧,我等你很久了。”
“为什么不撑一把伞?”
他的语气有些轻微的愠怒,白寒不解,小心翼翼问他:“什么伞?”
“你送我的伞啊。”
“我没有······送过你伞,无忧,你······”
白寒握住他双手,踌躇害怕得有些不敢说话。
宁无忧皱眉,问:“你是谁?”
白寒愣住了。
听那细水的声音,潺潺,却寂寞。他转头一看,却见流水对面,是一树桃花。桃花后有一个山洞,洞里,一个人被绑缚在山壁上。
他忙跑了进去,那身影如此熟悉,他不免瞳孔一缩,颤着手将这奄奄一息的人解下。只是须臾,散作飞灰。他痛心疾首,忍不住仰天长啸。
洞内回声一击,他醒了。
他睁开眼,却见窗外月凉如水,满眼寂静如初。
他蜷着身子,恐惧地回忆着方才的梦。可他只记得那飞散的一场,却怎么也忆不起那面容是否是无忧。
在这一刻,他痛恨自己,怎么可以连他的容貌都记不起?
“白寒。”
他怀疑又期待地睁开眼,却见那月下窗纱旁,逆风站着一个人。这人周身都是白的,白的像是老照片里令人瞥一眼便怕的人影,只有那诡异的红唇与深邃的眼眸涂上了该有的颜色。
白寒起身,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缓缓伸出手,却再不敢轻易碰触。他有些慌,有些喜,有些犹豫,他便站在离他一米外,笑着唤他的名字:“无忧。”
“白寒,我要回去了。”
“去哪?”他心里突地放了风筝,上上下下浮沉。
宁无忧朝外头看去一眼:“天上。”
他看他说着要转身走,他大惊,一把跨过去拽住他的手,恳求道:“不要走,无忧,不要走。”
宁无忧朝他安然笑着:“回去了,我就可以与白寒一生相守了。”
“不要,我在这,我在这,无忧,我在这啊。”他近乎哭出声来,双手紧紧拽着他的手。
可是他的手,像天上的云一样,一拽,化成水,滴了满地,那就像碎下的白寒的希望。
“你也回去吧。”
宁无忧消失在月光下,只有一句话荡在他耳畔。
回去?去哪?没有他的世界,不过是夏天的荼蘼,看着烂漫,接踵而至的却是肃杀。
白寒朝房里看去,却见床上蜷缩着一个人。那么脆弱不堪,那么楚楚可怜,那么用情至深,不是谁人,正是他自己。
他蓦然笑,如果他要走,他就跟他一起走。
他转身,分明是朝月亮而去,可等他回过神来,却已经躺在了床上。
背后似乎有遥远记忆里的温热传来,他转过身,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放大在他眼前,他不敢声张不敢动,只顾潸然泪下。
他从前一个高傲冷漠的人,多少年没流过泪。可他也像宁无忧一样,遇见了彼此,便总有些时刻禁不住泪流成河。是懦弱、卑微、害怕、患得患失吗?是。除非不曾得到,否则谁人会去想那叩问灵魂的改变?
宁无忧伸手抹去他决堤的泪水,满目眷恋顿时化作心疼。“白寒,别哭了。”
白寒却咬紧下唇摇摇头,不发一言,身体颤抖,双手始终抱住他自己。他的眼里,是遗失的恐惧。
一呼一吸,他都怕吹散了他,吹散了这个三千多天来不曾入过梦的人。如果等到窒息,他眼里之人还在,他宁愿不呼不吸,只要生命最后一眼,眼里都是他。
他是痴狂了,是魔障了,只要他在他眼前,他可以永远当一个精神病人。只要,他在。
宁无忧紧紧抱住他,将他拥进怀里,仿若这个比他高的男子,不过还是一个令人疼惜的孩子。他抚着他脑后的发,在他头顶温柔:“白寒,没事了,别怕。”
“无忧,不要走。”他声音颤抖,抖落风雪在宁无忧心头。
“我不走。”
“不要去月亮的天上,不要丢下我。”
“我不去,别怕,你只是做噩梦了。”
怀里的人身子陡然一僵,却是更抱紧了自己:“我不碰你,我不醒来,你别消失。”
宁无忧似乎笑了笑,语气无奈地道:“好。”
他松开他,却猛地一把被白寒抓住,手腕生疼,可他却依旧笑着。
白寒有些惊惶地又一把放开他:“别走。”
“好。”
宁无忧望进那殷红却只一生倒映了他影子的眼,那眼里,曾经刀光剑影,曾经缠绵缱绻,可如今却是恐惧密布。他为他,太难了。宁无忧朝他双唇印上去,霎时时光交缠。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若问桃李何处去,江湖仍有痴缠声。”
奇怪之人的话语响在耳畔,白寒猛地惊醒。此时,窗外只有一线天光。
他叹息一声,正要坐起,却见身上搭了一条手臂,即便昏暗,他也能分辨出这手有些常年不见天日般闷出来的惨白。
他忙坐了起来,脑中轰隆一响,他仿佛可以看到自己脑袋炸出来的花,自己眼睛迸射的光。可他,却只呆呆坐着、望着,如石刻。
“我答应过你,我不见了,你不哭我就会回来。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后来,架不住你天天跑到我脑袋里哭,我心疼。白寒,我心疼。”宁无忧婆娑了眼,缓缓坐起,说完却一把扑过去抱住了他。“白寒,是我,你没做梦,是我。有我在,你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了。白寒。”
白寒用力咬了咬唇,直到疼得尝到了血腥味,才确认宁无忧千真万确抱着他时,他才含着欢喜的泪与他拥吻。
血,原来是甜的。
“无忧,九年了,九年了,你终于醒了。你再不醒,我······”
“你怎么样?”他眉眼涌现戏谑之色。
“我都三十二了。”
“······”
“怎么了?”白寒伏在他身上,却只贪心地攫取愉悦与温暖。
“啊,那我都三十四了。”宁无忧腹诽:这人往常明明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说起情话来却是毫不害臊的。但脑袋掉线的情况,也着实令人恨得牙痒痒。
白寒摇摇头,脸上是极致的欢喜,却隐隐透露惋惜:“现在已是秋天,你三十五了。”
宁无忧好笑道:“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个夏天和冬天一起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