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小憩·东宫 ...

  •   真伟初年,夏至,东宫。

      密密的雨还在下,鼓点似的敲着。南海池的水面就没静下来过,波纹一圈一圈儿的荡开去。散苞的荷花微微歪斜,渐红的花瓣梗处积了许多雨水。透明的蜻蜓翅轻轻地振动着,在一片略白的花瓣边缘停歇了一会便斜飞起来。苞子受了一点力,略略一倾,那些攒着的雨水便顺着花瓣滚落进池子里。

      白石板桥通向崇文馆。上下严合的黑青筒瓦上流下溪一样的雨,飞檐正下方书着“博文以渊”的瓦当被棠梨树繁茂的枝子挡了一半,只露出“文渊”二字。鸦青衣裳的少年坐在雨檐下,苍白的手托着一卷书简,寒潭一样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上面的古篆文。

      几声苍老的咳嗽,接着是枫木拐杖敲在地下的沉闷回音。周太傅慢慢地从崇文馆中踱出来,走到少年身边坐下。他手里还拿着一卷泛黄的画轴,用古旧的黑金色的丝绳轻轻扎着,平添了几分神秘。少年起身向他行礼后,又坐回去,仍然静默地看着手中的书简,连姿势都和方才毫无区别。和君越八成相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的像是霜覆的片石。

      周太傅微微一笑,“文修,古篆文晦涩,学有不通处,可至三辰阁,寻太史令杜岚。他于此道很是精进,造诣远高于老夫。”

      君祚低低道:“我正苦于此,多谢太傅指点。”

      “杜公于星象天文之道亦有不俗的见解。当年他曾为南平王讲授律历五行,老夫有幸在旁。”周太傅像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起皮的嘴唇上,那些白白的胡须一颤一颤,“天象之奇,地脉之广,实在是让老夫大受震撼。”

      君祚道:“太傅,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太傅能否为我解惑。”

      “请讲。”

      “我听闻,父皇的天文造诣极高,四游台上观测日月五星运行轨迹的浑仪便是他和太史令一起设计的。那么,当年究竟是哪位大能教授了父皇星象之道?”

      周太傅沉吟了一会,道:“这事有些复杂,具体还得从你的弓说起。”

      “我的弓?”

      周太傅点点头,“当年陛下其实并不钟爱文史一道,反而更热衷于武学一些。你四岁那年,陛下便开始翻阅《考工记》,自己学着做弓。”

      “那一年,他冬天去钟寒山找桑木,剖做弓干。春天就去北荒猎杀角狼,当时死在他手下的角狼有近百数,但总共就找到两只能够冶角的。好在他第一次做就成了,倒也不需要再去猎杀角狼了。”

      “到了夏天,他去徽州靠海的宁城,寻找拥有龙筋的修士,从人家手里买回来,揉制成弦和筋。又买了好多海鱼,自己熬成鱼胶。秋天合拢诸材,他第一次做弓,不熟练,一个没留神,手就被已经削成薄片的角刺穿了。等到又一个冬天来的时候,他把那把弓放在弓匣里定形。严冬极寒的时候漆胶干固,他便把弓拿出来,整日呆在南薰宫里修整它的外表。后来装上弓弦,又藏置了近一年方才取出。”

      君祚愣了一下,“父皇手上的伤,是……”

      周太傅微微摇头,“不必惊讶。说个大不敬的话,陛下之于你的爱子之心,远胜先帝之于他。”

      “那一年,他为了刻弓臂上的古篆文,读了很多的书简。召戈王时期的古篆文,只用于祭祀的青铜鼎上,存世稀少,但大多都与星象有关。他当年讯问了很多翰林院和太史局的人,也问过老夫。不过,老夫当年……觉得他不务正业,整日里不来崇文馆,只知道在弓上花功夫,故而……唉……这一点,是老夫的不是。”

      周太傅垂着眼,低叹一声,大约是说到了往事,他又想起当年那个年轻的、为一把弓折腾两年的君越,那个还是自己学生的君越,语气也渐渐松弛下来。他不再是作为一个臣子提起君王的往事,而是作为一个老师谈起自己的学生:“那个字,我记得很清楚,在古篆文里指的是‘祚’。但是,老夫当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训诫他不要玩物丧志。刘太师当时在场,也把他臭骂了一顿。”

      “那时候太史令杜岚承诏离开长安去洛阳修注前朝刘徽的《昭陈算经》,翰林院又鲜少有知道古篆文的,他便只好自己在集贤馆翻阅典籍。”

      “为那一个字,他困顿了有月余。中间曾给杜岚去信两封,但都没有回音。后来不知道怎得,竟给他找到了一件孤本,正是风启之世里创造古篆的嫪毋所作《谨学篇》。有了这本书,他的困惑便被解开了许多。不过,这本书因为永宁年间小南阁的那场火灾,已经烧毁了。现如今知道全篇的,恐怕就只有陛下本人了。”

      “老夫以为,上天怜悯陛下的拳拳爱子之心,因而让他寻到了那本《谨学篇》,又在他造完那把弓后将书收了回去。杜岚曾言,古篆文乃是能通晓天机的文字。老夫想,陛下于天文星象一道的造诣,或许正是由此而来。”

      君祚含着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太傅解惑。”

      周太傅摆摆手,“这都是从前的琐事罢了。”他把手中的画轴递给君祚,随即看着君祚的眼睛,“这卷画轴,是林学士昨日规整东宫藏书时,无意间找到的东西。上面的画的是先帝的宠妃华月荇,华夫人。也是你母亲的同胞姐姐。你小时候,曾经问过老夫,你的生母是个怎么样的人,老夫回答草草。今日得了这卷画,便又想起当年的情形……这画老夫看过,着实是神鬼之笔,宛然如生。不过,那画上之人的气质,与其说像华夫人,倒不如说更像你母亲一些。”

      君祚握着画轴的手颤了一下,道:“我的母亲?”

      “她未出嫁前,老夫曾在宫中见过她,常和她姐姐在一块儿,站在弶华池边上看那些鱼啊花啊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她也曾偷偷去过崇文馆,躲在那些沉重的乌木架子后面听学士讲经论文,自己还写过一些见解,让老夫看过。虽然没有南平王写的那么大气,却也不失为一妙篇。”周太傅微微闭着眼睛,像是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老夫也有个女儿,在她那么个年纪,也是那样的爱笑,也爱写些诗词,撰些文章。每次看见她,就像是看见了自己家的姑娘,人都高兴起来……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

      君祚的声音有些飘忽,“我听人说,我出生的那一日,她因血崩而死。但是我父皇说,她只是生下我之后便去浪迹天涯了,她还在暗处看着我……究竟谁说的才是真的?”

      周太傅淡淡笑了,“陛下说的,自然是真的。你为何不信他,而去信那些不相干的旁人呢?”

      君祚的眼神又落回到那卷泛黄的画轴上,他终究是没有打开,把它还给了周太傅,“她若真浪迹天涯,想必不愿我看见她的脸。她以新的身份活着,没有皇家的束缚,想来应该过的很好。我若知道她的样子,必然会忍不住去寻,反而是给她增添了许多烦恼。”

      “文修,你娘已经过上她想要的日子了。”周太傅接过画轴,“但是陛下这么些年,却过的很辛苦。他母亲走的很早,三四岁起就是华夫人带他了。起初,华夫人没有孩子时,待他如亲子。但过了不到一年,华夫人有了身孕,便渐渐对他有些疏离。后来的事,更是……唉。等到了他年少时候,他因着不爱经史典章,每次考校,答的都是歪门邪道。老夫和刘太师、章太保,都对他对他越发的严苛。”

      “说来他是太子,却从来没做过几件顺着自己心意的事。老夫现在能想起来的,他自己乐意做的事情,也就只有那把弓了。后来他大些了,成了婚,你娘却在生下你后远走江湖了。也是那一年,最疼他的上阳公主薨逝。如今他方才继位,因着对夫人的思念不肯广纳后宫,这世上他最亲近之人,也就只有你了。”

      君祚低而珍重地应了一声,那双落了冷星的眼睛看着水雾从南海池上升起,乳烟一样裹住池中的荷花,轻声道:“这些荷花还是父皇当年和我一块儿种的,我当时以为他是喜欢荷花,后来才知道,是先帝喜欢。父皇看着似是不在乎先帝对他的看法,但实际上,这些细小的地方,他还是想得到先帝的一些夸赞的。”

      “但先帝到东宫的时候,却说他玩物丧志,整日里不念书,却去做那些花匠们的事。虽然说那日父皇脸上挂着笑,但我当时站在他身边,却觉得那一刻他应该是很难过的。”

      “我安慰他,说我最喜欢荷花,说他最疼我。他那时候抱着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我觉得他好像是哭了,可是我看着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是笑着的,他的脸上从来就没有过眼泪。我便以为他是真的很高兴。等到后来才明白,有时候,或许笑也是哭的一种方式。”

      “他总说,我最会哄他高兴。但这么大的皇宫,也只有我一个人真想哄他高兴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憩快结束了,应该再有一两章,总算把君越君祚的身世讲的差不多。本来中间还有一章专门讲徽州的,被我砍掉了,后续会出现在君祚的回忆里。
    唐门副本完了应该接着就是孤雪国卷或者皇城卷。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