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隐》靖一

6、起风了

　　含元殿中，丝竹声声，觥筹交错。
　　真是无趣，李珵扫视一眼四周，如此想。
　　无趣的歌舞，无趣的酒宴，无趣的寒暄，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无趣。

　　不远处，坐着的孙尚书微醺，脸颊绯红，已然醉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散晏。对面席，年过半百的赵阁老微微阖目，估计是犯困了。还有……他视线一转，蓦然瞥见巍然不动，正经端坐着的陈侍郎。
　　陛下应承了太子的建议，留出詹侍一职，许他自己做主。又觉着此番不太厚道，让陈侍郎失了面子，继而让他兼任了太子少詹侍一职，因此两人的席位是挨在一起的。
　　管乐停，一舞尽，舞姬纷纷退下。
　　掠过几道曼妙的身影，他瞧见，太子扭头朝陈侍郎说了几句，表情兴奋，倒是陈侍郎面露几分无奈。
　　太子似乎是不甘心，拉着他的衣角晃了晃，迫于无奈陈侍郎微微颔首。
　　随后，太子展颜，一脸天真。
　　李珵若有所思，太子还真是个孩子，喜怒哀乐全部表现在脸上，一点心思都藏不住。

　　上一次醉酒后，陈最头疼了好几日，所以这次宴会，他小心翼翼地不敢多喝。看着几位同僚醉醺的模样，他暗自庆幸，自己不会殿前失仪。

　　“哥哥，你看赵太傅，他居然在打瞌睡，像不像是在钓鱼？”

　　自从上次吵架之后，对于某些问题，他们两个都十分默契地避而不谈，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这场冬至酒宴也是太子病好后第一次出来，又和他们在伊中过的冬至不同，祭天，朝贺，朝晏一天下来，都是他们以往没有见过的，所以有些兴奋。
　　陈最无奈，赵阁老是太子太傅，陛下信重他，让他教导太子，还曾嘱咐道：“太子懵懂，吾把佳儿交予卿，望卿能多加规劝。”
　　赵阁老惶恐，为了不辜负圣恩，自是尽心极力，严厉了些。因此太子殿下和他不对头，逮着机会就要戏谑一番。
　　见他不说话，太子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叹了口气，颔首。
　　于是，太子高兴地笑了笑。
　　陈最无奈地摇头，忽地感觉到一道视线，他抬头望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他面色一僵，倏尔快速地移开。
　　他这个反应，引得对面之人一笑。

　　李珵低声地笑了笑，收回了视线，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酒宴是无聊了些，可酒宴上的人都有趣得很。
　　“太子的身体可大好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李玠紧张，坐正身体，看向殿中坐在最高位上的那人，恭敬道：“已经好了，劳父亲担忧，儿惶恐不安。”
　　今日酒宴原不是什么严肃场合，太子的这声父亲也是喊得的。
　　天子长嗯了一声，沉吟道：“既然如此，那你得空了，记得进宫去看看惠妃，你重病时，她担心你整宿没睡，再怎么说，她也是你母亲的亲妹妹，你的亲姨娘。”
　　李玠闷声：“是，儿知道了。”
　　天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此，严苛的言官皱眉，但也不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去触天子的霉头。而其他的大臣都装听不见，这是皇家的事情，言官都没说什么，就更加轮不到他们多嘴了。

　　“二哥是太子，惠妃位份再高，也只是父亲您的侍妾，哪有太子去看侍妾的道理？”

　　三皇子李玕神情玩味，一只手撑在身后，另一只手晃着酒杯，漫不经心道。

　　朝臣心惊不已，他说了他真的说了！三皇子不愧是三皇子，满座的大臣流下了敬佩的泪水。
　　三皇子李玕，西京的一霸，纨绔中的纨绔，是多少王公贵族子弟追着三匹快马也赶不上的人。
　　他性格乖戾，仗着自己的年纪是三位皇子中最小的一个，又深得陛下喜爱，做事任性妄为，离经叛道。言官不敢说的，他敢，武将不敢做的，他敢。

　　十六岁的三皇子，敢藐视一切存在！

　　顿时，宴会上寂静无声。

　　天子咳了咳两声，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妥，立马转了话题：“近日，寡人冬猎，得了几张不错的雪狐皮，就，”
　　看了看诸位大臣，继续道：“就赐给周阁老吧！”
　　正在喝酒的周阁老被酒呛住，咳嗽不止。李玕切了一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半晌，周阁老声音颤道：“臣殿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他摆手：“无事，寡人知道爱卿极为畏冷，这雪狐皮赏你正好。”
　　周阁老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酒，喏喏道：“谢陛下赏赐，臣日后必定尽心尽力教导三皇子，绝不辜负陛下期望。”

　　就在此时，晋王府中，孟以和三余两个人相对而坐，面面相觑，眼神呆滞。
　　孟以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被抓得正着？是哪个步骤出错了呢？”
　　三余附声道：“是啊！是啊！怎么会呢？”
　　谢管事：“……”
　　孟以重复道：“怎么会呢？怎么会被抓得正着？是哪个步骤出错了呢？”
　　三余：“是啊！是啊！怎么会呢？”
　　谢管事猛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
　　孟以：“怎么会呢？怎么……”

　　“啪”的一声，谢管事拂袖离去，临走还不忘吩咐道：“看紧他们两个，若是让他们跑了，小心你们头上的脑袋。”
　　“是”
　　他再也受不了，两个人来来去去的就这么几句话，他已经听他们念叨好几个时辰了。那主仆二人没疯，他倒是会先疯。
　　今日进宫前，郎君特意嘱咐了他，要看好二人，不能让他们跑了。因着郎君的吩咐，他不能对这两个人动刑，那问问话总行吧。
　　他开口，就问了句：“晋王殿下对先生礼遇有加，也不曾苛待过先生的书童，先生何故要跑呢？还是说，先生想去哪里？”
　　他自认为这番话无不妥之处，语气也是这般和善亲切。
　　结果，那两个人就跟魔怔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就是没有一句有用的。气的他心肝疼，等郎君回来后，他得好好说道说道。
　　管事走后许久，房中都寂静无声。

　　孟以眨眨眼睛，小声问道：“他，应该走远了吧？”
　　心有余悸：“那管事的表情好吓人啊！”
　　三余呆呆地点头：“是啊！是啊！怎么会呢？”
　　孟以：“……”

　　他叹气：“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痴呆了呢？罢了，还是留你一人在这吧！好歹有人照顾，半生无忧，不用跟着我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他起身佯装要走的样子，嘴里还说道：“唉！我走了。日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多加保重吧。”
　　三余回神，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厉声道：“你要丢下我？”
　　孟以回身看去，三余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惊恐。
　　他心脏猛地一跳，脸色微变，心中暗自糟糕，这下他玩大。结巴解释道：“我开玩笑的，骗你的。”
　　垂头懊恼道：“三余，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会和你开这样的玩笑了。”
　　过了好一会，三余才缓缓松开手，面无表情：“哦，那先生先给我解释一下，我们来西京的缘由吧，理由能说服我，我满意了，就原谅您。”
　　孟以：“……”

　　他试探地说：“来游玩？”
　　三余没反应。
　　他突然兴奋道：“来探亲？”
　　孟以扶额，不对，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最后，他左思右想，想了又想，他，终于决定放弃了。自暴自弃：“你猜吧，要是你猜对了，我就告诉你原因。”
　　见他认真的模样，三余一愣，之后就静静地看着他，无言。

　　一时间，气氛僵着。

　　孟以缄默，垂下头，眼中神色复杂。有些东西，三余还是不知道得好。

　　天色渐阴，将雨欲来。

　　“郎君您可总算回来了！”
　　府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晋王从车上下来。没有站稳，踉跄一步，管事着急，赶紧上前扶着。他挥挥手：“孤没事，就是有些醉了。”
　　“老奴已经让人备下醒酒汤了，殿下要用吗？”
　　他揉揉太阳穴，唔了一声，难受道：“端去内室”
　　思索一番，沉吟道：“不了，还是端去书房吧，今夜，孤在书房守夜。”
　　“是”

　　冬日的风又急又厉，衣袂翩跹。忽然，他有所感悟，回身望去，太阳当午。他眯眼睛，空中似乎出现一束白光，横亘于太阳之间，但看不真切。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响彻云霄，滂沱大雨，倾盆落下。
　　雨滴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瞬间，他衣裳湿了大半。谢管事拉着他，急道：“郎君，下雨了，您先进府吧。”
　　待看清之后，他愣在原地，神色震惊，喃喃道：“白虹贯日？居然是白虹贯日！”
　　雨声过大，谢管事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用衣袖擦拭晋王脸上的雨水，劝说道：“郎君，这雨实在是太大了，先进府吧，有什么事情等下说也行。”
　　又对身后小厮怒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没看见殿下在淋雨，不会去拿把伞来？”
　　两小厮唯唯诺诺点头，转身跑进去拿伞。
　　就在他火冒三丈的时候，手臂被紧紧地抓住，晋王看着他焦灼道：“ 快去，把孟先生请去书房，就说我有要事和他商谈，快点。”
　　谢管事一头雾水，但看着他着急的模样，只得重重点头快速道：“是是是，老奴知道。”

　　郁郁葱葱的树林中，一位老者坐于屋檐下，闲听风雨打落叶之声。他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小抿一口，摸着胡须，喟然长叹道：“白虹贯日，风雨欲来。唉！愚昧，这世间所有的事情，该来的总会来，是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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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严肃场合皇子会称父亲为陛下，私底下和不严肃场合则会喊父亲，阿爹，阿爷（阿耶）等等
白虹贯日，是自然现象，但古人迷信，觉得是重大变故的征兆，视其不祥，《战国策》中就有说道“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
珵：读cheng，第二声
玠：读jie，四声
三皇子的名字好像打不出来，那个字谐音读甘，我在这里统一说一下，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