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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玉阎罗死而不僵 冷面相明月入怀 ...


  •   厅内灯火通明,廊下红笼生辉,照得女子眉目秀丽,身形纤弱,腹部微隆,似乎正是段瑞要搜之人。

      旦见她眉眼低垂,神色含怯,却又体态端庄,步伐坚毅。待至王前,商君退后,便轻轻一拜,缓缓开口,“未亡人……褚楚拜见陛下。”

      空气突起涟漪,段瑞欲夺回先机,正欲发难,却被赫炎寒眸一扫,顿时气噎难言。

      赫炎收回目光,抬手虚扶,“你就是褚楚?未亡人是指……?”

      褚楚俯首,“小女子乃……秦阳之妻。”

      众人惊愕,唯有段瑞神色难明,阴阴看她。

      “秦阳之妻?可有凭证?”

      “有。秦阳与我相识于他避世之时,虽未喧声,却已完礼。礼于城西南门民宅,有李骑为媒,张瓯为证,秦阳家传玉佩为聘,请陛下明察。”

      说罢,从衣襟掏出一块看起来虽不算贵重,但养护极好的玉佩,佩上丝绳还挂着一精致木牌,上书一个秦字,正是秦阳级别方有的军中之物。

      赫炎看着那玉佩,语气和缓,“你说的二人确是秦阳亲随,虽然他们已随秦阳而去无可查证,但既有物证,本王就暂且信你。此物……既是他家传之物,你就好好收着吧。”

      褚楚眼底一热,忙低头谢恩,收好玉佩。

      赫炎沉声又道,“你如今牵扯重案,却为何会藏身于此?本王望你能如实交代,莫要牵累他人,你可明白?”

      褚楚一颤点头,轻轻抬眼。

      她是第一次见到国君,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阵仗,方才见炎王柔恤,本是心安不少,此刻见兵甲瞩目、众人疑光,禁不住一阵心惊胆怯、微微气短。

      “陛下,此人是微臣主动收留的。” 沈离凌躬身一揖,沉稳开口。

      他已从褚楚贸然出现的惊诧中恢复了平静,见褚楚紧张难言,便主动揽过话头,“微臣曾在牢中见过秦阳,探知他身边有个旧部之女的神秘人。秦阳死后,微臣有心去寻,却怎么都寻不到。后来根据其他旧部留下的供词线索,发现城西命案中的失踪女子容貌特征正和那名神秘女子相似。而她和家人藏的私宅,居然正是相府家贼王忠的私宅。王忠犯事逃逸,她也失去踪迹。再后来,微臣的人才在武将祠的秦阳碑前找到了她。她当时神衰体弱,不能受激,微臣也怕幕后黑手知道她在我这,便要对她痛下杀手,方决定将她暂且藏起,待她身子安稳后,再盘查真相。没想到……竟会被人见缝插针,污蔑至此,微臣行事不当,还望陛下恕罪。”

      赫炎蹙眉静听,缓缓沉吟,“爱卿维护功将,怜恤其亲,何错之有?当时那案子闹得满城风雨,宁理司都没能揪出真凶,爱卿想要另辟蹊径,以退为进,也算明智之举。说起来,难怪当初无法定案啊……”

      他睨了段瑞一眼,冷笑道,“司蔻大人自己都能贼喊捉贼,又怎能查明真相?当初那案疑点重重,和今夜之案也似关系匪浅,倒是正好两案并查,还逝者以公道了。”

      “陛下圣明,臣等皆听陛下裁定。” 沈离凌垂目恭谨,顺势接道。

      “此女既有主动站出的勇气,想必也是感佩爱卿义举,不愿见爱卿受恶人污蔑,那本王自然要给她这个机会。”

      “谢陛下明察。”

      一番简短对话,便将段瑞掀起的阴谋疑云,变成了国相柔恤军属,弱女勇敢坦罪的和顺局面。

      众人一边好奇真相,一边也觉此女背后必有隐情,不由皆是静默肃立,暗待下文。

      沈离凌望着褚楚,目光不忍,轻轻一叹,“褚楚,你此刻站出,便要作为嫌犯关押受审,之后也可能会按律受罚,你……想清楚了吗?”

      褚楚惨淡一笑,郑重答道,“大人,你对我的恩情,褚楚铭记在心,可褚楚若不今夜站出,只怕会后悔一辈子。其实褚楚在这些日子里想过很多,慢慢才想明白……从前的我,只知被人生养的道理,所以只会顺从隐忍,被动承受,只知浮萍弱女的道理,所以只会随波依附,渴望救赎。可到最后……我的亲人却因我而死,我的救赎也因我而亡……我的自怨自艾、软弱无知、甘陷泥淖,只会让我浑浑噩噩,随风飘摇,任人拿捏。但是,通过秦阳,通过大人和商姐姐,我发现……”

      她原本神情哀恸,却渐渐露出一种明朗坚定的神采,“这天地之大,除了被人生养、浮萍弱女之道,还有为人之道,信仰之道,仁臣之道,治国之道,经商之道,甚至是男子能有的女子也大可一试的不拘之道……我一直在想,若我能有机会多知道些,多学到些,多勇敢些,人生是否就会大不相同?哪怕……我最终还是改变不了自己的结局,也至少……能少留些遗憾。从前的我,只知被命运推着,从未能主动选择过什么。今夜,我终于也能自己选择一次了,哪怕……这会让我身陷囹圄、受人唾骂,但至少,这才是我掌握自己人生的开始。想来这世上,有些事情,若不能直面,就无法放下。犯下的错,若不能承担罪责,就无法真正摆脱。而且我想……”

      褚楚略一停顿,俯首摸着腹部,目露柔色,“这样的话,我就不会把自己的罪孽和愧疚留给这孩子,也不会因自己的软弱和逃避而让其一直活在阴影之下。不论这孩子是男是女,能否长成秦阳那般的大将军,只希望其长大后,能做好想做之事,护好想护之人,能勇于担当、勇于承错,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过好这一生。”

      她说地轻柔慢语,平淡质朴,却藏着一个乱世女子的坚毅不屈、舔犊深情。

      一时,空气静谧,温情流动,众人神色动容,目光生敬,就连一直冷面细审的何深,也不由神色微变,收敛疑心。

      “……会的。” 沈离凌凝眸若思,脸上一抹淡淡释怀的笑意。

      褚楚稳住心绪,对着沈离凌庄重一拜,“大人,我知按赫鸾律法,就算我有罪受罚,这孩子也能安然出生,所以到时……就交给大人了。”

      沈离凌看着她,看着她那单薄身影中透出的义无反顾,微微点头,又手指轻抬,望向赫炎。

      赫炎瞬间领悟,略一沉吟,一笑点头。

      沈离凌便解下薄氅,让叶方为褚楚披上,道,“这是陛下御赐之物,你披上它,没人可随意伤你。你只要如实坦言,之后自有卫鸾司跟进调查,到时功过惩恕,自有定论,无需担心。记住,孩子重要,你更重要。”

      柔语相伴,暖氅加身,如有神护,褚楚浑身一颤,忍不住低头拭泪。

      赫炎看准时机,潇洒解氅,为沈离凌轻轻披上,“爱卿,天凉,注意身体。”

      沈离凌一怔,垂眼,神色端庄如常,“谢陛下。”

      赫炎但笑不语,只低头为他系好绳带,动作熟练,又略带亲昵。

      如此国相护民,君王恤相,可谓佳话。

      众目睽睽下,所有的暧昧深情,似也都成了正大光明。

      待为沈离凌披好衣物,赫炎也即刻恢复威严,“褚楚,你有何隐情,但说无妨。”

      褚楚心中再无畏惧,挺直腰背,一字一句道,“小女褚楚,对秦阳确有欺骗误导之行,而这幕后指使就是……段瑞段大人!”

      她凝眸伸手,直指段瑞。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觉今夜峰回路转,让人应接不暇。

      段瑞被人当面指证,不急反笑,“好一出感人肺腑、不知真假的动情戏码。我一说要搜查,你就主动跳出,我说国相有疑,你就要将脏水泼回,这也未免……太可疑了吧?”

      褚楚看着段瑞陌生冷硬的目光,忍不住呼吸一颤,情绪翻涌,“段大人,你对我有赎身之恩,我本是……感激不尽,但……如你所说,我按你说的去做后,就不再欠你的了……而眼下我做的,也不过是在讨回……你欠我家人、欠我夫君的!”

      “家人?夫君?” 段瑞嗤笑出声,“呵,我不认识你家人,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倒是你,拿块玉佩说几句好话,就能装将军夫人,也是厉害。”

      褚楚面色一红,气得微微发抖。

      赫炎淡淡开口,“段瑞,你是在质疑本王判断?”

      “……” 段瑞一脸不置可否。

      事关沈离凌清誉,赫炎不能与他就此掀桌,便只拿出不容置疑的审讯口吻道,“如今你已沦为案犯,眼下是认证对峙,你若还想有申辩之机,便拿出案犯该有的样子。还是……你这司蔻本就当得豪不称职,所以根本就不知道审讯时,一个案犯应该是什么样子?”

      话中讥讽让段瑞眼底闪过一抹戾气,却又马上一笑后退,负手而立,摆出一副心中无愧、坦然静听的对峙气势。

      赫炎冷哼一声,收回视线,对着褚楚轻声安抚,“你无需害怕,只要说出你知道的,本王自会秉公办理。”

      褚楚重新平静下来,对着众人娓娓道来。只是,自动忽略了沈离凌和秦阳有私下密信来往的相关细节。

      三年前,她被父亲卖了还债,被段瑞赎回,至此,便被段瑞单独养在私宅。随着她父兄挥霍的银两越来越多,她欠段瑞的也越来越多,直到段瑞提出让她靠做事来还清债务。段瑞让她做的事也很简单,就是伪装成一位张将军旧部的遗孤,再通过一个叫做李飞的人,接近秦阳。

      秦阳毫无怀疑,对她照顾有加,她也在段瑞授意下有心示好,与其日久生情,私定终身。这时,段瑞又以家人性命要挟她配合李飞,不断制造炎王暴戾无道、残害雅王旧部的言论假象。后来,李飞因盗图被抓身死,她又配合其他旧部,让秦阳认为那是炎王陷害所至,最终策划出了大典之乱。再后来,秦阳被抓,段瑞却将她和家人转移至一私宅内。一段时日后,她又被段瑞单独关至于另一户民宅。再之后,她才发现,秦阳已死,她的家人也惨遭毒手,而她和家人之前所住的私宅,竟是在相府家仆王忠的名下。

      她那时还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段瑞给了她一个不会被人怀疑的身份让她独自生活后,就断了和她的联系。她不敢告官,也不敢自首,也想过随家人而死,却因腹中骨肉决定苟活。她本无颜也不敢面对过去,但今夜因刺客来袭,段瑞带人包围此处,她便忍不住跑来偷听。当她听到段瑞要利用她来污蔑沈大人时,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来面对一切。

      待她说完,全场沉寂,空气中尤自回荡着一个女子身不由己无奈随波的凄楚悲戚。有人怔愣无言,有人惊怒交加,都是不约而同望向段瑞。

      受到如此严重的指控,段瑞却是泰然自若,不紧不慢,“哼,真是编了个好故事。敢问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又要何证据证明我与你确实有此瓜葛?我若真能那般利用你,又怎会给你机会当面指控?以我的身份,随随便便把你卖到穷山恶水或是直接杀你灭口又有何难?还有,你既藏身于此,又如何证明这里的人不是你的同伙?而你不是被安排着故意来污蔑我的?”

      “……” 褚楚睁大眼睛看着段瑞,嘴唇发颤。

      “怎么?答不出来?还敢说你不是在这信口开河,胡乱编造?!看你言谈举止也算知书达理、良善之人,怎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随意编造污蔑一个无辜之人?!你这样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你方才豪言吗?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这般陷我于死地,到底居心何在?!”

      段瑞面目凶刁,步步紧逼,又忽然变得神色悲悯,语气恳切,“还是……你自己愚钝混乱,看不清这背后真相,被人花言巧语给利用了?或是你在这期间受惊过度,悲伤过头,分不清真实和谎言,就错把其他人的所作所为加到了我的身上?我信你是真的受人指使接近的秦阳,也可能是受人迫害无辜至极,可你……也不能为了自己脱身,就陷害我啊!更不能因为自己不清不楚,就胡言乱语、伤害无辜啊!”

      听他这般恶人先告状,褚楚面色涨红、浑身发抖,却是不知如何申辩。

      她本以为自己只要说出真相,段瑞就会无从辩驳、坦白认罪,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能这般面不改色、义正言辞,还做出一副委屈无辜的姿态来谴责她……若不是她亲身经历过那些痛心之事,还真是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而平白冤枉了他。

      “段瑞!” 赫炎看不下去,冷肃出声,“是你审还是本王在审?你这么心急驳斥,是想不打自招吗?!”

      段瑞一脸受屈,语气悲壮,“陛下,我今夜虽有害人之举,却也不是什么冤屈都该受的啊!此女和国相大人究竟什么关系尚且不明,凭什么就只是听她一家之言?难道陛下就为了偏袒国相而任由她胡乱构陷?!还是陛下觉得我已是有罪,就干脆想把其他不好查明的罪行就推给我,推给宁理司?!那明日传出去,怕是赫鸾上下都会知道,我段瑞、宁理司是因一女子的片面之言而名誉扫地、永难翻身!”

      说着,他竟眼眶泛红,嗓音哽噎,仿佛真的受了什么天大不公。宁理司有不少人被触动感染,一时也是怒目咬牙,一脸愤懑。

      赫炎微微眯眼,攥了攥拳,心下却不得不佩服,直到此时段瑞还能拥有的镇定狡猾、迷惑人心。

      正想着如何收场,却与沈离凌视线相撞。一瞬间,默契荡开,赫炎知道沈离凌是想亲自解决这场与段瑞的过往私怨,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段瑞。”

      淡漠嗓音轻轻响起,莫名就让人静心欲听。

      一时间,不止段瑞,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沈离凌。

      沈离凌目光平静,叹了口气,“你今夜罪行暴露,本已难有活路,过去种种,我也不想与你一一计较。可你既这般冥顽不灵、穷追不舍,那就被怪我要与你算一算总账了!”

      话毕,看向褚楚,“褚楚,不必担心,你说的话并不是毫无凭证。段瑞既然与你家有如此多的财银交易,那他再怎么用心隐藏,也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而这些日子里,你居住的地方,接触过的人,甚至是使用过的物件、收集下的杂物,也都可以成为追查取证的重要线索。所以,你只要能提供这些细节,就足矣。”

      褚楚想起什么,精神一振,忙抬头道,“我、我有线索!”

      她确实有不少线索。因为一直渴望着自由身,她便暗中记下了所有段瑞花在她和她家人身上的账目。因为一直心有愧疚,她便一直真心实意、事无巨细地对秦阳和那些旧部们好,由此也就知道了每个人的名字家世经历,甚至能窥探出哪些人是早被段瑞收买,又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收买的。她倾慕过段瑞,又伤心于对方的冷酷和利用,便下意识藏了一些当时能接触到的和段瑞有关的东西。因为身如浮萍,她便将那些私密物品偷偷埋在了之前住过的院地之下。

      种种细枝末节,汇集成线,再给到卫鸾司顺藤摸瓜细细追查,自能成为一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大网。

      褚楚说完,仿佛又历了一遍旧日伤痛,所有悲酸愧惭却似随之流逝。她发现自己终于能直视段瑞了,也终于能坦然结束这场恩怨纠缠了,“段大人,若没有你,以我当初的境遇,想要在这世上干净清白地活下去,想来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我对你只有感恩。但我的人生……不该只有感恩和盲从。我也该有我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取舍和责任。你让我做的事、伤的人,我也该对他们有所交代。你说你原来可以卖了我或是杀了我,我也一直在想,你放过我到底是因为契约还是怜悯,可眼下我明白了……你放过我,也许只是想要利用我来诬陷沈大人,也许只是因为我在你眼中足够软弱无知,可以被你随意拿捏,对你构不成威胁。可如今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也有勇气……和你抗争。不过……说来可笑,我还是无法忘记当初那个把我救回去的你……甚至直到此时也还是在想,这样的我……是不是才是你真正想要看到的结果……”

      褚楚低眸苦笑,惘然若失,却已不敢在去看段瑞那几乎毫无破绽的阴冷面孔。

      段瑞一言未发,火光跃动,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宛若一尊绝尘而立却偏被烧出半边灰烬的神塑。

      沈离凌心底一叹,温声开口,“褚楚,你做的很好。之后,自有卫鸾司的人带你回去调查,你先下去收拾吧。”

      说罢使了个眼色,商君便扶着褚楚走回厅中。

      夜空静谧,月色如皎,众人怔愣中,天枰的一端似又无声倒回君相一边。

      但对于段瑞来说,褚楚的说辞无非是让他多了些可被追查的罪状,并无所谓。真正让他有所谓的,或者说是满心期待的,是沈离凌要如何与他算账。

      感受到段瑞殷切到炙热的视线,沈离凌心下无奈,只觉对此人已是再无脾气。

      心无所动,叶不沾身,明月入怀,他者奈何?

      人皆有执,若妄图通过自己,来扭转他人之执,无非是平白耗损、自取其害。所以,比起怨恨报复、彼此撕扯,不如简简单单、公事公办。

      沈离凌眉眼清正,一甩袍袖,威仪端严,锋芒毕露。

      “段瑞,综褚楚所供,你利用李飞将她安排在秦阳身边,又利用李飞和其他旧部误导秦阳,引他违逆犯上,你可承认?还有。当初兵部失图,陛下为大局着想未做声张,你根据兵部杂役所供抓了李飞,又将他审讯致死,甚至还想诬陷给本相,你可记得?”

      段瑞面无表情,只盯他不放。

      沈离凌眸光冷澈,不为所动,“李飞是张将军旧部,和秦阳也算关系匪浅、同袍战友,还被他救过性命,我本对他毫无怀疑,更因他时运不济,对他颇有照顾并有心栽培。那时虽只是给了他一个管理账目的文职来做,但他若表现得好,日后会不会提拔为我的手下心腹,也未可知。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不知受了你什么蛊惑,不是盗取舆图,就是误导秦阳大典生乱。我以为他是对陛下因刺杀一案处理前朝旧部不满,如今联想褚楚遭遇,才发觉,他应该是早就被你掌控了。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但我相信你确实有这个实力。他能引起我的注意,想必也离不开你的暗中推波。若不是秦阳出现,成了你心中起乱的最佳棋子,你恐怕还会让他继续蛰伏,成为日成绊倒我的另一把利剑。就像……被你利用的王忠那样。只是王忠毕竟只是家仆,杀伤力并不致命。但李飞不同。李氏做为上古世族,后虽没落,族人仍是遍布天下诸国,更不乏有世卿大夫之级,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最是容易攀扯。我府李伯便是李氏一族,而以你的手段,若让李飞以我的部下之名,做出什么谋逆大事,再利用他和李伯这层名义上的原宗关系,自能把我构陷得无处翻身、世人不疑。我说的……没错吧?”

      众人一听,皆是一震,更被这谋划深远又阴毒难防的计谋吓出一身冷汗。

      何深睁大双目,不可思议地瞪着段瑞。

      赫炎紧攥剑柄,手上已是青筋暴起。

      段瑞负手闭目,依是沉默不语。

      沈离凌面色无波,从容又道,“你利用李飞出面,指使杂役盗图,拿到舆图后,又暗中交给了黑曜使臣飞云,使得他在大殿之上演了一场无意暴露赫鸾聘礼,从而揭露陛下要将舆图赠与黑曜的戏码,又让秦阳出现控诉,使得众人更加误会陛下与我早和黑曜有所勾结所以造成了琴谷战败。你审讯李飞时,不仅杀他灭口,还想用他的死来诬陷我,破坏陛下与我的君臣信任,更是让秦阳误以为李飞之死,是陛下有心隐瞒赠图给黑曜的事实,方暗中下的黑手。如此计谋,相辅相成,环环相扣,可谓一箭多雕、天衣无缝。”

      众人惊愕不已,看向段瑞的目光已说不清是震怒、钦佩还是恐惧了。

      “之后,秦阳本对自己上当有所察觉,但因你威胁看守而送给他的信息,终于还是让他决定舍生取义,自戕于北军牢中。如此,能调查至你的线索又被中断,而你却能借此破坏陛下与我、与北军之间的互相信任和各自威望。这般种种,草蛇灰线,难被觉察,可你再怎么敏锐聪明、小心谨慎,也不可能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如今,凭我一直对你暗中调查的种种线索,加上你今夜行径暴露出的种种证据,以及之后对你府邸产业和家仆手下的仔细盘查,自会人证物证面面俱到,白纸黑字无可辩驳。你又何必在此强词夺理、欲盖弥彰?如此敢做不敢当,未免小人作态、自取其辱。”

      一语落毕,如一曲清乐,铮铮而响,驱散浊气,振人心神,余韵不绝。

      段瑞面目抽动,似乎最后的伪装,也终于露出了丝丝龟裂。

      沈离凌微微垂眼,轻轻一叹,再看段瑞时,目中多了些悲悯同情,“你的聪明才干,若是用于正道……哪怕是单纯地谋取高位、贪恋权力……想来也会有另外一番作为。公平来讲,以你的谋篇布局、心思诡谲,若真心为黑曜办事,怕也会是另外一番局面。你对黑曜的利用与牵制,对细作的掌控与摆布,若能拿来与陛下、与我等臣僚同心,想必也是另外一个结局。可你输,就输在了你被……私怨蒙蔽,被自负牵引,渴望自毁而难以自知,作茧自缚又甘心沉沦。你一味打着为自己谋取公道的旗号,让自己有路可走、有道可从,就无须面对自己的软弱迷茫,也无须面对那些你无法原谅、不愿顺从,却也无法违抗、难以报复的礼制纲常。你若能明白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若能将心思用于理解自己爱护自己,而不是拿捏摆弄他人的人生,又何至于为了陷我于绝地,而一路错行,沦落到这般无忠无义、无家无国、无处可容的境地?”

      沉默之中,空气冰冷凝固,众人听得出神,久久难平。

      直到段瑞发出一种凄厉的低笑。

      “正道……?” 他神色轻蔑,微微狰狞,一贯悠然傲慢的气势正自渐渐溃散。

      在他心中,他宁愿要沈离凌对他恨之入骨、辗转反侧、日夜思量,痛不能挫骨扬灰,也不要沈离凌对他悲悯同情、剖析肝胆、看个透彻,叹一句咎由自取!

      “可惜啊,我段瑞自小见识到的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学宫见识到也不过是尊卑阶级高下森严,掌司后见识到的更不过是暴力肆虐权势当道。所谓正道,不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伎俩说辞。至于高位权力……我段瑞若想要,又有何难?!可我要的权力,不是爬得高摔得高,而是实实在在攥在手里为我所用!我不像那些见识了他国政变就也想染指君位的傻子,更不信没有世袭血统也能坐稳这一国之君!所以我明白得很,以我的出身,若真能爬到国相你这般的位置,便已是尽头。可我的国相大人啊……你的位置权力再大,也逃不开君王近侧、时时受制,伴君如虎、难得善终!倒是如今的我,天大地大,只要进了我宁理司,就只有我最大!权贵作恶,想要徇私,也要看符不符合我的审判,我的公道!”

      他深吸口气,又挺直脊背,深深看着沈离凌,“我的好大人啊,一个靠弑兄叛乱坐上王位的人,会是怎样刚愎自用、猜忌多疑的人,想必大人不会真的想像不到吧?而这样的君王一旦想要的……和我一样,我段瑞在赫鸾还能活命?所以不能怪我铤而走险啊!毕竟…… 凭什么我就要认输,我就要放弃?!就因为他是君王?!若不是我惩治那些贪官污吏,担负酷吏骂名,他怎得这般君圣臣贤、备受尊崇?!”

      话锋结束,空气愈加冰冷沉重。

      虽然有些细节听得不甚明白,但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还是让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赫炎眸中怒火熊熊,脸颊肌肉微微抽动,却还是隐而不发,一派冷蔑俯视的王者气度。

      眼见激将无效,段瑞恨恨咬牙,冷笑又道,“大人觉得我伤害无辜,可谁又看到我救下了多少人?就说褚楚吧,若是没有我,她之后也无非是被卖来卖去!可如今呢,她是将军夫人!还有,若不是我,蟠龙会如此受制、轻易暴露?若没有我的斡旋运作,黑曜行动会这般迟缓难为、有迹可循?没有我,赫鸾早乱了!没有我,你……!”

      段瑞说地声嘶力竭,却又戛然而止,瞪向赫炎,“没有我制衡生乱,我们的好陛下,怎知他还需要国相稳定局势,而不敢轻易罢黜?!”

      沈离凌哑然失语,直到此刻,段瑞竟然还在想着如何挑拨他和赫炎的关系。

      他看着段瑞,面上多了层倦意,“所以……你承认自己的罪行了?”

      段瑞一怔,眼神凶狠,死死盯视,半晌,又自嘲一笑,倨傲冷哼,“那又怎样?”

      沈离凌没有回答,只是掠过段瑞,看向庭院兵士,“诸位宁理司精锐,想必你们如今已认清司蔻真面了!若你们尚有忠义是非,就该知道如何去做。段瑞自己辜负王恩,自有法度清算,宁理司多年有功,却绝不会因一人而散。方才陛下说了,段瑞犯事,不代表宁理司都有问题。所以只要放下武器,今夜胁从之罪就不会追究,若之后审查有过,也可因今夜表现酌情以宽,你们……看着办吧!”

      话落如闷雷,砸地宁理司众人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解下佩刀仍在地上。

      紧接着,两把、三把……二十来人扔下了刀。

      但仍有十多人神色冰冷,肃若泥雕,目光紧紧追随着段瑞。

      赫炎面上愠怒,心底却是狂喜。

      终于可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大开杀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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