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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琉璃锁(4) ...

  •   迈过朱红门槛,眼前便是一条蜿蜒的石路。

      仆人挑灯跟在两旁,烛火藏在布罩子下,随着瑟瑟风声忽明忽暗。

      宋二爷的步伐是轻巧的,软底布鞋悄无声息。长衫被猎猎吹起,好像一张满溢的弓。

      而丁绍芸手里握着断了的高跟鞋,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钻心的疼。刚刚摔得那一下扭了脚,如今赤足踩进滑动的石缝里,分外吃不住力。

      她越走越慢,终于停在了摇摇欲坠的黑暗里。

      宋二爷转身,脸上带着令人玩味的表情。既没上前帮忙,也没抛下她而去,单是定眼看着女人。

      丁绍芸知道,他在等她开口求他。

      这座宅子建在城外,四周树木繁茂,不见星斗。此时阵风刮过,留下一片细索碎响,仿佛人语低喃。

      每一句都在说:认了吧。

      丁绍芸不服。她咬牙站起,晃悠着继续向前。

      豆大的汗珠往下淌,愣是一声不吭——她犯了倔劲儿。

      好在路不远,多撑了阵子,也就看见堂屋。

      屋里已经燃起了灯。匾上书“厚德载物”,墨迹浓得化不开,随着流淌的过去一起嵌进木头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了一笔糊涂账。

      “坐。”

      男人话音刚落,丁绍芸已经跌进八仙椅里。脚落在平整的青石砖上,微凉触感缓解了肿胀和麻木,总算踏实些。

      有下人上茶,盖碗里散发出浓郁的普洱香。

      丁绍芸道谢,借着氤氲的热气打量起这间堂屋。

      眼前的陈设和两年前看着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乌压压的老式紫檀家具,蒙着软烟罗纱的窗下立着汝窑美人瓠,内里镶着孔雀羽尾,绚丽如梦。

      时光在这院子里自顾自的歇下脚,停滞不前,与十数里之外风云骤变的天津城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小心翼翼的落在了男人身上。

      宋二爷没有喝茶,隔着台案坐在不远处,似笑非笑的望向她。

      ——那模样就跟逮了只不听话的猫儿回家,一时不知怎么处置才好。

      丁绍芸顿时觉得这茶没法喝了。

      她落了杯子,还是觉得嗓子眼发干:“今儿个能脱困,全亏了二爷您。”

      宋二爷没应声,她只好又挤出个笑模样:“我自当感谢——”

      这回话还没说完,男人动了。不光动了,还起身徐徐走到了丁绍芸的面前。

      他身量高,一时之间投下深沉的影子,罩住了她。

      压迫感着实太强,丁绍芸咽了口唾沫,连带颈子间白腻的奶油块动了一动。

      “要怎么谢我?”宋二爷撑住八仙椅的扶手,倾身在女人耳边问。

      他熏着玫瑰香,靠的如此之近,幽幽的味道打着圈钻进丁绍芸的鼻腔。

      丁绍芸把眼睛紧闭上,声调提了起来:“我刚订婚,不比从前,请二爷放尊重些!”

      “不比从前”四个字用的极妙。仿佛如此一来,便成了个白得通透的瓷人,与乌七八糟的旧事断得一干二净。

      丁绍芸几乎能想象对方热切的吻会随时袭上来,用湿软而刺痒的舌一点点舔掉他亲手涂上去的、已经干涸成块的奶油。

      她会哭喊和推拒,直到无法抵挡的欲念蒸腾,最终化在男人掌中,就像两年前那样。

      然而半晌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颤巍巍的睁开眼,却见宋二爷正拿点墨似的眼珠仁儿盯着她。

      丁绍芸吓得不断往后撤,死死抵住椅背。椅子上没有软垫,硌得挨上的一切肌肤都生疼。

      她竟一时拿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

      但只要不是“那个意思”,就好说。

      于是女人硬着头皮道:“不知能不能借下电话,让我知会家里人一声?这么晚了,孤男寡女,不便多叨扰。”

      这话倒是提醒了宋二爷。

      他扬起身,淡声说:“这个不忙,先上菜。”

      开饭的边桌立刻被支了起来,仆人端着碟子鱼贯而入,摆好后又连头都不抬,躬身退下。整个过程鸦雀无声,行的是食不言的规矩。

      丁绍芸一打眼,桌上端的是满人爱吃的八大碗,实打实的硬菜。

      许是早就准备好的,时时放在蒸锅里,不然不会端上来时还冒着热乎气。

      “不是要和家里联系么?吃饱了再说。”宋二爷道。

      丁绍芸确实饿了,但是有这么个老鹫似的人物在跟前盯着她,她是吃不下的。

      对方倒也不催,看样子是几时吃完,几时才让她打电话。

      丁绍芸犹豫了半晌,终于横下一条心,抄起箸子来。

      吃就吃,还怕他不成。

      那箸子分量不轻,滑不溜丢,用的估摸是足银。

      她挑了雪菜小豆腐,试了两三次,愣是没夹进嘴里去——每次晃到唇边,就因为筷子不称手,呲溜一下滑落到盘子里。

      男人就这么看着,用目光一寸寸丈量她微张的嘴,像是在欣赏一幅名家笔下的美人图。

      半晌他瞧够了热闹,一颔首,从暗处登时走出个小厮,毕恭毕敬的放了调羹在丁绍芸面前。

      凭借着这把屁大点的小勺子,女人总算食不知味的把一沓豆腐和一碗粥潦草吞进肚去。

      “我吃饱了。”她落了汤匙,低声说。

      宋二爷没有错开眼,应是在确认丁小姐撒没撒谎。

      “真吃饱了。”

      “好。”宋广闻起身,“跟我来。”

      丁绍芸一怔——这狗男人竟如此守信,当真要带她去电话间了。

      难道他不记恨她了?不打算再翻来覆去折腾自己?

      她蓦地心里松了口气,光脚跟在他身后,尽量收了声响。

      宋二爷步子迈的不大,似乎是在有意迁就她。

      两人穿过画满福寿同天的回廊,路过戏楼院子门口时,丁绍芸感觉后背麻了下子:仿佛当年的高腔与胡琴,还萦绕在耳边。

      一如那荒唐的一夜,架子床震荡着,从天色将暗响到天光大亮,无休无止。

      “到了。”宋二爷的话打断了前尘过往。

      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水汽让丁绍芸完全懵了——这哪里是什么电话间,分明是间浴室!

      四下光秃秃,中间汪着好大一池子水,雪白的瓷砖恨不得铺到天花板上去,看样子是新修的。

      “你不是让我联系家人吗?”

      女人转身质问时,看见宋二爷正倚着墙边站着。他从怀里掏出纸来,表情甚是促狭:“丁小姐识文断字,想来可以父母写信,报个平安。”

      写信!

      他竟能说出这种话来——大半夜的,这么个荒郊野岭,写信几时能到!

      “骗子。”丁绍芸咬牙切齿的说,“大骗子,你明明说让我打电话。”

      “我几时说过家里有电话?”男人开口,“我只说让你和家人联系。”

      女人面对这样的无赖行径,气的浑身颤抖起来:“无耻。”

      宋二爷欣然接受了“无耻”的定论,温声说:“走了这一路,不洗洗脚么?”

      这句话让丁绍芸低下头去。一路走来,雪白的脚沾了灰,确实有碍观瞻。

      她爱美,涂了亮红的甲油,此时在对方的注视下不自觉的蜷了起来。

      “我回家再洗。”

      “如果你回的去的话。”

      “你想干什么?”丁绍芸言语里多有防备。

      男人笑了:“我想干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

      原来绕了一圈,宋二爷还是没忘记先前的瓜葛——他这是要报仇来了!

      “你这个有人生没人养的……”丁绍芸如果不是气急攻心,大抵也想不起这句和碎嘴婆子学来的恶毒说辞。

      若要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定然不会选择说这句话。

      因为这句浑话好像冷水进了沸油锅,让宋二爷的怒气骤然暴涨。

      他不等丁绍芸说完,突然弯腰,一把将女人扛过肩头,大步流星的进了浴室。

      “放我下来!”丁绍芸叫喊着,倒栽葱似的胡乱拍打着男人。

      这点小打小闹对宋二爷来说也就是松松筋骨,对方只管当做没听见。

      “嘴这么脏,一起洗一洗吧。”宋二爷面上表情没变,声音却冷极。

      只听扑通一声,他竟甩手将女人扔进了热水池子里了!

      温热的水登时喷溅出来,呛了丁绍芸一头一脸。她扑棱了半天才堪堪站起来,跟个落汤鸡一样。妆花了,睫毛膏顺着眼皮子湿哒哒的往下淌。旗袍全部湿透了,黏在身上,印出玲珑曲线的同时,狼狈不堪。

      丁绍芸咳了好半天,才把嘴里的水吐干净。

      她整个人还是懵的,慌手慌脚扒住池子沿正要往外爬,却听见卡啦一声,宋二爷从腰间掏出了个亮闪闪的玩意。

      丁绍芸起初以为会是一柄搓指甲用的小刀,再定睛一看,分明是一把勃朗宁手枪。

      这是一把方才在车上杀过人的枪,枪口上还带着不知从哪里粘上的血。

      丁绍芸骇然的坐回池子里,任凭热水涌到脖颈,也一动不敢动了。

      ……他这是要杀了自己吗?

      他做得出来的——他是个疯子,他做得出来的。

      丁绍芸心肝一齐颤抖起来。

      水明明是冷热正好的,她却依旧觉得这点温度远远不够,非得沸水才能止住由内而外的这点寒凉。

      宋二爷许是看透了她的惧意,拾了块帕子,有条不紊的擦起枪来。不多时,面上竟带出笑意:“不是丁小姐自己说的,’你我不过是游戏一场’么?”

      ……丁绍芸确实说过这话,这句让她无数次后悔莫及的话。

      那还是两年前,她刚回国的时候。

      彼时她初入社交场,见过的男人都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她以为宋广闻是只漂亮狐狸,就生出些逗弄的心思。

      毕竟好的狐狸养好了,也能当条看门狗。

      “怎么,堂堂宋二爷竟然玩不起么?”她把吸管从果子露里抽出来,故意一甩,溅了两三滴在男人的手腕子上。

      宋广闻眸光深沉,手里握着折扇,回的倒是斯文:“丁小姐说笑了。”

      “不过游戏一场,怕了?”女人的语气是极媚的,眼波流转。

      如果时光可以倒退,丁绍芸肯定会恶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让你嘴贱!让你撩人!

      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什么狐狸,更不是什么看门狗——他分明是条蛇。

      不仅如此,还咬了她一口。

      毒入肌理,至今难忘。

  •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这就是玩火者必自焚吧(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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