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命》塑面

4、挑事

　　谢徽这一问，让方之霖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他记忆力很好，从25年前从事起这项工作开始，就用一人份的脑子操着几人份的心，最大功率地运行着他的脑细胞，他得事无巨细地记住客户要求，唯恐办理过程中出现一点纰漏收不了场。从客户身份资料，到业务办理起止日期，哪些人需要回访，哪些人不用，谁的记忆删干净了，谁的要稍微保存一点……

　　为防止自己遗忘，方之霖还专门让孟杉帮忙做了工作记录，既有人脑自发的记，还有设备帮忙存档，加之方之霖每一单都办理的认真负责，按理说，无论那客户他见得是多是少，怎么都该有个模糊印象，不至于那人都展览到了眼前，脑子里却揪不出一丝一毫的相关线索。

　　何况谢徽这款长相个头，看一眼就能记好久。

　　即使方之霖会忘，孟杉也不会，她要是见过谢徽，肯定会自动清除脑子里的一段陈旧记忆，专门给谢徽腾出一片空间，新建一个文件夹。

　　谢徽上前两步，替方之霖推开了门，笑笑说：“没事，我胡说的，也许认错人了，别介意。”

　　认错人？

　　纵使方之霖心里一百个不信，面上也没显露半分端倪，他的视线忍不住在谢徽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导致他出门前那几步都是半侧着走的，关门也关得轻飘飘，推了两下门锁扣才合上。

　　“嘿，帅哥！”

　　这屋子里没有别的男性了，除非闹鬼，否则孟杉叫的肯定是谢徽。即便如此，谢徽还是下意识地装作听不见，一言不发地埋头向书房走去。

　　孟杉可不会就此放过谢徽，她从沙发上一骨碌坐起来，拖鞋也不穿，光着脚跑到了书房门口，一只手撑在墙上，挡住了谢徽出逃的去路，隐约可见一点浪荡子耍流氓的雏形。但她的面容偏于稚嫩，一双小鹿眼怎么看都显得无辜，可以说那彪悍的内心彻底被软萌的外表所拖累，以至于她每一次装作强势，都叫人觉得她在变相装可爱。

　　“你认识霖哥啊？”

　　谢徽随手拿起一本书，边翻边说：“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问他记不记得你？”

　　面对孟杉的不依不饶，谢徽一句话却多不过三个字：“问错了。”

　　孟杉两步跨到谢徽对面：“问错了？”

　　谢徽盯着书点头：“嗯。”

　　孟杉有点生气，她对自己的长相有着清晰的认知，不至于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但人见人爱还是有望做到。她跟着方之霖这许多年，仗着自己有张不错的脸，在与客户聊天社交这项业务上就没碰过坎，像谢徽这样冷漠如冰者她是第一次见。

　　孟杉原本是怀揣着一颗纯粹的心，想要和谢徽交个不纯粹的朋友，可在谢徽一番不起波澜的回应之后，她现在俨然把谢徽当作了一个务必征服的目标，非得让他和自己痛痛快快地聊一顿。

　　孟杉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于是她直来直去地抽走了谢徽手上的书：“谁让你看了？”

　　谢徽面不改色说：“方之霖。”

　　孟杉把书甩在桌上，单手叉腰：“说瞎话比我还不打草稿？你今天碰上对手了。”

　　谢徽回头，见离房通道宽敞无阻，便起身往外走去。

　　孟杉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路障，一个弓箭步拦了过去：“喂，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礼貌都没有。”

　　谢徽见她又堵了上来，立即化身一只美貌壁虎，贴着墙壁滑了出去：“不好意思，我和礼貌不熟。”

　　孟杉纠缠不休地追过去，一边斜眼瞟着谢徽，一边耀武扬威地说：“唉，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客人，我就得把你当大爷供着！我告诉你，本小姐要是心情不好了，在霖哥面前随便说几句你的坏话，他就能不接你的单！”

　　谢徽却很不在意：“没指望他接。”

　　孟杉奇怪了，揪着辫子尾巴在脸上慢慢划着：“那你找他干嘛？你如果不是来找他办事，霖哥就不会预先向你发出邀请，他要是不邀请你，你又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谢徽回头看了孟杉一眼，眼里闪过了一丝戏谑，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杉跟着谢徽来到厨房，继书房抢完书后，又跑来厨房抢他水杯：“你什么人？到底怎么过来的？找方之霖什么事？”

　　这是谢徽进门后第一次听见孟杉直呼方之霖的大名，看来是真有些急了，谢徽虽没想与这小姑娘解释，但也不想引起她的猜疑，最后因此被赶出门去，在方之霖那留下一个糟糕的第一印象。

　　谢徽没急着回答，反而先拉出一副架子：“杯子还我，小姑娘动不动抢别人东西，方之霖就是这样教你的？”

　　不知道是谢徽气场太大，无形中就给了人一种无条件顺从的压力，还是孟杉小姑娘忽然之间良心发现，自觉这样的行为确实不妥。总之，当谢徽的随口教育完毕后，孟杉居然一字没有辩解，乖乖地还过了杯子，懒洋洋地眨了下眼，歪头问：“你找他到底要干什么呀？”

　　谢徽很满意孟杉此时的态度，但他并不打算立刻满足孟杉的好奇，而是径自在屋子里参观起来，当他走到客厅展览柜前，忽然停了下来，拿起其中的一个相框问：“这是他什么时候照的？”

　　“啧，你拿那么高我怎么看？放下来点？”孟杉扒住谢徽的胳膊，伸着脖子瞅了一眼，“哦，两年前拍的，这是霖哥第一次留长发成功，我给他扎了个马尾，特此拍照留念，怎么样？好看吧！”

　　谢徽略一点头：“还行，有点神神叨叨的感觉，适合他干这行。”

　　孟杉一拍巴掌：“你还真说到点上了！他留这长发啊，就是为了给自己制造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你看外面那算命的大仙，都是一看就有种……不正常的蔫瓜气质，你看起来不奇怪，别人还不愿意信你咧！霖哥头发长得快，老剪老剪的麻烦，我就建议他干脆留长算了，没想到一留，就留出了一种……”

　　谢徽：“瀑布的气质。”

　　孟杉拍了一下谢徽，夺过他手里的相框，举到自己眼前欣赏起来：“什么呀，是大艺术家的气质，你感受不到吗？”

　　谢徽没有回答，他刚进门看到方之霖的发型时，起初震惊了一下。不过日新月异的时代下他得接受日新月异的发型，方之霖有光头的自由，也有烫卷的权利，谢徽无权干涉。不过，谢徽能接受方之霖的马尾造型，主要还在于方之霖那张脸长得百搭，配什么发型都不难看，孟衫所说的艺术家气质他不好界定，听着有点飘渺，反正方之霖把那头发一绑，他看着还觉得挺贵气，似乎应该再配个礼帽和手杖才对。

　　孟杉抓着相框一角，在手上晃来晃去，眼珠子一转，发现话题被谢徽带跑，忙吭了两声，加强了语气：“快说啊，你找我霖哥来干嘛的？”

　　谢徽这次终于没再顾左右而言他：“应聘。”

　　孟杉眼珠子瞪大了两圈：“应聘？”

　　谢徽直言说：“这么多事他一个人忙得过来？”

　　“确实是忙不过来……”色令智昏这词简直是为孟杉量身定制，她的思维在一秒以后已经被谢徽带着跑了，并一路畅想到了八千里外的云和月。认为谢徽成了方之霖的助理后，她不仅能额外获得一位可用于长期欣赏的人物，还觉得自己的身份会随着谢徽的到来而提高一些，从平平无奇的打杂小助理，升级到一个技术顾问之类的角色。

　　直到谢徽再度从她手中夺回相框，孟杉才想起问：“但你是怎么知道他忙不过来的？他又没发招聘信息，也没提过要招人。”

　　谢徽：“他会需要我的。”

　　孟杉摇头说：“那可不一定，霖哥属于独居动物，并不喜欢和太多人接触，我觉得他宁愿自己忙点，也不一定愿意招你进来。”

　　谢徽把相框摆回原位：“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孟杉冷哼一声：“我？我是一般人吗！看我全身散发的光彩与魅力，很难有人能拒绝我好吧。”

　　谢徽终于舍得看上孟杉一眼，随后忍不住笑了一声。

　　孟杉脖子一梗，呛道：“笑什么笑，你想进来不得搞好同事关系？别说霖哥了，你现在在我这就不能通过。”

　　“好吧。”谢徽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开了，收敛了之前的态度，敷衍地问，“请问我要怎么和你搞好关系？”

　　孟杉斜眼看着谢徽：“这样吧，下午你陪我出去逛逛，然后再先请我吃顿晚饭。”

　　谢徽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刚刚过了十一点：“必须要今天逛？中饭不行吗？”

　　孟杉不乐意地溜达到沙发上坐下：“拜托，是你要和我搞好关系，还带讨价还价？”

　　谢徽这回十分坦诚地说：“万一方之霖突然回来了……”

　　孟杉一挥手说：“不会的，赵老板那个神仙，每次找他都要磨蹭半天，鬼知道两个人在干什
　　么？”

　　谢徽不自觉皱了皱眉头：“赵老板是谁？”

　　孟杉身为一个活力十足的小姑娘，沙发上的屁股印都没定型，她又蹦了起来，两脚一错步地朝她的房间走去，她嘴里哼着一曲华尔滋小调，似乎准备将这个关子一次卖到底。

　　谢徽看着孟杉推开房门，走进去后，从门缝里探出一颗毛发旺盛的脑袋：“等我换个衣服，一会儿出去了边逛边说。”

　　孟杉不等谢徽回答，“砰”地关上了门。

　　谢徽生来没拥有一副好脾气，见谁都不爱搭理，要不是为了从孟杉那里套取方之霖的相关信息，他死也不可能被这小姑娘拖出去逛街。

　　逛街就算了，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一路要被无数人偷看，更有甚者竟敢直接拿出相机对着他
　　拍，还有些不知心怀哪种鬼胎的人，一路撵着他走，问他有没有意向签约什么经纪公司。

　　而谢徽的态度向来是一以贯之的，除了个别人，他对谁都要冷酷到底。

　　说实话，孟杉有点后悔把谢徽拖出来逛街，首先这人抢了她太多的风头，她和谢徽走在一起，第一被身高压制，第二被气场压制，这让她一下就找准了自己的真实定位——一个普普通通的18岁人类青少年，从而感觉有点失望。

　　其次谢徽这人太闷了，这一下午，主动从他嘴里冒出的字统共不超过三十个，其中还包括一句“卫生间在哪？”以及三句“赵老板是谁？”。

　　就连敷衍人的方式，谢徽都与其他人不同。

　　比如孟杉指着橱窗里的包包问他好不好看，谢徽不会直说“好看”或是“不好看”，而会盯着旁边
　　的画报问，“这女人很有名吗？”

　　然后孟杉的思路就跟着他跑了，一边嫌弃，一边给他仔细介绍说：“你说柳娇娇啊，你难道不知道她吗？这可是现在最火的小花！大哥，你从哪个深山老林里来？我去建议有关部门给你装个基站。”

　　总之，这一下午无论是对于谢徽还是孟杉，都是一种无声的煎熬。以至于孟杉坐到饭店里，感
　　觉半身力气都被抽没了。

　　谢徽大发善心地将服务员送来的柠檬水先递给了孟杉，然后单刀直入问：“赵老板什么人？”

　　孟杉对于谢徽的执着甘拜下风，拱手一拜，终于舍得把她的关子给卖出去：“一个酒肉朋友吧，我八年前被霖哥捡回来之前他们就认识了，我也没见过几次赵老板，不过这个人挺好，给的钱又多，活还不累，就是一有点什么屁事就爱抓着霖哥叨叨个没完。”

　　谢徽一点一点转着杯子问：“你是说方之霖在给他打工？”

　　孟杉：“不然他的钱从哪里来，他接单子只收命不收钱，我们总得活着吧，活着就得要钱吧。”

　　谢徽紧接着问：“他帮赵老板做些什么事情？”

　　孟杉“咕隆咕隆”灌了两口水，贼兮兮地嘿嘿笑了两声：“赵老板是人傻钱多的典型代表，说实话，我没见他找霖哥做过什么特有技术含量的事，但每次霖哥帮完他，赵老板至少能给这个数。”

　　孟杉搬出手指头，在谢徽面前比划了几下。

　　孟杉相信，如果她面前换一个人，看到这个数字后，一定会惊讶得目瞪口呆。

　　可是谢徽没有反应，这让孟杉一个字也不想和他多说了，显得她刚才的故弄玄虚十分掉价。

　　其实谢徽在心里是惊了一下的，即便他对这个社会还没有了解得十分透彻，但仅凭这几天的生活经验来看，孟杉比出的这个数足够一个三口之家衣食无忧地过两年。

　　谢徽平静地点点头，又问：“你是被方之霖捡回来的？”

　　“是啊，我原来是……”孟杉说到这，好像突然断电了一样，整副表情在原位停顿了五秒，这才盯着一个刁钻的方向一挑下巴说，“这也太巧了，你看那桌是谁？”

　　谢徽回头，在茫茫人海中飞快地探寻了一圈，当他找到落定方向后，眼中闪出了一点喜悦：“唉，方之霖对面那人是赵老板吗？”

　　孟杉摇头说：“不是，是他上一单的客户。奇怪了，这客户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人，都是谁啊？”

　　谢徽奇怪：“上一单还没完成？”

　　孟杉摇头说：“早完成了，照理说，这人不该再和霖哥有联系了啊？哎哟，他们干嘛呢！”

　　远远地，只见方之霖从沙发座站了起来，就在他起身时，左边一人突然拽住了他的小臂，方之霖看都没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轻巧一抽，毫不在意地继续离开。

　　然而那桌人是不许他走的，方之霖没走两步，紧接着又一位大汉现了身，这回那人直接拦在了方之霖面前，牢牢挡住了去路，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方之霖嘴唇动了动，看唇形大概是“让一让”，可那大汉仗着自己膀大腰圆，根本不把他的话往耳朵里放，不仅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还变本加厉地抓住方之霖的手腕。

　　方之霖这次没急着抽手，反而不急不慢地侧过头，对着身居主位的客人说了句什么。又过了几秒，方之霖神色如常地转回头，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抓在胳膊上的手，然后干脆利落地一翻手腕，将那人的胳膊整条拧了过来。

　　四周哗然骤起。

　　谢徽见状，二话不说拉开椅子，他仍是把脸埋进竖起的衣领之中，大步朝方之霖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