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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我妈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我。她看上去专心致志,好像在做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几秒钟后,这一局结束了。她转过来,怔住片刻,笑了笑:“姚姚。”
      我点点头,转身碰了碰芝芝:“哎——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同学。”
      她们俩也很惊讶,瞿芝芝小声问我:“这是你妈妈?”接着和安宁一起跟我妈打了招呼。
      “你们先去吧,我跟我妈聊会儿。”我冲芝芝抛了个媚眼。安宁还跟我妈挥了挥手,她也举手回应,看上去处变不惊。这时她已经将东西收拾好了,站起来,让出座位。
      她比我记忆中要长了点儿肉,只化了淡妆,看上去气色很好。她的长发被冷帽压着,帽子上有一块笑脸logo,左手随意挎着一只“达芙妮”,脚上是蜜蜂小白鞋,单说打扮,跟北美水校里成天忙着社交的留学生好像也没多大区别。看得出她过得不错,至少物质上肯定比我富裕。
      往门口走的路上,我试图说点什么,只是好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这里人多,她习惯性地像过马路时那样牵了我的手,但离开人潮就松开。
      换了现金,我妈熟门熟路到旁边拿了两杯饮料,递给我一杯,说:“那两个都是你同学呀,有一个看着好小喔。”
      她还是讲我记忆中的带着点苏州味道的普通话。
      “那是她妹妹,现在和我在一个公司做事。”我说了第一句话,“我在蟹壳工作。”
      “公司就叫‘蟹壳’吗?”她偏了偏头,“什么名字啊,卖海产品的?”
      “中译名叫这个。是一个互联网公司,在东南亚这边还成。”我解释说。我听出来她不住这边,只是过来旅游。她现在住在哪里呢?但我不敢问。
      我怕她不说。
      “噢。”她恍然大悟,“你毕业之后就来了新加坡吗?”
      “我读了博。毕业后还留在美国工作了一年——”我吸了口气,感觉有点说不下去了,就道,“你今天有空吗?晚上能不能打给我,我们见一面?”
      她想了想,说:“应该可以,我要先和他们说一下。”她见我看她,又补充说,“我结婚了。”
      我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点点头。她拿出手机准备加我为好友,说这样可以直接打语音电话。我也不知道她是单纯地觉得这样比较方便,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原因。
      加完好友,她拍了拍我的胳膊,朝前扬扬头,说:“去吧。”
      我想应一声,但发觉喉咙已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还是只能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大口大口喘气,好像刚才一下子被丢进了真空里一样。
      “怎么样,有没有试试手气?”我拍了拍芝芝,她好像正在观望,还是安宁先跟我打了招呼。
      芝芝摇摇头:“都不太会。对了,你打把德扑让我们见识见识吧?”
      我笑了笑:“都是在大学里才打,好久没玩了,别浪费你的钱。”
      芝芝没再坚持,感叹道:“唉,你对我也蛮不错的,今天丢下阿姨都过来陪我了。”
      “阿姨看着好年轻啊!”安宁也说,“其实可以叫她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啊,她难得过来看你,结果你却走了,只能一个人出来玩。”
      我笑出了声,没立即说话。过了片刻,才解释说:“对不起,让你们二位失望了。我妈和朋友过来旅游的,连我都不知道,刚才实属偶遇。”
      瞿芝芝抬了下眉毛:“你爸妈现在没在国内啊?”
      我耸了耸肩。她兴许是想岔了,倒也没有追问。

      今晚是自新手机买到以来第一次开启响铃模式。我把铃声调到最大,又担心网络不稳定,干脆关了无线连接改用流量。但这显然不是我最怕的事。
      我自离开入口去找安宁姐妹就在后悔,后悔放她走,害怕她一去不回。她太有可能干出这事了。
      语音通话的提示音响都没响就被我接了起来,我妈可能有点意外,罕见地沉默了一两秒钟,但开口又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语气:“姚姚,你在哪儿啊?”
      “我去接你吧。”我说。
      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她又换了身衣服,不再是T恤牛仔裤,帽子也摘了,头发懒懒地扎着,但还是拎“达芙妮”。我觉得她身上有点烟味,可能是在别处沾的,可能她现在的先生吸烟。我是卸了妆出来的,今天太累了,但哪怕洗了澡我也没感觉好一些:地铁玻璃上反射的我和她的模样好像是才从记忆中打捞出来,湿漉漉的,有种重见天日的陌生感。一切又像昨日重现,她看上去亲切得体,而我无疑是她的女儿,穿着衬衫,仿佛刚刚完成计入期末成绩的报告会。
      屋里漆黑一片,外来的我们是唯有的活人。我带我妈绕过门口成堆的箱子,介绍说:“这是我新买的冰箱。”
      她点点头:“很漂亮。”
      “这个房子也是我买的。”我说,“还有这个沙发也是。”
      她环顾四周。
      “你过得很好。”她说。
      我忍着泪意,没说话。
      我妈从包里拿出手帕来递给我。她仍然保留着每一个我熟悉的习惯,手帕一角刺了铃兰。背面有一块小小的洗标,上面写着:
      “100% 綿”
      “日本製”
      我妈坐到了单座沙发上,脱了鞋,专门整理好;两只脚蜷起来。我把我的拖鞋拿给她,又光脚去浴室穿上冲凉用的拖鞋。她好像既没有话要问我,也没有话要跟我说。我也不开口。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见我妈的声音:“你爸还好吗?”
      “我不知道。”
      “欠的钱……”
      “还清了。”我说,“11年我爸就还清了,找舅舅他们借了一点,我工作之后也都还上了。”
      “哦。”她答应得很轻。
      过了会儿,她问:“你打算结婚吗?”
      “不。”
      “那现在有女朋友吗?”
      “没有。”我说。
      沉默持续了片刻。
      “你……”很难得地,我竟然从我妈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动摇,“你有空帮我问问你爸爸,当时一共还了多少。我可以给他。”
      我吸了口气,正要开口,但生生忍住了。我只是说:“知道了。但我不觉得他会收这个钱。”
      “至少他帮我付的那部分,你问问。”她说。
      “知道了。”我没再争辩。
      她穿上了拖鞋,目光从窗外游离到我脸上,然后闪过一瞬的光彩,又恢复如初,道:“我们姚姚真的长大了。”
      “我今年就三十一岁了,你走的时候我二十一岁。你丢颗石榴籽儿在土里往上踹一脚,十年后还长大了呢。”我最终还是没忍住,但很快就收敛,“对不起。”
      我拿手帕在眼角揩了两下。
      她摇了摇头。她脸上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们又相顾无言了一阵,但这次她一直都望着我。我说:“外婆前年走了你知道吗?”
      她的眼神终于有所松动。就像我预料到的那样,这波澜也没有持续太久,只是几秒种后她就又与我对上视线,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年九月份。”我没抱太大希望,但还是补充说,“埋在名流陵园。”
      “哦。”她没再说话了。
      其实我有好多问题可以问她,真的好多,但如今见着人了我反而一个都问不出口。我也不知道到底是问不出口,还是我已经不想问了。这个时候,我妈脱下了拖鞋。她把脚伸进了穿过来的鞋里,我开始慌了。
      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站了起来。我忙上前一步,又说不出话来,末了,只是问:“你先生对你好吗?”
      她有点惊讶,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说:“还可以。他性格比较温和,很健谈。”
      “知道了。”我垂着头,“我送你回去酒店吧。”
      “你送我到地铁站就行。”她好像很善解人意地说,“今天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我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我和我妈到了地铁站。我把手帕还给她,她也只是摇摇头:“你留着吧。”
      她真的要走了。
      “妈。”我开口的时候好害怕好害怕,“我能跟你联系吗?比如我想你的时候。你也可以打给我。”
      她眼圈一下子红了,匆匆转过身去:“当然可以啦,你给我发消息就是了。我走了喔,上去吧。”
      我站在那儿不动。妈妈的背景渐渐远了。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蜷缩在单座沙发上,看看对面守口如瓶的冰箱,周四中午购置它的情形仿佛是上辈子的梦。我的生活根本不是一个六百一十五升的完美的冰箱,我用不着:真实的生活,是门口摞了一堆又一堆的箱子,是打包在箱子里几个月都用不着的私人电脑,是电脑旁边过了期的没拆封的面粉——那包小麦粉现在都还在那儿,我甚至没来得及扔。
      我把手机关了,否则它震个没完。总有一天我收发的邮件之多,能够存满一个又一个移动硬盘。它们完全可以构成我的墓碑,上面写:李姚,她为所热爱的事业添砖加瓦奉献了一生。
      但这可能没什么实际意义。
      不会有我热爱的人来扫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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