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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空中 ...

  •   飞机开始滑行。广播开始播放蒙语歌《母亲》。略带忧伤的歌声,一下子把机舱内的吵杂声压了下去。
      萧郁和司勤也都陷入沉默。

      歌声把司勤带到了北河。北河是她的故乡。歌声让她想起了母亲和小姨。
      母亲和小姨经常吟唱这首古老的蒙语歌曲。像大多数蒙族女人一样,她俩都有着天然的好嗓音。不过,母亲的低沉,小姨的悠长。有时候喝了酒以后,俩人会合唱。让人惊奇的是,两人合唱是用和声的,低沉和悠长组合成天籁之音,足以让所有在场的人动容。
      母亲和小姨都是170的个头,丰腴漂亮,俩人体型肤色长相相似,不愧是一奶同胞的姐妹。但两人性格迥然不同。母亲风风火火,小姨文文弱弱。母亲涂脂抹粉,满目妖娆。小姨素颜朝天,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母亲大学肄业,说话速率很快,耿直率真。小姨高中文化,说话慢条斯理,少言寡语。见过她俩的人,都觉得按照学历、性格,两个人应该掉过来才对。
      母亲23岁意外怀上了司勤。大学三年级就从北大退学回到了北河。生下司勤后,她就和小姨夫一起做生意。开饭店,卖服装,倒腾煤炭。那时候司勤小,也不知道母亲整天忙啥,就是感觉到家里在不断的变化,车子越来越好,房子越来越大,生活水平越来越高。
      母亲总是早出晚归,回到家也是一脸疲惫,不拘言笑。司勤有点怕她,总是躲的远远的。小姨整天呆在家中,出来进去都带着司勤。司勤上学以后,就每天接送,风雨无阻。司勤从小就觉得,小姨更像自己的亲妈。
      母亲对父亲只字不提。在司勤稍微懂事的时候,母亲告诉司勤,父亲在她出生前就死了。母亲简单明了的说“死了”,而不是去世、逝世或者病故等。无论是直接、间接、暗示、诱导,只要司勤询问父亲的信息,母亲就会用陌生甚至愤怒的目光把司勤给逼回来。
      司勤稍大一点也缠着小姨问父亲是谁,但小姨也说不上来。司勤就央求小姨去问妈妈。小姨吐了吐舌头,对她说:“你妈妈像老虎似的,谁敢问啊?!”
      司勤做出鄙视的样子:“母老虎!”
      “对,整天凶的跟母老虎似的,咱不理她。”
      俩人会意的相视而笑。
      司勤从三四岁开始,就问小姨一些奇怪的问题。
      “小姨,你是不是和妈妈换孩子了?妈妈的孩子找不到了,你就把我送给了妈妈?然后你就成了我小姨?”
      “小姨,我们班还有俩斯琴,她们都是斯大林的斯,而我是司令的司。我爸爸是不是姓司啊?我爸爸一定是汉族。我们班司志南就是汉族。”
      “小姨,我妈妈和小姨夫怎么都是汉族名字啊?嘿嘿,高云、石天,听起来像一对。你怎么叫图雅啊,真土。叫司勤也土。咱俩也改个汉族名字吧?”
      那时候的小姨还无法解释为什么好多蒙族人都有汉人的名字。好像有人说过,出了草原去南边工作的人都有一个汉人的名字。
      妈妈、司勤、小姨和小姨夫一直住在一起。妈妈住楼上的主卧,小姨和司勤住旁边的客房,小姨夫住楼下。后来司勤大了,就住在顶层的阁楼。但司勤经常因为害怕或是孤单,会半夜跑到小姨的被窝里。
      司勤记忆中从来没有和母亲一个被窝睡过觉。
      通常是,母亲和小姨夫总不在家。三百平方的大房子里,只有司勤和小姨俩人。
      好像约好了一样,母亲、小姨和小姨夫从不带外人来家里。母亲和小姨夫在家的时候,电话不断,而且一打就很长时间。而小姨的电话号码簿里只有母亲、小姨夫、小姨夫的亲戚,还有司勤学校里的班主任及电信、供电、供水、供气、物业。通讯录长度不够手机的一页。印象中,小姨几乎没有朋友。
      物质上,司勤从来不缺什么,吃穿用度都远远高于同龄人。但她却像小姨一样,性格谦和,不喜欢张扬。
      司勤个头超过了母亲,但更纤细,长相气质像南方姑娘。小学、初中、高中,在教室里她永远坐在最后一排,在操场上她也是永远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一排。
      司勤除了总是拿回年级学习成绩第一的奖状,从来没有获得学校的其他奖励,也坚决不干学生干部。明明跑得很快、跳得很高,却从不报名参加学校的运动会,宁愿当观众在场下热烈的鼓掌。
      母亲显然很赞赏司勤这一点,经常说:“跑什么跑,跳什么跳,女孩子老实点好。”
      小姨显然不认同:“你呢?你上学的时候还不是全北河的百米冠军、跳远冠军?也没见你老实了。”
      “你懂啥!女孩太出众了不好。光她那个漂亮就愁死我了。”母亲皱着眉头,看来她是真愁而不是假的。
      母亲严禁司勤跟任何男生来往。偶尔看见有男生和她说话,就会用她仇视的眼神把那个男生击退。
      司勤学家里人,不叫任何同学到家里来,也从不去别的同学家。小姨接她回到家中,司勤写作业,小姨看书。这成了家里的一道风景线。司勤写完作业,小姨会带着司勤到家里的院子里扔沙袋,跳皮筋。这些都是学校女孩常玩而司勤从不参与的游戏。
      与小姨独处成为司勤的习惯。

      随着年龄的增长,司勤越来越思念自己的父亲。
      司勤无数次想象有关着父亲的一切,包括长相、举止、职业等。依母亲的性格和眼光,父亲一定不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司勤坚信这一点。逐年成熟的司勤,曾经把每个她认识的、不那么普通的、有些成就的男人都假想成自己的父亲。
      会不会是旁边这个北大毕业的老男人啊?司勤下意识的侧过头再次打量起萧郁来。
      ...... ......

      歌声把萧郁带到了那个叫巴彦托海的小镇。小镇位于中俄边界。镇上有北疆省管看守所,这个看守所关押的都是重刑嫌疑犯。
      死刑犯布和总在晚饭后唱这首《母亲》,声音高亢而悲怆。
      萧郁在这里结识了石天,并成为过命兄弟。
      萧郁和石天是看守所最著名的人物。萧郁被称之为北疆最大的金融诈骗集团的首犯。石天是北疆最大的带有□□性质犯罪集团的首犯。萧郁和石天涉嫌的犯罪金额,对这个看守所的所有人,包括犯罪嫌疑人和看守所狱警,都是闻所未闻的天文数字。
      在充斥着杀人越货重罪嫌疑人的看守所,活下去的途径只有两个,一个是当老大,一个是依附老大。石天在北疆黑白通吃,即便是在看守所也没人敢惹他,包括狱警都殷勤的对他嘘寒问暖,所以在这里他是响当当的老大。萧郁一个文弱的外省人,进到这里实际上就是羊入狼群。
      还好,萧郁进去的时候因为身上有几千元钱。押送他的警察是一个好心人。他知道看守所的规矩,就偷着把这些钱存入萧郁在看守所的账户,萧郁可以用这些钱买吃的用的。巴彦托海是全中国最落后的地区之一。在看守所,10块钱都是大钱,更何况是几千块。在同狱室狱友的“教导”下,萧郁用这笔钱打点了狱警、打点了各监室的狱头,然后全部贡献给本监室吃喝。
      因为这几千元钱,狱友们开始还对他客客气气,萧郁勉强在平安中度过前两个月。
      钱很快就花完了,萧郁的苦难开始了。先是用极尽侮辱的语言刺激,后用洗便池、拖地的活路进行体罚,再后来就是冲凉水澡、用线绳拨胡须等“讲究个人卫生”的借口进行折磨。
      在那个年代,在落后的边远地区,进过看守所的人大都记得,日复一日的辱骂、体罚、折磨,足足可以摧毁正常人的精神意志。更有甚者,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只要没有皮肉外伤,看守所的狱警都视而不见。
      高墙里边的人都心硬如铁。
      萧郁是重刑嫌犯,是刑警要立功的大鱼。他们从开始就切断了萧郁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萧郁无法弄钱进来。
      辱骂、体罚、折磨日复一日。
      萧郁几近崩溃。
      让萧郁更绝望的,是感觉心爱的妻女离他越来越远,她们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模糊。每天高度紧张的神经,是挖空心思的对付这些邪恶的鬼魅。他无暇去安抚自己妻离子散的心灵,无暇顾念妻女的温饱和安危。
      她们曾经是他生命中的一切!
      多少次,萧郁想到了死。

      突然有一天,狱警通知萧郁转移监室。
      虽然,在看守所转移监室是常有的事情,但一般嫌犯是不愿意转监的。因为迎接监室新人的,往往是新一轮的欺凌。
      萧郁战战兢兢的跟着狱警踏进新监室。他立刻被这里给惊呆了:这里的墙上居然挂着一台电视机,还是40多寸彩色的!这里居然有抽水马桶,屋里没有一般监室浓浓的尿骚味!这里居然还有张小桌,上面摊着一摞杂志、一摞录像带和一堆凌乱的纸牌。这里居然有三张木制的单人床,两张对着电视,一张在电视机底下。床上的被褥虽然不是簇新但看起来很干净!而其它监室都是大通铺,铺盖也都是油脂麻花,散发着酸臭味。
      狱警向满脸惊诧的萧郁吆喝到:“好好感谢石老板,是他把你要过来的,享福吧你!”然后满脸堆笑的对躺在床上看电视的石天说:“石老板,人给你带来了,你看还有什么事?”
      石天看起来四十多岁,脸上毫无表情。他只是冷冷的看了萧郁一眼,一声没吭的继续看电视。萧郁进来这俩月,只是在放风的时候远远看见过他,但没有正面接触过。
      监室里除了石天,还有一个叫布和的蒙族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长的很粗狂。布和带着脚镣。萧郁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死刑犯。看守所所有死刑犯都带着脚镣。
      萧郁满脸惶恐、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不知要把带过来的破旧的铺盖放在哪。
      这时候的石天欠起身来,对布和说:“哎,你去那边!”他指了指电视机底下那张床。声音不高,但却不容置疑!
      布和用怀疑的眼色看了看石天,但很快溜溜的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到电视机底下那张床上。
      石天指了指萧郁的铺盖,转过身来对狱警说:“把这些东西扔出去”口气缓和了许多,但仍然不容置疑。
      狱警走后,石天又用责备的口气对布和说;“把被褥换过来!”
      布和麻溜的把被褥换了过来,趁石天不注意朝萧郁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石天指了指对面的床,这才对一直愣愣的萧郁说了第一句话:“坐啊。”语气像一个很熟的老相识。
      萧郁的眼泪夺眶而出。

      后来萧郁才知道,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偏远的地方,有钱就是爷。有钱有势更是爷的爷。石天进来后,马仔们马上打通关系,把石天的监室简单的改造了一下。吃喝用度虽然比外边差很多,但也是有鱼有肉、样样不缺。这里没有电视信号,但却有放像机,播放一些港台武打片和枪战片。在贫穷的巴彦托海,在关押重刑嫌犯的看守所,这无疑是皇帝般的待遇了。
      后来萧郁也知道了,布和是石天的远房亲戚。做过倒卖煤炭的生意,跟石天马仔的马仔有过生意往来。因为与当地一个女人偷情,把女人老实巴交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杀了。在和女人逃亡的时候被抓,已经被判死刑,现在正在上诉期。石天看在老乡、亲戚的份上,看在布和将要执行死刑的份上,让他跟自己住在了同一监室。
      晚饭居然有酒!饭菜是一只烧鸡、一盆白菜炖粉条和馒头。
      布和自己盛了一些白菜粉条、拿了俩馒头,坐在了桌子的一角,一边装着咬馒头,一边馋相毕露、毫不掩饰的瞄着那只烧鸡。看起来,在萧郁没来之前,石天和布和就分开吃饭。
      萧郁仍然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石天这时才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小桌前。
      萧郁这才发现他的腿有点瘸!
      石天一瘸一拐的把一把凳子和一副碗筷放在自己对面,对萧郁说:“坐吧,咱一起吃”。然后,又找来两个茶杯,倒上了酒。
      看着满脸馋相的布和,石天把鸡头、鸡腚、鸡脖子、鸡翅撕了下来,朝着布和说:“给!”布和一边哈着腰把饭碗伸过来,一边不断的鞠躬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石天举起杯来,朝着萧郁说:“欢迎。”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倒进嘴里。
      萧郁惶诚惶恐的抿了一口,站起来说:“谢谢,谢谢石老板”。
      布和抽了抽鼻子指着酒瓶,喏喏的说:“大哥,我也来点?”
      “不行!”石天再无多言,布和也再不央求,转过身去。
      这顿饭在尴尬和沉默中进行。萧郁搜肠刮肚的想说点什么,看石天一脸冷漠,又不知道也不敢说什么。石天一举杯“喝”,萧郁就抿一口,随口说“谢谢”。这顿饭就在“喝”和“谢谢”中结束。
      吃完饭,萧郁主动要去洗碗、拖地。石天摆摆手,指着布和说:让他来。
      萧郁算是安顿下来了。打死也没想到,他在这里居然过上了“天堂般”的日子。

      看守所的嫌犯主要是等待刑警、检察院提审,等待法院审判、等待判决结果,或被送去监狱劳改、或被拉到刑场枪毙,当然,也有保外、释放的。据说巴彦托海这家看守所,进去的人释放出来的人几乎等于零。所以,狱警对嫌犯的教育基本就是“告别未来,老实呆着”。告别未来,是告诫嫌犯丢掉幻想,配合审讯,痛痛快快接受罪与罚的结果。老实呆着别出事,是看守所的基本任务。
      除了每天定时的放风,石天的监室不受看守所作息时间的约束。三个人主要活动是吃饭、睡觉、看录像。偶尔,石天和布和会打打牌。看石天和布和打牌是萧郁最开心的时间之一。石天冷漠的脸变得平和,布和谄媚的表情变得狡诈,俩人极尽作弊之能事,毫无身份之感的谩骂、甩牌。当看到石天赢了像孩子一样咧嘴,输了像怨妇一样跺脚,萧郁对石天的看法有了些许转变。看来这个□□中人也是童心未泯啊!

      萧郁和石天的案子进程差不多,基本上是在检察院批捕后的起诉审查阶段。听到的消息是检察院不断的退补、延期起诉。
      看守所有句名言,坦白从宽,劳改搬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萧郁和石天都是拒不认罪的主。由于石天在北疆省的影响,由于萧郁是从北京抓来的,刑警们不知道他们背后有谁,所以,在他俩身上没有发生过刑讯逼供的事。
      在那个年代,只要有口供,无论证据链条多么脆弱,都是可以定罪判刑的。萧郁和石天的拒不认罪,加上证据的缺乏,致使检察院无法起诉。但他俩的案子在省内影响巨大,检察院又不敢轻易放人。案子就这么拖下来了。一拖就是三年多。
      有天,石天少有的、带着笑容跟萧郁说:“听说你刚进来的时候对公安很刚啊!”然后竖起了大拇指。
      萧郁想起第一次被提审的情景。一个小刑警二话没说,上来就拍桌子:“萧郁!告诉你!这里不是北京!这里是北疆!你放老实点!”。萧郁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慢条斯理的、一字一句的回答:“北疆怎么了?北疆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吗?北疆不需要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吗?”
      石天说:“我进过三次看守所,见多了。无论多么高大强壮,无论在外面多么牛逼,进来第一次被提审,大多是浑身哆嗦、痛哭流涕,下跪、尿裤子的也不在少数。”说着,又竖起大拇指:“你行!”。
      在几乎相同的境遇中,萧郁和石天有点惺惺相惜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布和的二审结果下来了。那天,公安、检察院、法院来了一大帮人,向布和宣布了二审维持死刑判决的裁定,并告诉他第二天就要执行。
      布和从看守所审讯室回到监室后,竟然非常的平静。也许他心里很清楚,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
      萧郁和石天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的呆着。
      晚饭有鸡、有鱼、还有酒,是石天特意安排的。石天拉着布和坐在自己身旁,亲自给布和布菜倒酒。他拍了拍布和的肩膀,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布和谁也不看,啥话也不说,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萧郁也干了。
      两瓶酒喝完了,三人早早就上床了,萧郁和石天很快睡着了。
      对布和来讲,这肯定是个不眠之夜。
      大概是凌晨4点左右吧,萧郁在朦朦胧胧中听到布和的脚镣哗啦哗啦的急促响着。他翻身一看顿时惊呆了:在监室靠近马桶的角落里,布和用脚镣的链子紧紧勒着石天的脖子,双脚蹬着石天的双肩,双手紧紧拉住墙根的暖气管子。石天两眼瞪的像要爆出来,脸色成了紫红色,四肢张牙舞爪在徒劳挣扎。
      萧郁条件反射似的一跃而起,抄起一把凳子朝布和狠狠砸去,布和顿时瘫了一样松弛下来。
      后来,狱警来了,带走了布和。
      狱警们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在看守所,这样的事情算是重大事故。监室喝酒是重大违规,酒后杀人更是重大事件。如果追究下来,看守所上上下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此事被压了下来。
      萧郁记不起是在电影里还是在小说里看过,说是在监狱弄死个人,就像弄死个臭虫。这个看守所隔三差五就有人被拉出去枪毙,萧郁也见怪不怪了。
      布和走了,这不重要,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已。
      重要的是,他临终的这一举动,把石天和萧郁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了。

      过了不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石天称呼萧郁大哥了。

      大半年过去了,萧郁和石天的案子都毫无进展。公安和检察院也不来人了,他们好像被遗忘了一样。
      超期羁押,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比比皆是。据狱警说,北疆的某个看守所的谁谁谁,都羁押了五年多了。还有谁谁谁,都羁押了十几年了。
      对他们的看管也放松下来,可以接待访客了。石天隔三差五的有人来看望。萧郁这边无人来。托石天的人在外面打听,回来的消息是老婆和女儿已经定居澳大利亚了,北京原来的公司已经人去楼空。
      不久,萧郁接到北京朝阳法院的裁定书,李宁琪已经起诉离婚,法院缺席判决,判处双方离婚,财产分隔由双方协商解决。
      经过半年多的铁窗生活,萧郁已经是欲哭无泪了。他默默的把判决书递给石天。
      石天就说了一句话:“大哥,别难过,这太正常了。”

      日子还要过下去。

      “大哥,我们不能这么呆着,总得做点什么吧?”石天有一天突然对萧郁说。
      “嗯。”萧郁显然是盘算过。
      萧郁说看够了这些港台武打片,问石天能不能让外边人给换点别的。
      石天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萧郁开列了一张单子:《基督山伯爵》、《教父》、《肖申克的救赎》、《悲惨世界》、《罪与罚》......。萧郁还列了一些书籍,除了萧郁自己要看的政经、科技、传记、历史等,其中还有一套《许国璋英语》、一本入门级的中国象棋棋谱。
      想不到石天一下子就被这些电影给吸引住了。看完一遍再挨个从头看一遍,台词场景几乎都能背了下来。这个硬汉子竟然被里边的一些情节给感动的掉过几次眼泪。
      萧郁感到好笑的是,电影人物里经常说的“shit”竟然成了石天的口头语。
      “shit”、“shit”,萧郁和石天你来我往的调侃着。
      铁窗里的日子竟然有了快乐的模样。

      石天对《肖申克的救赎》里的男主角安迪怎么把监狱长的钱骗出去、怎么又逃出去把钱提出来的情节很感兴趣,但他确实不懂。萧郁就一边看着电影一边给他讲相关的金融知识。继而又跟着《教父》的情节,延伸讲了很多金融犯罪等方面的故事。
      石天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也健谈起来。
      他说起了自己的家人,说起了自己的经历,说起了自己公司。甚至说起是大姨姐高云带着他开始做生意的,说起了创业的艰辛和大姨姐的车祸。也说起他和大姨姐的感情,以及他对大姨姐女儿司勤和自己老婆图雅的歉疚。
      萧郁也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石天。他说起可能是自己的发小左向南陷害了自己。他甚至告诉石天,自己的女儿小米实际上不是他亲生的。妻子在和自己结婚之前,和左向南好过。按时间推算,他早就怀疑女儿是左向南和李宁琪的私生女。但他笃定妻子李宁琪很爱自己,不会出卖自己。也笃定在他进来前,李宁琪并没有向左向南说破孩子的事。
      见萧郁如此笃定,石天说出一句让他十分吃惊的话。
      石天说:“大哥也别那么笃定。我这些年混社会,最大的体会就是,人啊,太复杂。非常之时,会做出非常之事。”
      “你是说我老婆会和左向南一起害我?那绝对不可能!”萧郁又坚定不移的说。
      “不不不,大哥,我没有那么说。我相信嫂子不会害你。我是说你进来后发生的事。当嫂子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会不会拿孩子说事,让你那个发小帮她出去呢?或许,是那个左向南看在孩子的份上,主动把她们送出去的呢?还有好多也许、如果,需要你去弄清楚。你整天想着怎么报复那个姓左的,这些情况你不弄明白,你的复仇,就会伤害到她们娘俩。就像《基督山伯爵》的爱德蒙最后伤害了梅丝苔丝一样。其实,我现在不喜欢这个电影了,不喜欢邓蒂斯爱德蒙了。我也不希望你成为他。”
      石天的一番话是深有体会、发自肺腑的话。萧郁不是道中之人,当然不会想的那么深。但他的话,确实提醒了他。

      回忆往事,畅想未来,是看守所在押人员的日常。
      “大哥,我现在的梦想是做《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我原来的梦想是做《教父》里麦克那样的人,现在不想了。”石天认真的说。
      “我的梦想是做基督山伯爵。”萧郁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石天还是很认真的说:“大哥,我懂你。”
      石天下面的这段话,对萧郁影响至深。
      “大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按照我的能力,按照以前的脾气,不用咱出去,我现在就可以马上派人把你的发小杀了。就现在!”
      “你不是道上的人,不会打打杀杀的。即便是我这么帮了你,你能快乐幸福了吗?你用自己的方式,才能彻底解决问题。既然他使的是商道阴招,你为什么不还以颜色?以你的智慧,你还打不败他?”
      “嫂子跟你离婚,和女儿远赴澳洲。你怎么就知道不是被逼无奈?你报复你的发小,怎么就知道不会伤害到嫂子和孩子?”
      “在你付诸任何行动的时候,你一定要避开嫂子和孩子,不要让她们看到人性的丑恶。否则,你就没有救赎自己的机会了。”
      “你最大的报复就是,在你发小崩溃的时候,你还和嫂子和女儿幸福的活着。”
      “不要抱任何幻想,一切全是命。成功全凭运气,她俩自然会在远方等你回家。失败要自认倒霉,至少她娘俩没有血溅衣衫。”
      “我不喜欢《肖申克的救赎》的结局,安迪还是借着警察惩罚了恶人。我更不喜欢《基督山伯爵》的结局,爱德蒙复仇后,还是伤害了他那么热爱的梅塞苔丝。我更喜欢冉阿让,他的善良能让自诩正义的沙伟自杀。你为什么不能用你的正直让那个邪恶的发小崩溃?”
      当然,受限于石天的所受的教育,他不可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语言,这是后来萧郁把石天的原话加以提炼修饰后记在脑子里的。
      “所以,我们还是一起做冉阿让吧!”石天很认真,这是他的原话。
      那天夜里,萧郁辗转反侧。他知道,石天说的很在理。

      在往后的日子里,两人像着了魔一样筹划怎么做冉阿让。如果出去了,先这样,后那样,然后再怎样。讨论到着迷时,他们会让看守所的狱警拿来笔和纸,开始谋划具体的行动。

      日子如常,萧郁和石天都毫无案子的消息。

      眼看着出去无望,他们甚至开始梦想怎么越狱。还想出了几套方案备选。他们越想越兴奋,开始想象越狱后的景象。石天的马仔怎么接应,接应后怎么隐身埋名到处躲藏,躲藏后怎么把石天的公司卖掉,卖掉后得到一大笔钱。有了钱又怎么去报复左向南,崩溃后的左向南怎么跳海的。然后,萧郁辗转找到了老婆李宁琪和女儿柳萧宁。最后的景象是,萧郁一家人,还有石天和老婆图雅外甥女司勤,六个人在一个太平洋小岛上看日出。
      好笑的是,当他们聚精会神的在纸上画来画去的时候,一个狱警从牢房铁门的窗口开玩笑的吆喝了一声,他们着实被吓了一跳。狱警走后,萧郁赶紧把那几张纸撕的粉碎,扔进马桶里冲掉。
      石天问:“至于这么紧张吗?不过是开玩笑。”
      萧郁说:“至于,很严重。”
      接着他给萧郁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傻逼坐飞机,过安检的时候不耐烦,顺嘴开了一句玩笑:“查什么查啊,炸弹已经放在行李里托运了。”结果,他立即被警察摁在地上。不管他怎么解释,机场还是把那架飞机上的行李翻了个遍。最后,他还是被行政拘留了十几天。还因为延误起飞,陪了航空公司好多钱。
      石天也惊出一身冷汗:“是哈,有的玩笑是绝对不能随便开的。”
      出去放风的时候,看见厚厚的灰砖高墙和墙头密密麻麻的电网,还有站在高墙上荷枪实弹的武警,两人不禁放声大笑。
      一切建立在“IF ”的前提下,如果出去了,就...!
      如果!

      没有如果,一切照旧。

      但梦想还是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石天像换了个人一样。有一天,他竟然要萧郁教他学英语,教他下象棋。
      铁窗里的人必须有事做,否则你绝不会熬过那么长的艰难岁月。
      将近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萧郁和石天天天在一起看录像、聊天、念英语、下象棋。
      《许国璋英语》念熟了,棋谱翻烂了。

      梦想总会照进现实。否则就没有“梦想成真”这个词了。
      命运的转折在他们不断念叨梦想的时候来临了!
      2006年夏天,石天和萧郁先后走出看守所,他们自由了!
      说是梦想照进现实,其实是命运之神照拂了他们。
      这一年,中国在全国范围内清理超期羁押案子,石天和萧郁因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
      石天比萧郁早出来一个多月。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萧郁出来后一定去北河找他。
      萧郁无处可去,离开巴彦托海后,直接去北京转机直奔北河。
      ...... ......

      飞机即将降落的广播响了。
      萧郁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他扭头一看,司勤在盯着他看。
      萧郁用询问的表情朝司勤眨了一下眼。司勤笑着对萧郁说:“做什么梦啊?你睡觉的表情好丰富啊。”
      萧郁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飞机冲出云层。
      舷窗外,山峦起伏、大河奔涌,蓝天白云,郁郁葱葱。
      看到外面的风景,萧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您不像是北河的啊,来北河出差?”司勤问。
      “投亲靠友。”萧郁用自嘲的口气回答。
      “要在沙家浜扎下去?”司勤也调侃起来。
      “差不多吧。”萧郁扭头盯着司勤说:“看你有点像蒙族人,你是北河的?”
      “从小在北河长大。”司勤说话间拿出手机晃了晃:“留个电话吧?我请你吃手把肉?”
      “抱歉,我没有手机啊!”
      “嗯?”司勤惊奇的细眉一挑,又调侃起来:“天外来客?没有手机?”。
      司勤歪头沉思了几秒,从包里拿出笔和本,在本上写下电话,撕下来递给了萧郁:“给。我的。随时联系我。除了手把肉,可以带您逛逛北河。”
      “谢谢啊!”萧郁接过字条,很认真的折叠起来,仔细的放进上衣口袋。

      飞机终于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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