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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尴尬 ...

  •   春蒐射礼的正日子是四月初一,一场春雨赶在三月廿九的清晨洒落平都,一天一夜方止,初一那天太液湖畔晨光和煦,天青日暖,波光如皱,映照射堂一角高耸的飞檐,鼓乐声徐徐传来,被湖水漾开由庄肃转为中正平和。

      射礼古已有之,大多都在乡郡学堂进行,取君子无争之意,只为鼓励书生们强身健体端正礼仪。到了本朝射礼的风尚逐渐由谦让朝着夸示武功转变,武威初年为庆贺平定西宁,除改元之外,熙和帝还首开由皇帝亲自主持、大宴四方诸侯的大射礼,在太液湖西侧修建了射堂,除祭祀礼仪之外,还要亲自检式各家军队。

      更有持续十日的云山行猎,依举行季节不同分别称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用于国家大举用兵之前激励士气,或取得战功之后庆贺,也为选拔勇士将才。像魏钧等如今名震一方的将领,当年都在大射礼上很出过风头,还是朝廷与各方镇抚使联络感情的机会,不论在朝堂、军方还是民间都极受重视。

      如此盛事北靖再无任何一项典仪可与比肩,一直进行了二十余年,后来因为耗用国帑而取消,直到今日才得以恢复,且因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大射礼,还连着千秋节朝贺,自是万众瞩目。

      第一日是正礼,寅正二刻即有礼部引导群臣在射堂隔壁的武烈祠前排班就列,不分文武皆着青襦黄裳礼服,取青天厚土意,依品级不同服色深浅有差,绘龙虎翟雀山河日月等纹。地方镇抚使及属官在左,中枢堂官在右,中间空出十丈宽道供御驾进出,两侧各有三十三面巨鼓一字排开,动静皆效仿军令以战鼓为号。

      卯正皇帝驾临,先读祭文,再领群臣行祭礼,最后赐酒三道,受飨的并非是祖宗,而是历代战功卓著、保家卫国的忠魂——第一道敬天地,为表敬事天命,珍重国土;第二道敬亡者,为酬谢先烈,祭奠英灵;第三道敬的是当世武勋卓著者,为答谢忠臣,勉励后人。

      这一刻皇帝敬酒,百官俯首,是北靖军人的无上荣光。

      当年魏钧二十二岁攻破羌戎王庭而封侯,就曾踏上过武烈祠的丹墀享受过这一荣耀,谁也没想到不过时隔五年,他就再次以毋庸置疑的功绩重临此地,从新君手中接过了第三杯敬酒。

      皇帝身后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两位辅助祭礼的官员,一人捧盛杯壶的托盘,另一人斟酒,称为襄者,惯例是由朝中文臣和地方镇抚使分别担任的。
      这一任捧壶者是中书令刘抟举,斟酒人是皇帝的舅舅秦原。

      清晨初升的阳光下,那位两鬓斑白的中年容貌温文儒雅,狭长的剑眉入鬓,一双凤眼和身前年轻的皇帝如出一辙,和身旁的风霜磨砺的刘抟举比起来更像个文士。

      只要看到他,再看看陛下,就能想到当初秦家那位小姐是如何地风华绝代,名震京都。

      只是这位第一美人的哥哥表情实在太过刻板,简直乏善可陈,眉梢嘴角都拉成了直线,两眼死盯着面前的剔银酒杯如同在参禅悟道,看得旁人倒足了胃口,刘抟举莫名其妙,确认了好几次自己没拿错杯子,看得魏钧心虚又无奈。

      两天前的清晨,北靖的皇帝和大司马,在宣宁郡王府的正屋晓善堂,会见了湘水镇抚使。面对自己的晚辈秦老将军谦恭有礼谨守臣节,皇帝亲切温和威仪孔时,郡王气宇轩昂仪表堂堂,三人叙起近二十年的契阔,说到动情处百感交集,场面十分感人。

      以上是魏钧的美好幻想,如果事情能够再来一遍,他无论如何不至于搞到现在这个程度。

      其实他的反应已经算很及时,当亲兵匆匆来报临湘侯来访的时候,他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清醒了过来,命人把老侯爷请去晓善堂,又用了一柱香匆匆梳洗,袍服穿了一刻钟。等他到了晓善堂,秦原已经喝了四五杯茶,身边只有他自己的随从,和魏钧一个孤孤单单的亲兵惶恐不安地戳着,一见到魏钧如蒙大赦。

      没办法,春蒐在即,曲正杰朱琇他们都被派出去忙军务,魏恒也天不亮就离开了,而方谨初昨天来得私密,身边人一个没带,府上当值的亲兵都被调过去守卫,魏钧一时忘了吩咐,居然只留下了两个人在正堂,还匀出来了一个给他报信。

      实在是没想到不等他们上门,秦老将军就不遮不掩地赶大清早跑来了这里。

      见魏钧进来,秦原徐徐站起,双手一拱平平地推出:“郡王好大的气派,需要卑职给您行国礼吗?”

      妹妹嫁到了安亲王府,晓善堂他是常来的,然而这还是第一次被晾在这快半个时辰,当年就连和安亲王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也无人敢在礼数上亏待他,军中一般卯时起,他登门都已经辰正三刻了,府里的人居然还报“将军未醒”,真是开了眼。

      秦原话里的火气任谁都听得出来,魏钧虽然自知失礼,不过他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底气,又因为昨天方谨初迟疑的态度而对秦原心存疑虑,当即就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不敢当,秦侯隐瞒了身份进城,第一天就不请自来到了魏某府上,该是魏某的荣幸。”

      他站在门内逆着光,连腰都没弯一下,无礼又倨傲,秦原放下双手,扬起了下巴。

      妹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如今就落在这么一个狂妄无礼的后辈手里糟践,他外甥便是仰此人鼻息过活。

      按两人的身份来讲,魏钧不管是爵位还是职司都在秦原之上,如此做派原也应当,但在秦原看来,他首先是他妹夫的干儿子,他私下来访对方就应该知道两人该叙的是私谊。何况这半年多来他在自己的封地听了无数流言,说的都是宣宁郡王如何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皇帝实为傀儡云云,他怕传言有误,也怕传言是真,未敢贸然离开驻地去见外甥,耐心打听了许久,渐渐知道了方谨初在西宁丰野军中第一次露面、羌戎破城时被留在了军中、率靖安军解卧龙谷之围后又孤身入平都继位,乃至登基后把安亲王府赐给魏钧等事,再结合近期的朝政,最终得出了自己的判断,那就是传言非虚,方谨初确实并没有皇帝的实权。

      “郡王说笑了,秦某一进城就往宫里递了折子,却不知道陛下能不能见到。想当年秦某在京城的时候,住的地方和贵府只有一墙之隔,如今时隔多年故地重游,忍不住就想到当年小妹住过的地方看看,却没想到打扰了郡王休息,倒是秦某冒昧。”
      秦原表情冷淡地说道,轻飘飘地好像一枚柳叶从魏钧耳边刮过,让他想起昨夜和惠宁一直放纵到天光发亮,脸上竟有些挂不住。

      面前站着的,毕竟是惠宁的长辈,而他刚把人家外甥折腾得直到现在还昏睡不醒。

      “秦家舅舅,是我失礼了,”魏钧主动缓和了口吻,慢步走进来,朝秦原躬了躬身,“昨天我到达平都有些晚,回来还处理了点事情,没想到舅舅突然来访,怠慢了。”

      “不敢当,”秦原挑眉,针锋相对,“秦某当不起郡王您以舅相称。您和秦某故去的妹夫也只有口头的名分,虽然爵位比他低了一等,可您却有摄政之实,不是我那个连儿子都保不住的妹夫可比,想来您也未必把他放在心上,何必借亡者的名义抬举秦某,秦某可不敢当。”

      这话极刻薄,魏钧不由大怒,却因为听出了秦原对方谨初的回护之意而忍住了没发作,只站在松木香几旁肃容道:“秦侯请慎言!义父对我恩重如山,魏某继承义父遗志,岂敢有丝毫不敬,秦侯这话乃是诛心之言,魏某绝不认同!”

      “那陛下呢?”秦原立刻道,他视线落在了魏钧的靴子上,讥讽道:“久闻宣宁郡王乃是舍身报国的当世第一忠臣,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郡王的衣物也可以用五爪金龙纹了?郡王连见秦某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僭越,请问可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魏钧先是一愣,低头看了一眼,顿时大窘,他这才发现,出来得太急了,乱中出错,他穿的居然是方谨初的靴子!

      这误会闹的!魏钧无语凝噎自知理亏,偏偏还没办法解释。不过一双鞋就已经引来秦原如此不满,如果让老人家知道皇帝天天睡在他床上,怕不得吃了他!

      于是魏钧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秦侯刚刚不是说很久不曾来到此地,义父的知勤院和王妃娘娘的福禧堂都一直没有动过,后园景致也如同当初,秦侯可有兴趣去看看?”

      他眼神飘忽,想转移开关于靴子的尴尬话题,就随便提了这么一句,秦原却有些意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只占了雀巢的斑鸠,沉吟道:“这固然好,只是这两处院落都在后宅,秦某岂能惊扰府中女眷?”

      “无妨,”魏钧见他不再提靴子的事,心里暗松口气,忙道:“不要紧,我府中并没有女眷,里外都是亲兵打理,秦侯但去无妨。”

      秦原顿时更觉惊讶,又把他看了一眼,说:“那就有劳郡王了。”

      于是魏钧当先迈步出了晓善堂,往后宅走去,秦原跟在他后面一路细看,果然如同他所说,偌大王府除了西边第二进院子周围戒备森严,能看出是主人日常居住之外,其它院落都寂寥无人,打扫得却是整洁干净,仿佛等着主人归来一样。而当他站在福禧堂门前时,一种熟悉的感觉瞬间穿越几十年的光阴击中了他,一草一木都和当年完全一样,好像下一刻,小妹就会从门里出来,倚着廊柱言笑晏晏地望过来。

      他胸中如被大锤撞击,不自觉后退了好几步,眼眶泛红。

      魏钧隔了十来丈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顺带从亲兵手里接过自己的鞋,悄悄把方谨初的换了下来。

      至少现在看来,临湘侯也算是个性情中人,只是有些狷狂和自以为是,冒犯自己倒也罢了,但愿他别叫惠宁失望,惠宁实在已经被亲人伤得太深。

      等到秦原定了心神缓和过来,再看向魏钧的目光就宽容了一些。

      也是难为他一代权臣,在自己家里住得就像客人一样,若不是有心断不能把王府珍而重之地保留成如此模样,看来他虽然热衷权势,倒也还算不忘旧义。

      秦原心思微转,举步欲行。

      “等一下,”魏钧忽然出声唤住他,疾步走过来,拦在了他身前,未让他进入福禧堂的院子,“秦侯见谅,这是陛下幼年的居所,虽然您是陛下的娘舅,但没有陛下的同意,魏某也不方便让您进去,请不要见怪。”

      秦原停住,默默看他一眼,没有异议,只是站在门口朝里又看了许久。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竟奇异地就此缓和了。

      “魏将军,秦某……”

      “大哥……呃?”两个声音同时开口又一起顿住,魏钧顾不得秦原那边,忙着抬头往福禧堂里看去。

      只见方谨初只穿了里衣,刚从耳房后面绕过来,衣服一看就不合适,肩部松垮,泛红的锁骨若隐若现,袖子却短了一截,更过分的是脚上只踩了两只木屐,右足腕上居然还有一枚一看就暧昧不明的红印。

      魏钧脑中“嗡”地一声,完了,这回跳进哪也洗不清了,他想。

      秦原先是冷不防眼前闯入一张和当年小妹一模一样的脸,惊骇之下一声“小斓”脱口而出,然后就反应过来了此人是谁,继而意识到了他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一股血气直冲上头,他出离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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