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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童心 ...

  •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还没有打住的苗头,皇帝也一直枯坐着不出声,最后乙九实在太无聊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三人才像忽然惊醒一样,丁杭和怀璋同时住口朝方谨初看过来,乙九愣住了,连忙摆手:“……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丁杭咳了一声,站起来作揖:“抱歉陛下,臣一时忘形,耽误陛下和雍王殿下休息了。”

      方怀璋也跟着手忙脚乱地放下书本,往前走了一步嗫嚅了一下没说话,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眼神却开始恢复了戒备。

      “无妨,丁兄不必客气,朕回去早也没什么事。”方谨初清淡的嗓音响起,还是往日的温和。
      怀璋耸起的肩膀微微放下了一些。

      丁杭仍旧觉得抱歉,又告罪了一遍,自己都在心里惊讶怎么会做出如此失礼的行为,居然把皇帝冷落在边上一个晚上,就感觉皇帝今天莫名其妙地特别没有存在感,就像把自己融进了澄黄的烛影中,气质说不出的淡泊荒疏。

      他连姿势都没换,极为耐心地说:“你们如果没有讲完不妨继续,不用在意我。”

      他话虽这样说,怀璋和丁杭两个哪敢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继续把他扔在一边,他自己也发觉了,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袖子,“……罢了,挺晚了,咱们回去也好。怀璋正长身子,读书别太劳累,你久居深宫,借着行猎的机会也好活动一下,听说这几天你都没怎么离开帐篷,明天不妨叫人带你出去放松放松。小白也是,居然扔下你自己瞎折腾了两天,回去我说他。”

      怀璋忙道:“不怪白将军,是怀璋体弱,从平都过来很想休息两日,才没出去的,明天怀璋就听小叔叔的吩咐……”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怔了一下,不知道当着生父旧臣的面这样称呼皇帝合不合适,但已经说了,他也只好继续说下去。

      “……白将军待怀璋极好,您别为了这事怪他,听说他还给小叔叔长了脸,怀璋也很高兴,您身边如果缺人手只管调白将军去用,怀璋会安分守己的。”

      丁杭神色微动,方谨初自不以为意,冲怀璋笑了笑,“什么吩咐,男孩子哪有不喜欢骑马打仗的,我叫你去玩罢了。这次跟来的人不少,我并不缺人,一会就叫小白回来。他现在功夫练得确实还不错,他回来你出去我才放心。”

      于是怀璋又略微安心了一些,低下了脑袋,方谨初却目光复杂地望着他,想着他刚刚说的那句“安分守己”,以及这一晚上的状况,忽然道:“你是不是担心你父亲旧部找过来的事?”

      方怀璋猛然抬头,张口结舌,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丁杭同样震惊不已。

      “别怕,”方谨初袖手站着解释,“早就跟你说过不会猜忌你,叫你负担别那么重,过去的事情有我们大人处理,都与你不相干。”

      方怀璋长长吐气,仰起头冲方谨初露出笑脸:“我知道了,多谢小叔叔,怀璋保证什么事都不会再隐瞒您。”

      方谨初笑着点头,又指着丁杭问他:“以后叫这位丁大人教导你读书,你觉得怎样?”

      方怀璋立马惊喜地回答:“那太好了,”他反应很快,直接改口,“丁先生给怀璋讲得很清楚,怀璋很希望跟丁先生读书。”

      他冲丁杭行礼:“日后请先生多指教!”

      丁杭慌忙朝方谨初行礼:“臣遵旨”,又向怀璋再次一礼,“不敢当!臣定当尽心竭力侍奉殿下!”

      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方谨初想了一想,索性朝丁杭吩咐:“丁兄,你先回去吧,我还有几句话和怀璋说。九哥,你送一下丁兄。”

      丁杭忙着应了,行礼告退,跟着乙九走了出去。

      帐中就剩下了叔侄二人,方谨初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小孩,调整了一下语气:“我看你今天很紧张,除了你生父旧部的事,还有别的烦恼吗?”

      怀璋知道他刚刚的反应太刻意了,没能瞒过他这位出奇敏锐的叔叔,于是垂下眼睫,方谨初不催他。

      “……敢问陛下,怀璋是做错什么事了吗?您这几个月好像在有意在避着臣……不是,臣失言,臣是说臣不配入陛下的眼,您不想见到臣也是应当……”

      他的话极孩子气,却偏要一本正经地学着人家做奏对的样子,莫名显出滑稽。

      方谨初听出了这小孩的委屈,一时不知该感慨他先前的真诚终于有了回报,怀璋终于开始对着他流露真实的情绪,还是该为他如今已经回不到当初的心境而慨叹。

      他收起了笑意,半晌低声说:“你没错,是我不好,说好了不迁怒你,我没做到。”

      怀璋蓦然就酸了鼻子。

      “您不要这么说!怀璋能感觉出,上元节的时候您是真心照顾怀璋,我真的很感激,而且就算您现在不像当初对怀璋那么纵容,可心里也还是愿意眷顾我的。怀璋只是自己担心,害怕无意中做错了什么,让小叔叔为难。”

      方谨初心情复杂,越活越回去了,他想,怎么就连一个小孩都不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连累别人担惊受怕,还是皇帝当久了潜移默化,太拿自己当回事了?说好的不改本心,不沉溺旧事呢?

      他无法直接向怀璋说明那些隐秘的纠葛,想了一下,用他认为怀璋可以听懂的方式说道:“是这样,我前些日子知道了一些不太开心的往事,虽然跟你没什么关系,但是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所以心情烦躁,影响到了你,并不是你有什么问题。”

      怀璋立刻忘形地追问:“那现在呢?小叔叔现在开心了吗?”

      方谨初一滞,他就反应过来了,又低下了头,自己僵了一会,声如蚊蚋地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小叔叔对我已经很好了,是我不知足……您不要难过,我……怀璋以后不会问这种傻问题了。”

      那个早慧的孩子,前一刻还在掩饰着他的不安,努力从自己这里换取怜惜和同情,而现在不管他是真情流露还是仍在伪装,至少他在试图抚慰自己的心情,因为自己手里握着生杀大权,也因为,自己是他寥寥无几的亲人。

      方谨初感觉心里好像解开了一个结,微不足道,但确实让他心情平顺了那么一些。

      别再回头了,他想。

      于是他把怀璋拉到自己面前,像上元节时那样,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半拢着他,清润的话语开始流淌:“没关系的小璋,我是你的长辈,我照顾你是应该的。我和你都很想过平静的生活,所以我们都不要再沉浸在不开心的往事里,你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孩子,咱们都往前看,好不好?”

      方怀璋拼命点头,他还不能彻底懂得“往前看”的意思,可是有一点他知道,他安全了。

      方谨初起身要走,衣摆轻柔地从他眼前滑过,素服上暗金色刺绣的龙纹像是摆动了一记身子腾跃欲出,怀璋眼前一晃,心里蓦然生出种极端到几乎筋骨在抽搐的感觉,痴迷而快意。

      就像当初他跟着父亲去见他皇爷爷,明明都是一样的威严深不可测,但只要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反应,可能只是一句话的语气,就会让他父亲在回去之后或狂喜或惊怕。他见过无数次父亲一进门就把自己胸口的衣服揪成一团抵在墙上发抖,脸面颤抖嘴里喃喃自语的样子,平息后又欲盖弥彰地哄他,敷衍的话说不到两句,就又忍不住告诉他,让他记住,什么叫风云变幻,天威难测。

      现在他头顶的天连一片云都没有,海水一样安静地包裹着他,广袤悠远。

      他垂着手跟在皇帝后面送他出去,帘子一掀门口的人立马弹起来,乙九不知是没有送丁杭还是已经回来了,就蹲在门口等着,扬眉看方谨初。

      晴朗的夜空遍布繁星,天河流转笼罩苍穹,地上一顶顶灰白的帐篷就像停泊在浩瀚江水里的帆船,漂泊半生才停歇,天亮后不知又将飘向何方。

      “你回去吧。”方谨初站住回头。

      怀璋张了下口又立马闭上,“恭送陛下!”他行了个礼,低头弯腰站着。

      “想说什么?”方谨初没离开,耐心问他。

      “……”方怀璋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极轻。

      “什么?”方谨初没听清,追问道。

      怀璋现出挣扎的表情,咬牙闭眼,把在心里憋了两天的话一连串说了出来:“前天来找我的不是我父亲的旧部,他说他是姜家的死士,但他拿出的令牌和他的职务对不上,口音也有问题!”

      方谨初霍然抬头,瞳孔一闪瞬间亮如星辰。

      这件事是苏芩芳事后禀报给他的,他还没来得及查问详情,就从当事人这里听到了这么一种说法。

      而且怀璋这句话无异于是告诉了方谨初,他知道姜家还有死士,知道他们的组织结构,也能认出他们的令牌标记。

      他能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足见这孩子对自己的信任。

      方谨初猛然间甚至生出了极大的悔意,当初他应该再想办法救一救废后,不该让他这么小失去母亲,应该顶着压力查一查朝臣私通羌戎叛国的真相,看看姜家是不是真的没有可恕之处。

      但是现在为时已晚,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个八岁的孩子踯躅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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