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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盘根错节 ...

  •   就见帐子正中挂着一幅巨大的江山舆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地驻军和不同民族的势力分布,桌上还散乱地摆放着好些小幅地图文书之类,刘抟举、徐近儒等大臣、河源侯等镇抚使尽皆汇聚于此,唯独不见秦原。

      魏钧刚才在外面也没印象见到这位,略惊讶地挑了挑眉,方谨初居然就领会了他的意思,解释道:“魏卿在找秦侯?朕刚听刘相说秦侯昨夜染上了风寒,无法再继续参加围猎,今日午时之前动身返回了平都,他带来的人留给了副将统领。”

      这借口找得敷衍,既是得了病,论理不宜劳顿应留在此地调理,何况御驾在此随行的太医、携带的药品一应俱全,反倒是回平都之后未必好找大夫。可是他虽不告而别,究竟只带了几个随身的人离开,把军队都留在了云山,也不可能有什么异心,这事看起来就像是老人家闹别扭不愿意再面对陛下和他魏钧一样。

      秦原地位超然,他管着的州府又宛如自成一国,只要他愿意服从朝廷安排不搞独立,倒也没那么多非要他本人在场才能处理的事务。耳边传来刘抟举的一阵咳嗽声,隐约有点催促的意思,魏钧便没多想,往前走到方谨初身边,微微躬身:“陛下请吩咐。”

      其实这事本身倒也没什么复杂的,之前地方守军各自为政,对朝廷阳奉阴违,虽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对自家军队的掌控,可也无法得到多少朝廷自上而下的助力,彼此之间是孤立的。现在众人豁出去对方谨初说了实话,交出权柄的同时也把困扰他们多年的问题转移给了皇帝。结果皇帝却并不着急说收军权的事,也没提怎么安顿他们,反倒极为关注他们所遇到的困境。

      当下你一言我一语,轮流把情况说明,魏钧沉思了一会,就开始给众人推演各家各族可以怎么对待处理,哪些情况可以怀柔处理,朝廷需要给出他们什么优待,订立怎样的规矩;哪些地方则是非打不可,哪里该尽早出兵,哪族不妨以震慑为主,如果要打该用多少人,从哪里打,该从中枢调兵还是就地利用当地守军等等,一条一条娓娓道来细致又全面,细说起来许多规划甚至还是来自于早年安亲王的远见。

      方谨初虽擅长应对突发事件制定对策,可在全局把控上却没有魏钧这种高瞻远瞩的眼光,于是一言不发在旁边听得极认真。刘抟举擅长律法国策,徐近儒则有不少处理地方上部族争端的经验,听了一阵子就开口和魏钧有来有往地讨论起来,其它各地诸侯则是在谈到他们那边问题的时候及时回答问题和补充。

      说得多了,难免就有些不堪为外人道的事情,有的镇抚使开始欲言又止,侧眼瞅着皇帝的面色不敢开口。

      方谨初见状一笑,从案上直起身子,朗声道:“不要顾忌!朕不是那等纸上谈兵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先前的情况如有过错也不是众卿一人之错,朝廷也要负很大责任,把话说清楚了朕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直接怪罪各位。但是自今以后,你们不可以再心存侥幸,对兵部的军令阳奉阴违,也不许隐瞒朕,有什么问题早点说清,大家好商议着解决,如果现在不说琢磨着怎么把朕敷衍过去,将来闹出什么事来就莫怪朕按律法行事。”

      他略等片刻,见众人仍在迟疑,便无奈地看向魏钧,魏钧替他说道:“陛下真想对你们做什么,还差一条罪名吗?千载难逢的机会,还不快说?”

      说完,他目光清泠泠地从几个镇抚使脸上扫过去,几人面色一红,讪了一阵,吞吞吐吐地讲了一些实情,如某地的兵员其实并不足数,吃了若干年空饷,实际不堪大用,请求朝廷派兵;再如某家与当地夷族的关系其实并不像外界以为的那般不相往来,私底下实则有无数利益纠葛,如果硬要出兵会断人财路只怕底下军民不情愿;又如哪两家的矛盾表面上是意气之争,实则是某年贪墨朝廷修堤坝的银子分赃不匀,互相推诿不愿意指派民伕,需要陛下出面征调。

      这样一路听下去,方谨初越听眼神越暗,他知道就算他放下了既往不咎的话,敢让他们拿在此处说明,所涉之事必然已经是相对轻微罪不至死的了,在他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天知道还有多少见不得天日的罪恶。

      而他明明肩负着庇护万民之责,已经有了伸张正义的权力,却偏偏不能操之过急,不能把这些好不容易放下心防芥蒂的臣属再次逼反,甚至还要帮着他们掩盖真相,以安定人心。

      徐近儒等人不明白为何听完这些之后,皇帝眼中翻涌的不是气愤,而是深刻的悲伤,魏钧却忽然想起两人交心那夜,方谨初莫名其妙提起的,他在西宁为了活命杀的那十一个无辜者。

      他忽然懂了方谨初那时的心境,且瞬间和此刻的他心意相合,恍如呼吸之间穿越万里山河,看见无数农民为了一点基本的口粮被迫在泥土里挣命,看见官府与民争利、官商勾结垄断哄抬物价甚至异族杀人越货,看见洪水冲毁良田,无家可归的良民被迫流亡,再被官府以匪患的名义绞杀,人头拿去报功……

      但是他们眼下什么都不能做,他们面对的是无数张盘根错节的巨网,末端是仍在挣扎求生的黎民苍生,端点虽然掌控在他们手里,却没办法短时间亲自取代这张网,如果崩断的节点太多,最终跌落深渊陪葬的还是庶民。

      他们只能慎而又慎地,默许并忍受着周遭的污浊,从根源上注入一点清流,抽丝剥茧,直到把整张网络替换成本来该有的模样。

      这件事情,甚至需要他们投入一生心力去经营。

      最后一个人说完,帐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镇抚使们都俯首帖耳地立着不敢看皇帝的表情,在心里琢磨要不要请罪,等了许久才听见皇帝低沉的声音。

      “三件事。第一,把你们刚刚所说的现状,不追究过往和责任,只把当下的实情再跟左相和大司马捋一遍,做个记录,也不必留名姓。第二,凡涉及银钱贪墨、以权谋私利等事,你们自掏腰包限期把该干的事干了,朕就不再追究罪责;如果牵涉到人命案子,朕给你们个机会自己处置,把民怨平息了,朕可以不牵连旁人。第三,除了查明罪无可恕者,朕暂时不动你们当地吏治,但是等到任期满,需服从朝廷指派任命州县主官,其它官吏朕允许你们推荐人选,朝廷酌情考虑。另外,朕近期会派钦差下去调查人口、丈量土地,除此之外不会干涉你们的军民政务,你们尽力配合,不要阻拦。”

      “还有,”方谨初最后补充,语气淡淡的有些疲倦,好像失去了所有周旋的耐心一样,“关于你们最在乎的兵权,朕也不妨留一句明话,朕希望的是上下齐心国家太平,不是非要把所有的事都掌控在朕手里,不管原来是谁的人朕都一样用,你们也不例外,不必有多余的担心,各位早些年的功劳朝廷不会忘记。接下来还有许多事需要各位配合,有学宫要办,有商路要通,这些都是国策,也和各位切身利益相关,还请诸位不要自误。”

      听到这里魏钧总算明白了,其实那些镇抚使并不是有多么着急让朝廷出兵,只是打着扯皮的主意把难题丢出来让皇帝为难而已,偏偏方谨初并不遂他们的愿,要谈军务便谈,一直就事论事一步步逼着他们暴露了实情,再用宽容的手段安抚,让他们放下顾虑讲出真相,最后把他们的利益和朝廷绑在了一起。

      到此还缺最后一步,于是魏钧便开口补充:“各位的担忧孤也尽皆明了,请放心,再过三个月,等第一批庄稼成熟,到时西北商路估计也能见成效,朝廷便可筹措军费,相信各位口中作乱的蛮夷,不会比北疆的羌戎人和西宁人更难对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自会亲自出征为陛下分忧,解各位之祸患。”

      这哪里是让人放心,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谁都听得出他话中的暗示:我能腾出手来收拾蛮夷,还怕收拾不了不服作乱的你们?

      徐近儒和刘抟举相视一笑,陛下示完了恩,郡王就紧跟着示威,夫唱……啊那个夫随,效果显著。

      果然,随着魏钧说完最后一句,一直沉默着的镇抚使们立马就有人出来表态,感谢陛下宽宏大量郡王敢作敢为之类,倒是像河源侯这样先前已经“投诚”过的此刻倒没有急着说话。

      到此,事情基本上理顺,皇帝发话定了大方向,也就并不需要亲自决策每件具体的事务,反正真正重要的事又都事先和徐近儒他们反复商议过了,有他在大家还更加拘束。于是他就朝魏钧示意了一下,两人在一片恭送声中一前一后出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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