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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名实 ...

  •   跪在地上的那少年只能听见动静,却看不到前后之人的动作,只觉得安静得诡异,令他在心里开始忐忑。

      魏钧直起身子,解下自己的披风横着披在了怀璋身上,把他小小的身子裹了两圈,又单膝落地蹲踞着帮他把领子系好,身下长出来的部分整理了一下免得踩到。

      他双手从怀璋脖子后面环绕的时候,两个人脸颊几乎挨在一起,怀璋悄悄喊了声:“魏叔叔!”

      魏钧冲他挤了挤眼,勾起一丝笑容,很快又板着脸站了起来,肃容道:“殿下,臣来迟一步,抱歉。”

      “无妨,郡王来得正是时候。”怀璋矜持地说。

      底下的那帮军侯这才反应过来,忙向矮坡顶上的怀璋稀稀落落地行礼:“臣等见过雍王殿下。”

      那几个孩子呆住了,仰起头看了看坡下跪着的那群人,又回头,看见一高一低站着的二人都是一脸淡漠,让他们更加茫然无措。

      “各位免礼!”清脆的童音说。

      “逆子!”有人见机得快,赶着吼出来,上前好几步拧着自家孩子的耳朵,那孩子连呼痛都不敢,被父亲扯着刚爬起来就踉跄地跟过去,跌跌撞撞走到坡顶二人面前,被一把掷到地上,看着父亲双膝跪地,叩头请罪道:“郡王饶命,臣的犬子年幼无知,冒犯了雍王殿下,请您降罪!”

      那孩子吓得跟在父亲身后朝着魏钧磕头。

      “孙侯,你跪错人了。”魏钧本来还有几分装出来的,现在是真的有些生气,话语更加冷淡。

      那人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转向怀璋:“雍王殿下恕罪!”

      怀璋心里极复杂,明明知道应该说什么,嘴唇抖了抖却说不出口。

      本来就应该这样不是吗?如今的他,也只配站在皇帝陛下或者宣宁郡王身后狐假虎威,还有谁会真正敬畏于他?而若失去这两人的庇护,他又算得了什么?

      场面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底下事不关己的纷纷寻思,这小孩子恐怕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吧,郡王应该教教他,刚才那幕他们在底下都看到了个大概,原本也没有多大的事,都是重臣家的子弟,又正值朝廷优待,他身为陛下用来彰显宽容的罪人之后自己可要知道好歹。

      谁都知道此地能做主的究竟是谁。

      “庆襄侯,小儿不明事理,长辈就要指教。论血脉雍王殿下乃是先帝嫡孙,论名位他是今上明旨公告天下的一品亲王,你们一再无视殿下,究竟是没把先帝看在眼里,还是对陛下心存藐视?”魏钧缓慢地说。

      庆襄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忙磕头不止:“殿下恕罪,臣一时失言,绝非有意不敬。”
      说着,他忙推了一把儿子:“还不快向雍王殿下请罪,求他饶恕你!”

      底下的人也都反应过来了,又有人出列揪着自家惹祸的子弟上来跪着请罪,哭喊声响成一片。

      “是他让我们欺负殿下的,我们不知道他是谁!”有小孩一边哭一边乱七八糟地分辩。

      背着弓的那孩子浑身僵硬,双手在草地上抠出一层的土,闻言缓缓起身,他的父亲恰巧是这群人里唯一不在场的,一切都只能他自己应对。

      他低头垂目,走到了那群跪着的人身后,默默跪了下来,俯首不言。

      这时白福敬也赶了回来,他已经知道了这边的波折,见到这场景先忙着问怀璋:“殿下,您没事吧?”

      然后他也跪地请罪:“臣疏忽大意擅离职守,请殿下降罪!请将军责罚!”

      魏钧眼神一利,怀璋忙抬头朝他说道:“魏叔叔,是我允许白将军离开的,您别罚他。”

      他既开口,魏钧就把话咽了回去,答道:“殿下做主便是。”

      这一说话,胸中的无名火就泄了,怀璋上前一步,道:“各位都起来吧,这是个误会,他们不知道孤的身份,一时口角而已,孤不会怪罪。”

      话说完之后,他自己先愣了一下,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模仿记忆中父亲的姿势,脑中浮现的是他小叔叔那温和又冷静的模样。

      他垂下眼睫,旁人不知他这念头,只是惊讶先前没打过交道,现在才知道这孩子也是个少年老成懂得大体的,难怪郡王一点都不担心由着他自己处理。

      魏钧则微微笑了笑,负手站在怀璋身后望着他,眼神宽容。

      他偏头朝自己的亲兵轻声吩咐:“去禀报陛下,雍王殿下这边没事了。”

      怀璋一点不意外他小叔叔知道他这边的事,旁人离得远也听不到,就看着那个亲兵离开后没多久,又来了另外一个牵马的士卒,魏钧朝垂头丧气的那几对父子说了句“好自为之”,又朝坡下旁观的人们打了个招呼,然后蹲下来对怀璋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怀璋这才反应过来那匹马是给他准备的,他现在被裹得跟个春卷似的,迈步都艰难,又不能让他穿着扯破的衣服招摇回去,魏钧起身,抱着怀璋的腰把他举到了马鞍上,那马被士兵牵着服服帖帖地站着。

      魏钧视线越过惹祸的几人,望定了面色苍白低头不语的那个背弓少年,道:“你知道雍王的身份,挑唆旁人犯上不算,还敢以利器相对,形同谋刺,年少无知是推搪不过去的。我不与你为难,这事也不是你一个小孩担得起的,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让他今天行猎结束后,去主帐见陛下。”

      那少年脸色瞬间惨白,最后的一点血色都看不见,嘴唇都有点发青,在朝阳下看得分明。旁人恨他教唆自家孩子闯祸也无人为他争辩,只沉默地看着这一对昔日的少年冤家,前一刻孤立无援的此刻矜持地坐在高头大马上,黑色披风上金龙探爪环绕周身平添威严;上一瞬不可一世的此时被孤立在人群之外,形单影只惶恐不安。

      马背上的怀璋把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内心其实有些焦灼,却被他牢牢地锁在了双眸之内。

      就见一出场就替他扭转狼狈处境的、他畏惧了很久的魏叔叔向他走回来,从士兵手里接过了马缰,怀璋本能地就想弯腰迎他,他觉得这世上除了皇帝没人有资格让他这位魏叔叔牵马,结果魏钧也并没有这个打算,而是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了怀璋身后,把这孩子揽在了身前往坡下走去,白福敬等人跟在了后面。

      等走下矮坡,离开人群之后,怀璋忙扭头道:“魏叔叔,谢谢您!”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明你是谁?”魏钧没有答他,而是反问道。

      怀璋没从他的语气中揣摩出什么意图,只能揪住这一句话拼命思考。

      “因为你自己也并不觉得‘雍王’这个名头会有什么用?说出来反而更加丢脸?”

      “魏叔叔,”怀璋突然出声,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另问了一个问题:“您是一直在底下看着我们的吗?”

      魏钧有些意外,眼中却闪过笑意,回答他:“当然不是,你一到我们就知道了,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得了消息就来了。”

      “所以魏叔叔也并不觉得,旁人会把‘雍王’当回事,才急着来救我?”

      魏钧哽住,猛然一拉马缰停住了,怀璋转过身来与他对视,平静而坦然。

      半晌魏钧骇笑道:“好,好个雍王殿下,臣小瞧你了。”

      怀璋脸上微红,方才撑出来与魏钧对峙的气势彻底消失,身子转回去了一半,侧着头说:“怀璋失言,魏叔叔莫怪。”

      魏钧摆摆手,还在不住低声笑着,听怀璋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解释:“我是怕我如果说了我是谁,闹大了小叔叔不好处置,现在这样还能混过去,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真的被他们欺负……”

      魏钧的笑声骤然停止,再一次勒马站住。

      “……而且他知道我是谁,我说出来也不一定有用,我拖一会实在没办法再说吧。”

      “好孩子,你说的没错,确实是魏叔叔小瞧你了。”魏钧赞了一句,驱动马匹继续往前走,“你能这样想,不枉陛下爱护你一场,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能忍着气为大局考虑,不愧是先……皇家子弟。”

      他习惯性地想提先帝,出口的一瞬却因为近来被往事动摇了对熙和帝的景仰,临时换了种说法。

      怀璋没听出来,藏在心中的不忿又因为魏钧这几句夸赞缓和了一些,他又问:“那几个人,会被怎样处置?”

      “你希望如何处置呢?”

      “我没什么可期望的,反正也不由我说了算,看你们需要怎么处理吧,我就随便问问。”

      魏钧被他这故意做出来的“老气横秋”逗笑了。

      “别说现在了,就是以前我父王也不可能让我自己管这种事。一样是争吵,我跟睿王伯父家的堂兄拌嘴,谁也没当真,但是我父王却非说堂兄逾礼逼着伯父让堂兄给我道歉;可是我三舅家的儿子带着几个叔伯兄弟抢我的马鞭和马靴,我父王却反说我不识大体,让我谦让,我娘都不向着我,她只喜欢作诗,嫌我斤斤计较说我哭得难看。”

      他说的“三舅”是姜家三公子,废后的堂兄,当年姜氏一族掌军权的重要人物。

      魏钧慢慢收敛了笑意,静静地听着。

      怀璋出来暂时休息的地方本来就离主帐很近,这一会就走到了,魏钧却没有带他下马,反而一拉缰绳绕开了营门往侧面缓缓行去。

      “说这个也没用了,反正他们现在都死了……”

      “嗯,我也和你一样,”魏钧立刻说,“我所有的家人,都死在了西宁人手上,除了丰亭侯,也就只有陛下一个亲人了。”

      他这么一说,怀璋脑中忽然就回响起他小叔叔那句坚定的“我是你的亲人。”

      他微微朝后仰头,后脑碰到了魏钧胸前的薄甲,坚硬而冰凉。

      “你,我,陛下,都一样。”

      压在幼小而早慧的心灵上的,蛛丝渔网一样复杂的恩怨、山重水复一样深重的悲凉,因为这句简单的话语奇异地获得了相通。

      魏钧察觉了他的动容,胳膊紧了紧,回答了他的问题。

      “小璋,此事你不用担心,像这样的事情朝廷处置起来都有定法,陛下指定会按法理行事。其它那几个孩子倒也罢了,明知故犯的那位不可能宽纵,不然朝廷威严何在,但也不会拿他作筏子加重处置震慑别人,除非查出此事另有别情。”

      怀璋若有所悟,感慨道:“原来名份这样有用。”

      魏钧笑了笑,忽然说了句“到了”翻身下马,抬手把怀璋抱了下来,怀璋忙抬头看,却是回了他自己的营帐。

      “先去换衣服,然后带你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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