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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尘土 ...

  •   几道墙以外,宣宁郡王府中一片黢黑,只有忍冬堂一处院落灯火明亮,在静默中被影影幢幢的院落楼阁衬出十二分的端肃,凝重的氛围竟与郑亲王府一般无二。

      “将军,咱们这戏会不会演得太过分了?人家能信吗?”曲正杰坐在魏钧斜对面,瞟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突兀地插嘴。

      忍冬堂的书房灯火辉煌,外室坐着徐近儒、贺铭、包秉轩、丁杭几个文臣,刘抟举亦在座,褚云这个长史代表魏钧招待他们,态度不可谓不尊敬,只是连他自己在内都心不在焉,刘抟举仰天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徐近儒则一边喝着茶随口敷衍,眼光一边往书架后面瞟。

      外人都以为他们在商量怎么应对迫在眉睫的叛军,然而事实上他们等在这里,是因为张院判早上说陛下会在今天夜里醒来,才被魏钧以商讨国事的名义请来,可是中途他自己却带着曲正杰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没多久便见他的亲兵一左一右扶着一人跟着魏钧从院门外过来,进门的时候亲兵退下曲正杰亲自把那人扶住,迈步侧身之际明显看见那人行动不便似乎身上绑着绳索之类。

      屋中等着的几人顿时大奇,魏钧却并没回他们这里,反而去了和外室隔着数排书架、布置隐秘的一间密室。那密室机关巧妙,一看就知道很少启用,魏钧并未把门彻底关严,还可以看见穿过书架投射在地面上的灯光,却连里面一丝声音都听不见。

      这情景着实令人好奇中又莫名其妙,可还没等哪位文官发问,曲正杰就过来向徐刘二位告了罪把朱琇、褚云和白福敬一起叫了去,留下几个文臣面面相觑。

      “有什么不信的,眼见为实,再假的戏几十万人一起演,那就是真的。”

      魏钧注意力明显不在曲正杰的问题上,简简单单敷衍了一句,就转向身前跪着的那人身上。

      “你说你被孟长策的卫兵发现,力战不敌被擒,然后呢?”

      此人居然是檄文中“刺杀孟长策事败后被杀”的赵弘节!

      魏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曲正杰插话不成无奈坐了回去,不好再次开口,蹙着眉凝望着地上跪着的那人。

      孟梁未死的事情这间屋子里的人都知道,魏钧先救孟椽于新陵,后保孟梁于云山,如此以德报怨的行为连孟长策也不由折服,魏钧又以商路厚利相诱,终于令孟长策同意结盟,用新陵十万兵陪他演了这场戏。

      此事进展的一直顺利,直到魏钧几天前在檄文上见到了“赵县令刺杀忠勇公”的说法,立马派人出去询问情况,还没得到回音,现在居然见到了被孟长策的人五花大绑秘密送回来的赵弘节本人。

      刚刚他出去见的是孟长策身边最重要的副将,那人面对魏钧态度极为谦卑,跪在地上连称“替公爷请罪,自知当初截杀丰野靖安两军斥候犯下大罪,请求陛下宽恕允他将功赎罪云云,认出赵县令身份后知道是陛下身边的人不敢冒犯,特意派副将秘密护送回来交还陛下。”

      这番话堵得曲正杰几个哑口无言,然而孟长策态度虽然谦卑,事情却办得极为狡猾,檄文已经公告天下,“赵弘节”已经是个死去的罪人,这个身份再不能用,算是孟长策无形的警告,而同时又把人给他们送回来,不管他们想怎么处置,或者将来等事情过去之后给他换个身份都可以,也算是留了很大的余地不必撕破脸,足见孟长策对魏钧盟约的看重。

      这一点弯弯绕非常简单,可是曲正杰等人却感觉憋屈又恼火,何谓大局人人都懂,此一时彼一时,他们都明白当下不是计较旧怨的时候,可当初若无孟氏在逍遥谷趁火打劫,靖安军早救援一日丰野骑兵便可少损耗几十上百条人命,此仇既难释怀,他们对赵弘节找孟长策复仇之事的感受就变得非常复杂——一方面恨他胆大妄为,在紧要时刻给陛下和郡王添乱,另一方面却又隐隐赞同甚至是敬佩;一面后怕万一真被他得手,孟长策死了事态再无法收场,同时又嫌弃他失手被擒丢了丰野军的脸。

      可不管怎样,毕竟是从他们丰野军出来的人,怒归怒罚归罚,护也是想护的。

      魏钧语气透着疲惫,可以听出他心中也在犹豫。赵弘节垂着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响宛如丢了魂,魏钧又叹口气,转头吩咐白福敬:“给他松绑。”

      白福敬早在见到赵弘节的那一刻就心急火燎地想说话,只因魏钧他们都在场只能强忍着在门口垂手恭立,闻声立马蹦了起来几步冲上去蹲下想为从他参军起就带着他的老火长解开绳索,可他碰到赵弘节的时候对方却像被烫了一样猛地向外躲闪,白福敬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没让他侧翻到地上。

      “他们伤了你?”魏钧声音严肃,含着怒意。

      这一线若有似无的回护意味利箭一样扎进赵弘节心里,他浑身一哆嗦,好像雪人突然融化了似的不再僵成一个死人,找回了说话的本事。

      他讷讷地说:“回……回将军,小人……卑职……罪人无、无事……”

      “没人说你有罪,”魏钧皱眉,看着白福敬从怀里拔出匕首割断他身上的绳子,这一次他没有再躲。

      “孤在问你,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卑职比大猛小三岁,他家在村东头,离我家半里地,湘水改道那年我爹娘流落在外是他家人收留的,还分给我们地种,后来就常在一处。我娘生我弟的时候……差点没救回来,就把我送到了他家里帮着养活。”

      赵弘节答非所问地讲起了琐碎往事,除了开头那个“卑职”连谦敬词都忘了用,魏钧之外的几人一起皱眉,反倒是魏钧,居然并没有打断他。

      “……他喜欢打兔子、抓野鸡,我却总想着去十里地外隔村的私塾听人家讲‘之乎者也’,我俩没少为这个打架,他大我三岁我总是打不过他,可还是打,打着打着私塾就没了,十里八乡的青壮年地也不种了都去当兵,我跟大猛在上了锁的私塾门前狠狠打了最后一架,打得昏天黑地,他是来找我当兵的,我终于打赢了一次……可是后来,伤养好了,我还是跟他一起去当兵了。”

      “我家有兄弟三个,他家却就他一个男丁,本来他不该来的。但他其实天生就是打仗的料子,可惜一直跟着后军没有出头的机会,唯一的一次……他砍了三个人头,却硬塞给了我,让我跟校尉申请去战锋营,只是因为他觉得我家在本地没根基,还有两个弟弟要拉扯要娶媳妇,战锋营的饷银比后厢军高两倍……”

      “后来……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们就不怎么来往……”

      赵弘节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他拿到调令的那夜,兴冲冲地跑去找宋大猛报喜,宋大猛冒着被军法处置的危险偷偷摸来了一壶劣酒,一共没有三两,可谁知道那人看着人高马大,结果一杯就倒了,差点惊动巡夜的卫兵,把赵弘节吓得只能给他拖回自己的营帐。

      那一夜后,有些事情对他来讲就开始不一样了,虽然对方到死都懵然不觉,还以为是他抛却了同乡之谊……

      他感觉过了很久,可其实他连说带想也不到一柱香,就这样短短一柱香,便是宋大猛平凡如尘土的一生。

      赵弘节抬起头,目光落在旁边白福敬不知所措的脸上,那孩子仍旧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已经不知不觉地养出了骄傲威严的气质。如果大猛还活着,也和小白一样做了天子近臣,又该是怎样一副模样?

      就像他自己,从武职越级直升为一地父母官,本来最容易遭受同僚和上峰的鄙视,可他却是刺史府上唯一有座位的县令,连四品大员都对他谦和有礼,无非便是因为他曾短暂地跟随过微末时的陛下。

      他跪直身子,端端正正地朝魏钧磕了个头,简练地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将军,卑职潜入了孟长策的官邸,在最后一进院子不慎暴露被擒,他们本来想把卑职就地格杀,正巧孟二公子经过认出了卑职,就把卑职关进了地牢。他们关了卑职九天,最后一天夜里孟长策自己来审问过卑职一次,卑职说了宋大猛的名字,感觉他应该是想杀了卑职,不知为什么没动手。天亮后他就叫人把卑职送回来了。”

      魏钧微微点头,另外几人都疑惑地皱眉思索,白福敬看看地上跪着的赵弘节又看看魏钧欲言又止,然后就听见魏钧没什么喜怒的声音:“起来吧。”

      他忙上前扶起赵弘节,后者凭一腔悲愤撑到此时,气劲一泄神情就开始萎靡,心脏跳得杂乱不堪,他勉强定神,在说了“谢将军”三个字后忽然又道:“对了,卑职离开新陵之前在孟长策身边见到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应该是您或者陛下的人,听孟长策说话,好像是他救卑职出来的。”

      果然如此,几人露出恍悟的表情,那人自然是谢詹之,他被派离平都比他哥哥还早,四月十七清晨出发,用最快的速度廿日赶到新陵,身上担负着监督与协调孟长策出兵的重任。没想到在他到达八天前就发生了这么一桩意外,而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面见最多疑的孟长策,不但如期完成了任务,甚至还把惹祸的赵弘节一并救出。

      曲正杰立马拍掌赞叹:“了不起!谢家小三,英雄出少年!”

      朱琇和褚云亦附和,他们自问如果此事叫他们现在来做或许也周旋得来,可未必能做得这般利落又周全,更不要说谢詹之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魏钧闭目思考,按说他应该在三天前见到孟氏檄文的同时收到谢詹之的信,向他报告与孟长策结盟的详情,但他并没等到这封信。他得知赵弘节这个变数后就一直在担心谢詹之的安危,心里的预感很不好,果然那孩子真的参与了此事,明显受了不小牵累。

      谢詹之是一路奇兵,也可以说是无奈为之。当初若不是他第一个发现孟梁护卫队伍的反常,魏钧虽然依旧可以保下孟梁性命,却未必能把后面的局设得像如今这样天衣无缝,当时谢詹之就跟随兄长去过新陵,魏钧打的还是放他出去见识的主意,没想到之后他在这些事里越陷越深,等到需要派人去和孟长策谈判时,已经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魏钧把自己代入进去,默默推想谢詹之的做法,试图判断他现在的处境。谢詹之出发之前,魏钧几乎把他们这边所有的底牌都交代给了他,除了遗诏的事情干系太过重大没有说,剩下诸如废帝当年和睿王之间的纠葛、方槿凌在睿王之死中的嫌疑、孟长策参与庚寅政变的始末,包括方谨初对怀璋未来的打算,凡是能成为限制或诱惑孟长策的把柄都被魏钧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谢詹之,更派了高手随行,为的便是万一孟氏翻脸,他独自一人至少能保住性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料想有个赵弘节横插了这么一杠子,如果孟长策真像檄文所说,误以为赵弘节是他指使,整件事都是针对孟氏的阴谋,谁知道他会怎么反应,又会怎么对待谢詹之这个送上门的靖安军主帅家的三公子。

      他睁开眼仰天一声叹息,情不自禁地偏头望向新陵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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