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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苏醒 ...

  •   他经历了一场无比漫长的跋涉,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只是他自己却被命运之神遥遥隔离在外,时梦时醒,梦的时候时间与天地都是混乱的,他在踏莎营见到了幼年陪伴过自己的老仆,和乙队的同僚们一起攻打上凉,又在平都的月练金沙桥上看见了玉柳姑娘和清遥公主并肩一起从醉月楼向外望,视线穿过大街小巷一直飞进太极宫,皇伯父在丹墀尽头高坐,旁边服侍的是李总管,两个堂兄却成了他父亲的亲儿子。

      梦里诡异的一切都无比融洽,让人眷恋其中难分难舍,却偏有醒来的时候,肉身的苦痛积累到难以忽视的地步,他则再也没有当初在踏莎营地牢时的硬气,知道没人能救他,只能缩成一团流着泪苦苦捱着,有不容违抗的力量逼着他一次一次地咀嚼曾经被他忽略的、他自以为早就不重要了的过往,把御风而行的神仙拽回泥潭在荆棘里用双脚跋涉,折断飞鸟的羽翼把它关进坚不可摧的蛋壳让它撞得头破血流,到最后苦痛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疼在身上还是心里。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不知晦朔春秋,当他重新有知觉想起自己在哪儿,仿佛看到一尊天神等在遥远的路尽头,用千手千眼迎接自己归来,那光像母胎像温水一样包裹着他,驱尽所有世俗的苦难,吸引他一步步走近,可是最后,他却在光辉万丈的边界停步、转身,然后纵身跳下万丈山崖,回归冷暖交融、予他无数苦痛的人间。

      因为人间有太多值得他眷恋,因为有一个人他哪怕穷尽毕生苦难做交换,也难以割舍、想要从此相伴永不离弃。

      “小叔叔!”几乎在方谨初刚刚找回四肢的感觉之时,一个小小的人影就扑到了他眼前,停在他身边只一寸的位置却不敢再前进,想挨近又不敢触碰,好像自己是沙子堆成的碰一下就碎了似的。紧接着视野里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上面滑落,落地时摇晃了一下又很快站稳,那人踏上两步停住,没有出声。

      方谨初微微偏头,视线软得像小动物脖颈上的毛一样,落进怀璋泪汪汪的眼里。他嘴角微动勾出一丝笑容,没有问魏钧在哪,也没问现在的朝局形势,只用气音说了几个字:“没事了。”

      他感受了一下内腑空空荡荡的感觉,虽是意料之中却也非常不习惯,他目光转向后面站着的乙九,后者脚尖微转却又停住,怀璋却没察觉,还忙着从方谨初床上爬起来仰头朝乙九追问:“九叔叔,您快去喊张爷爷进来呀!”

      乙九一点头,却不说话,身子轻轻晃了晃脚步也没动,脸上显出了迟疑。

      怀璋骤然明白,他脸上“腾”地红了,又是窘迫又是愧疚。

      他隐约知道乙九守卫方谨初的原则,那便是除了他自己之外一个都不信,除非方谨初短暂地清醒,连魏钧单独来的时候他都未回避,所以现在只要自己还在这里,他就迟迟不愿离开。

      怀璋蓦然心中大恸,这岂非说明,他原本武功罕当世逢敌手的小叔叔,现在连他这个八岁幼儿,都可能伤害到他?

      他心里疼得难以呼吸,眼泪滚滚而下,一面手忙脚乱地倒退着往后一面胡乱抹着泪水,想要赶紧出去,也怕勾起方谨初难过,却听见头顶微弱的声音响起:“没关系,九哥,你去吧。”

      乙九点头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步履依旧轻盈矫健如常,丝毫看不出他已经十余日没怎么休息。

      怀璋愣了片刻,不自觉抬手按住了自己胸膛,方谨初也没说话闭上了眼睛,他内功已失,这几日又完全昏迷没有进食,虽然体内毒性已解,可身体委实虚弱到了极点。

      他按照习惯调整自己的呼吸,残余的内息像一捧水珠一样艰难地淌过干涩坑洼的河道,时断时续很快就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藏进四肢百骸的酸涩和五脏六腑的钝痛。

      可是他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哪怕他并没见到自己最牵挂依赖的人,也并不知道这十来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但他就是在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诸事顺利,他和他的爱人都成功了。

      他感觉很疲惫,却也很踏实,甚至有种松快的感觉,意识混乱时的那些负面情绪都和他的内功一起消融在了看不见的角落里,他像是重新来到了人世间,像全天下所有婴孩那样,无比弱小,也无比完整自足。

      “小叔叔,”怀璋冷静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孩子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又用同样的速度把目前的情况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陛下,”他改了称呼,跪在方谨初床前魏钧躺过的脚踏上,小脸贴在方谨初耳边,“臣所中之毒来自西宁梁王,他们暴露后在大成驿引火自尽,现在其余使团已经全部回国,各地镇抚使尚在平都,朝中大臣们都安全,都城亦在魏叔叔掌控之中。现在徐相和刘相,还有贺尚书与包府尹他们都在魏叔叔的书房等着您醒来,您这边没人过来,是因为……郑亲王世子突然来访,魏叔叔在应付,他应该就是您要找的幕后主使。”

      怀璋用简简单单几句话向方谨初说明了现状,只拣最重要且顺遂的消息说,没提北方孟氏的叛军,也没说他与魏钧合谋在朝臣和军队面前出头诱敌,想让方谨初安心。

      方谨初听完之后果然神色安详,只是在听到“郑亲王世子”几个字的时候眉毛微动,他偏头睁开眼手臂微抬,往怀璋的方向伸去,怀璋忙起身凑上去,用脸颊贴上了方谨初的指尖。

      “辛苦你了,小璋。”小叔叔轻声说。

      怀璋刚忍下的泪水瞬间再次流了满脸。

      同一时间张院判正在一路狂奔往来赶,后面跟着一串穿文士便袍的大臣,领头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跑得比乙九还快,一路喘一路忍不住面色狂喜。
      陛下终于醒了!

      夏夜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忍冬堂草木清芬沁人心脾,徐近儒脚底生风,甚至生出了吟诗一首的冲动,余光瞥见旁边步履颠簸的老刘也眉头舒展笑容满面,还有后面包秉轩肥胖的肚子跑得一晃一晃,眼睛眯得怀疑他看不看得见路。

      也就是郡王殿下生活简朴,忍冬堂建得不算太大,从书房跑到后院用不了半柱香。这要是在皇宫,可能张老太医刚给陛下看完,就得紧接着给那两位激动过度的老人家推宫过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北靖那位年轻的帝王早已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不在的时候,宦海浮沉的权相与手握重兵的将军一起战战兢兢,哪怕一切尽在掌控,哪怕他们可以稳妥地定下全部的计策,可以处理所有国政,却还是一直如临深渊,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江山会突然分崩离析。而等到他醒来,哪怕他的精力并不允许真正参与到朝务中,哪怕他可能再也无法恢复当初一人可挡千军的实力,哪怕他只能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用气音说简单的话,只要他在那里,他们就有充足的底气。

      他是他们唯一认可的仁君,他是注定要名垂青史的明主。

      这厢文臣们为近在咫尺的重逢兴奋欢愉,那厢魏某人忍耐着急于去见爱人的焦灼,静悄悄地看着猎物在网中自以为是地挣扎。

      “陛下再也醒不过来了吧?”

      魏钧盯着方槿凌坐的那张楠木镂空岁寒三友的椅子,恍然间想起去年十一月他生辰那天,他家惠宁曾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蹬着横杠把半张泛红的脸藏在膝盖后面,羞涩而执拗地问他,爱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只相信自己的脑子。

      他是我的。魏钧想。

      惠宁是我的,皇帝陛下也是我的。

      你怎么还不回来?

      他脸上笑意突然收敛又快速放松,落在对面坐着的那人眼里,就是欲盖弥彰。

      方槿凌修长的手臂垂下,宽敞的袖子里小指卷起,食指在腿侧轻叩,面上笑容加深,状若无意地说:“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槿凌并不知情,不过却可以凭常理推想一二。起先我观郡王行事,还以为谋局的是陛下,郡王才是应局者,可今天再看,不管最初先出手的是谁,最终取胜的却一定是郡王。”

      “当然,” 他笑着补充,“您还需要最后一点助力。”

      魏钧“哼”了一声,一直揉着眉头的右手忽然落下拍在旁边小几上,冷言冷语地道:“世子现在说这个有何意义?孤需要什么,莫非你能提供?”

      我想要我的爱人平安无恙,想让他的江山永远安宁,再没有你这样的人搅弄是非。

      方槿凌不说话了,他离开靠着的椅背直起上半身,微微抬头骄矜地抿了抿唇,原本与魏钧相平的视线因为他这个动作莫名有了俯视的味道,仿佛仙人傲立云端,精致的眉眼轮廓写满风流与清贵,几十年间惯看凡人在世俗名利中打滚,只有他翻云覆雨都隐在人后,人前永远不染纤尘。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30 11:22:12~2021-12-01 11:2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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