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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番外一:黄泉鬼引(1) ...

  •   讲的是人间帝王将相,千秋万代,等到身死魂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罪孽与功业皆归尘土,任凭你生前再多执念有再多愤慨,也冲不破地府那片万古长寂。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更不分春秋寒暑,是“实”与“虚”,“有”与“无”的交界之地,如同无穷无尽的轮回长河中的一个孤岛。人死灯灭不是一句顽话,凡间死一万个生灵,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会在咽气的瞬间没入那条奔腾不息的忘川水,朝着未可知的方向随波逐流。忘川水看似平静无波,可若有神明穷极无聊贴近去看一看,就会发现水面上其实一直都有极渺小的水花飞舞迸溅,每溅出来一滴,凡间就又多了个完整而懵懂的魂。

      这是天地间至高无情的道理,万事万物皆不得抗拒,只有那身负大因果、大愿力的魂,才能万里挑一地在身死之后仍然能留下神智,以鬼灵的形式在地府这座孤岛上短暂停驻。

      这一日不知是哪世哪劫,也不知是哪来的苦命过客,顶着满头霜雪又出现在了黄泉的尽头。

      听说黄泉是忘川的源头,举凡再浩大的江河,起源也不过是一方静默无声的源泉。在人间大名鼎鼎的黄泉其实不过是隐藏在虚无之地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水潭,只有当曼珠沙华开满地府,踩着殷红如血的落花闭着眼睛走上三十三里,睁开后一汪深不见底的碧潭近在咫尺,即为黄泉是也。

      就这一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碧潭,却在地府一直都名声显赫。只因它并不仅仅是某条河的源头,它还有一个别名,叫“人间镜”。

      它永远平静如镜的水面上,倒映着人间过不去的、放不下的众生百态。

      那位过客拎着狡兽骨制的酒壶,腰间别着把百叶龙牙削成的短剑,仰脑袋闭眼睛迈着四方步,溜溜达达地沿着忘川一路往前。彼岸花在峻峭的石棱间开得正盛,纤长泛红光的花丝铺开满地,鞋底碾上去有汁水粘腻的触感,好似踩在了刀山血海之中,那魂却似闲庭信步,神情自在,嘴角含笑,还若有似无地哼着不知是人间哪一地的小调。

      地府乃属虚无之地,时间和空间都与俗世不大类似,若开天眼去看,“人间镜”周围其实拥挤得很,无数魂魄都在附近流连忘返,重重叠叠得好似在水潭上面罩了个密不透风的罩子。可当那位过客数尽步数睁开眼的时候,却只看见了寥寥七八个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笑容扩大了一些,抬了抬手想招呼,可对面那几个一见是他,不等他出声就一起跑过来迎着他跪了下来口称“王爷”“殿下”,那过客手忙脚乱地站直了,连连道:“别介别介,死都死了,凡间出身一笔勾销,当不起诸位的礼。”

      他把那几个鬼都拉起来,慢慢直起腰,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意,“叫方豫就行了。”

      这两个字好像有种魔力,砸在地上有金铁杀伐之音,恍惚间好似看见金戈铁马,靖安城头一杆“安”字大旗猎猎招展,城下草原深处有头狼对月长嘶,把这人的名字喊成了一个常人不配轻易提起的传说。

      凝重的氛围只闪了一瞬就散去,方豫朝“人间镜”走过去。地府不分日夜,他不知道距离他战死已经过去了多久,如果拿凡间的时辰换算,他应该是每天都往这儿跑一趟,一趟就得待起码三四个时辰,若不是魂魄实在耐不得“人间镜”溢出的森寒之气,他可能会索性在这潭水边上住下不走了。

      ——好让他多看几眼分别十六年的独子。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那些妄想会是真的,虽然他一直坚信着他的孩子一定平平安安地活在某个角落,可内心深处却明白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直到他刚从死后混沌中挣脱出来,凭着一股本能跑到了“人间镜”前面,看见潭水里倒映出异国的荒原,年轻人的面容酷似他的亡妻,踉踉跄跄扑跌在土坡上,一口血好似击穿阴阳两界吐在了他的心头。

      同一个时刻,人间的方谨初因为骤闻父亲战死的音讯悲痛欲绝,地府里的方豫因为终于知晓儿子尚在人世欣喜若狂。

      方豫霎时间觉得所有执念与憾恨全在这一刻消散,差点没稳住魂魄直接跌进忘川去转世投胎。

      从此以后,他就成了“人间镜”的常客。别的鬼绝大多数都是来看那么几次,等看到自己死后凡间依旧日升日落,那些放不下的亲朋与仇人照旧过着寻常日子,就要么大彻大悟,要么无可奈何地离去。只有方豫,明知道此地久留会有损于魂魄心智,依旧仗着意志强悍不当一回事,没事就蹲在这儿消磨已经没意义的时间。

      这一回,他在自己常蹲的那块石头上,遇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魂。

      方豫愣愣地看着眼前须发皆白不怒自威的老人啊不老鬼,喃喃地道:“皇兄……大哥?”

      那鬼凝视着“人间镜”的寒潭水,一身簇新龙袍跟戏服似的,长长的袍角和袖子拖在地上,跟他脸上严肃到深不可测的神情一衬,莫名竟觉得滑稽。

      他缓缓扭头,眼中似有浩瀚如海的深意,语气和表情却连一丝最细微的波纹都没有。

      “小豫。”他迎着对面跟他一样苍老的面容,轻轻唤道。

      方豫继续愣着,魂体却不由自主地想往地上跪,穿龙袍的那鬼见状从石头上站起来想扶他,刚迈出去一步,就一脚踩在了自己下摆上,一头朝方豫栽过去。方豫反应极快,弯了一半的腿在地上使劲一蹬,扑过去接住了他大哥的魂体,没让一代帝王在死后跌个鬼吃屎。

      他扶方晟站稳,听对方忿忿骂了一句,十分不满地道:“……回去非得让礼部把皇帝寿服改了不可!该让他们自己穿成这样死一次!”

      方豫忽然特别想笑,低着头无声无息乐了半天,然后一本正经地说:“皇兄糊涂,您回不去……咱们都回不去了。”

      方晟魂体僵硬了片刻,然后慢慢放松,肩膀垂了下来。

      他挣脱弟弟的搀扶,转身面向他,两人沉默地对望片刻,方晟忽然开口:“小豫,对不起。”

      那语气没有愧疚更无后悔,平淡得像他曾经无数次说过的“朕知道了”一样。

      方豫静了静,视线投向半尺之外的“人间镜”,里面他干儿子还被阿史那布哥堵在卧龙谷里舍生忘死地拼杀,亲儿子正和他的老部下一起朝着平都的方向连夜奔驰。

      他没接方晟那句道歉的话,突兀地问道:“阿晨那孩子呢?”

      他问的是睿王方谨晨,方晟轻轻叹了口气,答道:“小晨造化不够,死的时候就魂飞魄散了。”

      方豫也叹气,小声说:“阿斓也是。”

      兄弟俩并肩站在“人间镜”前,谁也没再提往昔的恩怨,平静得像在皇宫戏楼前列席一样,冷眼看着人世间的波澜起伏。

      方谨初去见孟长策的时候,方晟不过听了个开头就立马说,“阿朝的皇位保不住了”,方豫有点心虚地偏头,拿不准他大哥对于自己儿子即将动摇他嫡子皇位这件事怎么看,然后听见对方冷哼一声,带着怒意斥道:“小子放任姜家勾结异族出卖自己人,死有余辜!”

      方豫顿了顿,抬头小声反驳:“还不是你把那孩子逼得太紧。”

      方晟转头瞪他,给方豫吓得脖子一缩,他是长兄从小带大,对自己的大哥兼君主一向敬畏,哪怕后来发生诸多变故,许多情绪和态度已经不复当初,这种意识却还深深刻在本能里。

      然而方晟却没说什么,只沉默着转回了头,背在身后的手指缩起紧紧扣住掌心。

      于是方豫也无可奈何地挪开了视线,他感觉到身边那魂色厉内荏中的一线悔意,却不知道能怎么说。

      说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等他们看到孟长策入平都、清平帝自尽、方谨初在众人拥护下登基,方豫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不是,我说皇兄您怎么想的,您都快驾崩了,还非要废太子干啥呢?”

      方晟黑了脸怒气冲冲地瞅着他,半天憋出来一句:“不是朕!遗诏是假的!傻子!都是傻子!”

      也不知道“都是傻子”四个字都包括了谁,方豫张着嘴半天没话说。方晟一改原先的镇定,背着手在原地团团转了老半天,恶狠狠地把“方槿凌”“孟长策”“姜子成”几个人的名字挨着念了一圈,怒发冲冠地朝旁边一株枯木捶了好几拳,方豫就那么瑟缩在旁边瞪眼看着他发疯。

      直到“惠宁”两个字被方晟吐出,方豫脸色一变,脑中一片混乱,没想好如果对方骂到他儿子头上该怎么办。可下一瞬,就见熙和帝的怒骂突然在喊出那个名字之后戛然而止,“人间镜”前顿时一片岑寂。

      半晌,方晟起伏不定的胸膛渐渐平息,他微微昂头,冷冷地说:“乱臣贼子,不值一提。”

      方豫立马就憋不住了,从地上弹起来就想跟他哥哥争辩,只是他自己心里实在也有点发虚,话卡在喉咙里没立马吐出来。而方晟一见他这反应,反倒先他一步开口,语气惊讶:“你激动什么?朕又没说你儿子。”

      他望着木然僵立的弟弟,淡淡地说:“惠宁不错,多亏他回来。”

      方豫眼眶猛然一酸,似被一柄大锤迎面击中,有千军万马在他魂魄里奔腾不休,只可惜他已经做鬼,哭不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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